“四月之交,朔月辛卯,日有食之,亦孔之丑,彼月而微,今此下民,亦孔之哀。”
    京郊外,一处庄园里,假山泉水叮咚响。
    下面有舞姬佰酒,乐师不时用锣鼓,甚至不用丝竹,只让歌妓用紫檀或象牙拍板轻轻地点着板眼,婉转低唱。
    这是今年江南流行过来的小曲,京官们宴会中最喜用。
    有时歌声细得像一丝头发,似有似无,袅袅不断,但是一众官员去唉声叹气,并没有了往日的兴致。
    “今天哪里来的日食,各位官人真会说笑。”
    坐在一旁,听得懂这首诗的女子,笑嘻嘻的插话,见身旁人皱起眉头,知道自己说错话了。
    “哎呀呀,奴自罚三杯嘛。”
    娇声娇气贴上去,努力的活跃气氛。
    “你们都下去吧。”
    主坐上一人发话,众女不敢言。
    等清净后。
    “朝廷权臣当道,幼主大权旁落,恐有不忍之事啊。”
    一名官员愤愤不平。
    “慎言。”
    年长者警惕,如今厂卫财狼横行,有些话还是尽量不要说的为好。
    “一百一十监察御史,五十二名给事中,如今都成了张居正的夹袋私人,吾未有虚言。”
    “朝堂违反伦常,倒行逆施。吾等熟读孔孟之书,了解兴旺之道。
    食君之禄,忠君之事,担君之忧,正是吾等奋起之时,岂能瞻前顾后。”
    众官员你一句我一句。
    “吕调阳是帮凶,张四维又是个一言不发的,内阁张居正把持。
    六部官员不听他话的都被免职,新进之人也是他提拔起来的,吾等又能如何。”
    “惧之?”
    “不惧!”
    “好。”
    主坐上一人点点头。
    “诸君,国家养士两百年,正是以报君德之时。”
    “哈哈哈。”
    一年轻官员大笑,起身扫视了在场诸人。
    “日月告凶,不用其行,四国无政,不用其良!”
    “好!”
    有人接着道,“烨烨震电,不宁不令,百川沸腾,山冢崒崩!”
    “高岸为谷,深谷为陵,哀今之人!”
    有人更加激愤!
    年长者也不在沉默。
    “黾勉从事,不敢告劳。无罪无辜,谗口嚣嚣。”为了自己抱怨了一番,接着道。
    “下民之孽,匪降自天,噂沓背憎,职竞由人。”
    把近年来的灾祸,战乱,都归咎到了权臣,直指张居正。
    诸人都已言志。
    众人各自望去,最后一年轻官员站出。
    “吾先。”
    “大赞!”
    ……
    新任吏部尚书张瀚今年六十四岁,嘉靖十四年中进士,踏入官场近四十年。
    大礼议杖笞群臣,寻兴大狱,如此朝政巨变他见过。
    蒙古瓦剌俺答包围京城时,他也见过。
    他很快就感受到了氛围的不对,他是不愿意卷入这场政治斗争的,悄悄去了张府劝告。
    “吾已料到会有波折。”
    见张居正不以为意,张瀚叹息一声。
    “公虽工于谋国,却拙于谋身啊。”
    听到张瀚的话,张居正笑了,笑得眼泪都出来了。
    他也想只治腐,他也只想做些简单,又容易获得好评的事,他起点就高。
    他变法的思路,多是学习嘉庆朝的旧事,连他内心还在盘算的一条鞭法也是嘉靖旧事。
    年轻时在翰林院就被徐阶看重,跟随学习国家如何主政,从旁看遍内阁政斗。
    出身低微,居庙堂之高位,他会不识时务?
    他儿子也是如此抱怨他,说他不懂的谋身,不考虑家族。
    国家万弊,唯治惰才是根本。
    谁敢治惰!
    张居正遍观天下,唯自己矣!
    张瀚以为张居正不认可自己说的话。
    “公不以史为鉴,岂非枉顾天哉!”
    张居正拱了拱手。
    “子文兄言之凿凿,吾亦认可,然则吾不去矣,谁又去矣。”
    说服不了张居正,张瀚拱手告辞。
    他虽然受张居正提拔,但是他可不愿得罪天下读书人。
    没几日。
    工部员外郎弹劾,说地方怨言多,导致朝廷征派困难,诸多推诿,导致各事延误。
    张居正回按考成法追究。
    就像点燃了炮仗一样,一个接一个,先是此类奏疏多起来。
    然后慢慢的开始弹劾张居正。
    最后就是蜂拥而至的奏疏,遍及六部,都察院,六科,各地知府,连地方大员布政使也参张居正。
    已然汇聚成公意。
    不论张居正的门生故吏,还是新提拔的张瀚,谢鹏举等一众官员,都不敢辩。
    张居正的长子抱住父亲,哀求父亲急流勇退,致仕归家吧。
    “父亲,儿子求您啦。”
    看到跪在地上挡住大门,痛哭流涕的长子,张居正仰天长叹。
    今日张居正竟然没有上朝。
    按照祖制,被弹劾的官员应该立即放下公事,归家等待公议,以往张居正都无视了这个规矩。
    众人以为初见成效。
    兵部人来人往,吏员都不准请假,每人忙得脚步不停,谭纶亲自坐镇。
    杜绝下属惰性,怠慢公务。
    “张公没来上朝?”
    谭纶咳嗽不止,听到属下的汇报,更为焦虑。
    如今二十万大军汇聚广东,诸事嘈杂,千头万绪,都需立刻拿出主意,兵国大事如何能延误。
    突然头痛眼花,胸口一阵气闷。
    “咳……咳……”
    “谭公。”
    下属忧心,尚书带病多日,为了公事已几日未眠。
    “国事离不开公,公切勿以身体为重。”
    谭纶摇了摇手,忍着胀痛,拿起南京传来的公文,命人去翻阅相关政料。
    穿暖花开,战事已起,国家举倾国之力,调动二十万大军就是为了今时,万勿不得拖延。
    “先生今日在干嘛?”
    “张公使一个小吏,替他在内阁表述公务。”
    李现感叹一声,他是开了眼界了。
    平日里他是瞧不起那些文官的,胆小怕事,内心瞧不起他,见到他还不是照样下跪献媚。
    今日才晓得诸臣之威。
    朱翊钧思索。
    捡起几封奏疏。
    “内阁元辅贪恋禄位,不顾朝议去职,置国家于个人名利之下,皇上不懂朝事为其所惑,使朝廷起不良之风气。
    为了端正朝风,应勒令张居正回籍,闭门思过,还朝廷清明,则万事皆宁。”
    “好一个万事皆宁,此官的意思,是说如果朕不同意张居正去职的话,朝廷就不宁,这是威胁朕吗?”
    “呸,什么东西。”
    李现上前瞟了一眼,大骂一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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