当初在潜龙镇分别时,严守柯尚神采奕奕,可如今仅隔十余日,再于归云寨重逢时,他的样子却已让我完全认不出来了。
    门打开了,只见严守柯正躺在卧榻上,俨然一副骨瘦如柴的模样,只余下一层皱巴巴的皮包裹着枯骨,挺拔的腰杆彻底佝偻了下来,原本满头的白发却也尽数脱落。
    他的声音异常虚弱,体内的生命之力也变得气若游丝,仿若一个垂暮将逝的老人。
    “棋叟先生,您这是怎么回事?”
    严守柯的这番模样把我吓了一跳,我随即走进了屋,朝他问道。
    此时卧房之中,聚满了严氏宗族直系中人,他们一个个围在床前,有的抹着眼泪,有的沉默无言,有的跪在床前痛哭出声,整个屋子的气氛悲痛而又沉重。
    看到我过来,严守柯吃力的挥了挥手,众宗族至亲会意,随即纷纷起身离去,关上了门。
    没一会,屋子里只剩下了我和彼岸以及严守柯三人。
    “林笙你莫怕,老夫只不过行将就木罢了。”
    严守柯已经干瘪的脸上扯出一丝诡异的笑容,一双浑浊的眼睛看向了我。
    对此,我不曾言语,等待着严守柯接下来的话。
    严守柯吃力地从床上坐了起来,随后颤颤巍巍把一副棋盘摆在了我的近前。
    这是一副残局,只见棋盘上黑白棋子犬牙交错,俨然呈现出两败俱伤之相。每一颗棋子上面都遍布着一道道如蛛网般密集的裂纹,来自严守柯的心力正不断从裂纹之中散逸而出。
    而棋盘的正中央却有着一片真空地带,一枚棋子突兀地落定其中。
    这枚棋子看起来很奇怪,它周身的色泽在心力的萦绕中时而苍白如雪,时而漆黑如夜,却是在黑与白之间交替不息。
    “林笙,这副残棋名为苍生,是老夫近些日子从棋局之中参悟出的占卜之术。”
    严守柯吃力地说着,“为了苍生棋局,我耗尽了所有寿元,终于从这副棋局当中窥得了一丝天机。”
    听着这番话,我不觉皱起了眉头。
    当初严守柯从潜龙镇离开时曾告诉我,他从棋局当中窥探了一眼天机,看到了我未来的命数,险些双目俱盲。
    如果我没看错,他所说的我的命数,应该就蕴藏在这副所谓的苍生棋局之中。
    而现在,严守柯显然是在用自己的心力在维持着这副棋局,却也因此让自己的寿元消耗殆尽。
    可是,眼前的这副棋局与我先前所见截然不同,完全没有任何的章法,也没有任何一路与之相对应的棋路。
    自认为棋艺还过得去的我,却是对这苍生棋局一窍不通,犹如无字天书。
    “棋叟先生,我与你虽有交集,但远谈不上交情。你为什么宁可拼上自己这条性命,也要看一眼我的命数?”
    种种疑惑间,我朝严守柯问道。
    “嗬……我道门人称棋叟,本是以棋入道,也是因棋而生心魔。一生之夙愿皆为窥测棋局之中的最终奥义。而眼前的苍生棋局,便是老夫穷极一生所能及的至高境界。”
    严守柯缓缓说道,“而老夫参悟棋局之契机,是于封魂塔外,在你以血破灭聚魂棺之时。老夫棋局之桎梏因你而破,苍生棋局自然也因你而兴,这……也是我的命数。”
    我点点头,大致明白了严守柯的意思,又继续问道,“既然如此,那么棋叟先生您所看到的我的命数,又究竟是什么?”
    对此,棋叟无言,只是轻轻挥了挥手。
    咔擦!咔擦!咔擦……
    在他的这一动作间,棋盘中早已遍布裂纹的棋子顿时四分五裂,化作了一片黑白二色的灰霾。
    白子所化的白雾在他心力牵引下在空中萦绕,凝聚成了一道白色的光幕,由黑色所化的黑雾在光幕间来回流淌,却是在光幕之上勾勒出一个个苍劲的文字。
    这些文字排列组合,化作了一段箴言:
    赤子入道命难测,
    佛魔无常祸福依。
    忘川错付万鬼灭,
    苍天无眼苍生倾。
    这段箴言,无疑是预示着我的命数,可我看了半天,终究没能明白到底有着怎样的一段寓意。
    “晚辈愚钝,不知此箴言究竟有何深意,还请棋叟先生指点迷津。”
    带着这一想法,我朝严守柯问道。
    严守柯摇了摇头,他的嘴角扯出一丝无奈的笑容,“这个忙我恐怕帮不了你,我已经没有时间了……”
    “林笙,你步入道门……是上天给苍生开的一个莫大玩笑,你的出现从一开始就是错的……如若我能早一日突破桎梏窥得天机,那么当日你前来归云寨,即便门主一开始便告诫我手下留情,我也会毫不犹豫杀了你……”
    “只可惜啊,时也运也命也,一切冥冥之中早已……噗!!”
    严守柯的话还没说完,一股赤红的鲜血却从他双眼之中喷薄而出!
    他的双眼碎裂了,鲜血如泉涌一般从空洞的眼眶中喷涌出来,他的口鼻,他的双耳此时也渗出暗红的鲜血,整个身体也随之剧烈颤抖了起来。
    不过眨眼间,他的抽搐停止了,枯瘦如若骷髅的头无力地往旁边一歪,再也没有了丝毫动静。
    严守柯,死了。
    为了这副苍生棋局,为了窥探一眼我的命数,他最终耗尽了自己所有道行和寿元,身死人陨。
    吱呀!
    几乎在同时,原本紧闭的房门打开了。
    我回头望去,发现严守柯的家人从门外走了进来,每个人均已换上了孝服,而屋外的大堂,不知何时已经扎起了白绸缎,贴上了挽联摆上了花圈,隶属严守柯一系的旁系族人皆以陆续聚集,齐齐跪在了灵堂当中。
    严守柯已经预料到了自己的结局,他的家人也预料到了这一结局,都已提前安排好了一切。
    没一会,在我的目送下,严守柯的尸体被众人抬起,放入了一口红木棺材中,他的儿子将一枚棋子放入了他的口中,随后依次在棺材中铺上糯米与生石灰,盖上棺盖,打上了棺钉。
    “恭贺严氏宗族严公守柯老大人寿终正寝!”
    “恭贺严氏宗族严公守柯老大人寿终正寝!”
    “恭贺严氏宗族严公守柯老大人寿终正寝!”
    在棺材被抬入灵堂时,所有人纷纷齐声道,每说一次便在地上磕上一个响头。
    待到所有人皆以三叩首后,棺材随即被放在了灵堂中央的棺架上,唢呐鞭炮声响彻而起,众亲人的悲哭声随即响彻灵堂。
    严守柯死了,他的丧事也已经开始。
    我和彼岸走出了屋,却看到屋外此时一片白色。
    一个个披麻戴孝的寨中族人纷纷三跪九叩朝着这边赶来,东南山区一带的俗世族人也陆续抵达寨中前来吊唁,一时间,整个归云寨人山人海,哭嚎震天。
    可与此同时,一支手持铁器的人马却突然穿过人海,闯进了族长宅院中,将灵堂团团包围。
    看到这支人马的出现,严守柯原本还在哭丧的直系亲人纷纷收敛了伤悲,一柄柄铁剑突然从如山的钱纸中飞出,出现在了他们的手中。
    “严武,今日是我父亲仙去举丧之日,你率人持兵甲贸然闯入意欲何为?”
    一个披麻戴孝的八十老者红着双眼,朝为首的一名中年男人喝道。
    这名八十老者名叫严寿,是严守柯的长子,随着他这话落下,原本还悲痛的灵堂之中,顿时杀意四起。
    听了这话,那个被唤作严武的中年人一声冷笑,“干什么?严守柯刚死,我当然是前来举丧吊唁了。”
    “而今,严守柯已死,族长之位兹事体大,一日不可空缺。依我看,还是趁着宗族各位长辈都在,还是将此事趁早落定为好!”
    听了这话,身为旁观人的我一阵摇头。
    看来,今日归云寨又免不得一阵腥风血雨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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