蚂蚱。萧定太清楚正因为有陈则铭挡在身前,那些明杀暗杀才没有得逞的机会。
    虽然他不肯承认,偏偏此刻他们有些唇齿相依的味道,萧定每每想到这个词就禁不住要打个寒战,皱眉恼火半晌。
    于是他那几句话要护的不是自己,而是陈则铭。
    只有陈则铭不倒,他才有生存下去的机会。
    他需要让萧谨相信,陈则铭与自己是绝对对立的,不管是过去还是现在,哪怕床笫之欢,也是站在施暴者和被迫者的立场。
    不过这倒是事实。
    当然,那之前他考虑过自己的安全问题。
    可一个君王亵玩个把臣下,传出去也不是什么大事,之前诏告天下烧尽宗室那么大的罪,萧谨也碍于仁厚这两个字没杀自己,那这个什么断袖之癖,更加构不成借口。哪怕萧谨妒火冲天,要动自己,他也得找其他过得去的理由。
    而那之前,陈则铭应该已经班师了。
    正是鉴于这样的判断,萧定将事情全揽了下来。
    出乎他意料的是,萧谨这个傻小子,居然似乎就此除去心结,露出了欢颜。
    这样的反应让萧定又下了个判断,这小子对陈则铭是低声下气的仰慕单恋啊。
    哪怕陈则铭曾在自己身下承欢,只要他不是自愿的,萧谨居然也可以心甘情愿地忽视。
    他又是好气又是鄙视,萧家居然出了这么个没出息的东西,还做了天子。宠溺大臣也就罢了,可问题是,是这么玩的吗?
    陈则铭,你还真是能耐。
    他冷笑不已。
    这之后呢,他有些想笑,萧谨会做什么,陈则铭会有什么反应,总之未来的朝堂会有些混乱吧,他冷静地猜测将来的发展,不知为什么却还是绕不过心中那点古怪的焦躁。
    杜进澹也听说了这次会面,老人家不禁目瞪口呆。
    萧谨是少年心性他不是不知道,可幼稚到直接去问对方,并以此定案,这样的事情也不是常人做得出来的。
    不用问也知道,萧定如此老奸巨猾的人轻而易举便能将这小子糊弄过去。
    杜进澹满心懊恼,早知道如此,自己暗下上奏的时候就该将话说得更确定些,而不要那么含糊其辞。
    他从来觉得越是语焉不详的事情,旁人反越容易被误导,因为大部分细节其实是本人自己根据线索臆想出来的,而人对自己的推断总有种固执的执着。
    他原是想借此勾起萧谨对胞兄的杀意。要避过独孤航的严格看管杀一个人,到底还是有些困难。何况之前殿前司的调兵行为实在是有些惊到他,使得他策划已久的那项大事临时中断不说,也骇得他不敢有其他的轻举妄动。
    可魏王离京这样的良机千载难逢,什么也不做坐等时机消逝,实在是种天大的浪费。
    何况这样的往事,也能顺便勾起萧谨对陈则铭的疑心。
    他自问这是一石二鸟之计,相当精妙。
    萧谨却蠢到跑去询问萧定。
    杜进澹有种一拳打到棉花上的感觉,他不得不承认正是这种够不上级别的直线行为使他的初衷效果打折了。
    据宫里来的人说,废帝在万岁面前泪流不止,显然正痛改前非。万岁不负仁者之名,还赐了新的佛经,以示奖赏。
    杜进澹异常恼火,却不能露出半分。
    他和萧定是隔着一个人,在相互较量,显然对方并未落了下风。
    自己重权在握,却还是杀不了萧定。
    这样的挫折,让杜进澹意识到自己必须改变一些行事方式了。
    萧谨的浅薄,使得他不得不把那些原本深沉内敛,引以为傲的阴谋改得直白浅显些,方可能奏效。
    而此刻,律延正派出使者,试图以平和的方式结束这场战争。
    乌子勒是律延独子,于是也有人说该物尽其用。最好能一步做到位,直接打到草原深处匈奴老家,以绝后患。
    可陈则铭与京中飞鸽传书,几经商议后,却还是遵从后方传来的旨意,同意了律延所遣来使的提议――双方暂停战火,各派使者商议降顺诸事。
    这样结果,一来是因为匈奴此役其实并未伤及根本,真往下打,对方全无退路后,难免要争个鱼死网破。虽然黑衣旅实力强劲,这么做也难免两败俱伤,朝中大臣大多并不赞成这种做法。
    二来陈则铭离京时日渐久,实在心中难安。
    左右权衡后,他决定见好就收。
    他自然明白老对手律延的野心不可能就此真正臣服,可用这样的战果换短暂的和平显然已经足够。
    几日后,匈奴退军。
    陈则铭又等了几天,待探子回报匈奴大军果然撤回草原了,才命人将乌子勒放了回去。
    临行前,江中震见乌子勒形容狼狈,神情低落宛如丧家之犬,忍不住大笑,扬鞭指他:“看尔等蛮族敢再张狂!”
    乌子勒回过头看他,目中恨意尖刻锐利,却是咬牙一言不发。
    陈则铭手下众将士离京数月,终于大胜得返家乡。
    大军抵达京城之外那日,远远见到城墙下人潮涌动。众将士都道是家人来迎,难免欢声鹊起,群情激动。
    陈则铭在马背上看到,心中不由得一动。
    这时前方兵士已经回马来报:“是万岁带百官来迎千岁!”
    陈则铭勒紧了缰绳,有些怔忪。
    远处万岁銮驾候在道中,应对着几里外围观众人难以遏制的喧嚣之声,更显出沉默之下不可轻犯的皇家威严。
    陈则铭微微吁了口气。
    此情此景,似曾相识……又物是人非。
    銮驾渐近,陈则铭跃下马来,跪倒在地。少年天子欢喜下车,一行人走近,萧谨低身将爱将扶起。
    陈则铭端详尚矮自己半个头的萧谨,后者早已经红了眼圈。
    陈则铭微笑道:“臣有幸不辱使命。”
    萧谨激动感慨:“朕等这天等的好苦!如今终于能见魏王带黑衣旅凯旋回朝,好生开心……天朝威严如今又得大振,实在是众位将士的功劳!”
    说着招手,身后立刻上来一位内侍,手捧一顶暗赤重锦斗篷。仔细看斗篷上隐约绣着黑色花纹。但折成一团,到底绣的什么也看不清楚。
    萧谨道:“这斗篷是宫中织造特为魏王赶制,虚置了多日,只待魏王得胜归来之时披上。”说着将那斗篷接到手中。
    陈则铭行跪礼前,早有亲卫军士为他摘去衣后斗篷,以示尊重。闻言跪倒谢恩,双手高举过头,待接赏赐。
    萧谨迟疑片刻,抬手将斗篷迎风扬开。
    那绸缎随风而起,呼啦啦舒卷宛如旗帜,周遭立即哗声四起。
    陈则铭抬头,萧谨已将那偌大斗篷覆在他背上。并弯腰将衣前带子系起。
    陈则铭惊讶看着近在咫尺的天子。
    萧谨目中发亮,似乎很是激动,手指抖个不休,几次用力方将那锦带结好。
    待做好这一切,萧谨抬起上身,笑道:“爱卿请起。”
    陈则铭心中感动万分,微垂眼睑。静了片刻,禁不住喉间有些发涩,之前人生中受过的那些憋屈在这一刻似乎都淡了下来,一切终有所值。
    他起身那一刻,四下喧嚣突然停止,众人盯着道中,不约而同地屏息振奋。
    那斗篷长至委地,下方绣的却是只黑虎据石昂头,威风凛凛栩栩如生,似乎随时便要抬爪从锦缎上扑将下来。袍内裹住的一身轻甲,英气逼人,正与那黑虎相映成辉。
    萧谨忍不住抽气赞叹,兴奋不已,得意往身旁看看,一名老太监连忙踏上前道:“万岁圣明,真是让人骇一跳的出采漂亮!”
    待回到朝中,论资排辈,按功行赏。
    除陈则铭之外,掳到律延之子的猛将江中震自然是头功。
    他原本是侍卫亲军马军都虞候,这下直接升至都指挥使。从正五品跳到从三品,连跳数级,算得上一步登天。
    杜进澹借口调度不便,本有些搪塞敷衍。陈则铭见他弹制打压功臣,心中不悦,步出西班为部下力争了几句。
    萧谨见他发言,频频点头,满口道有理。
    杜进澹心下啼笑皆非,由此也看出陛下心中偏向太过,索性顺水推舟,倒也不言语了。
    如此大行封赏,众人都是喜笑颜开。
    夜间,萧谨下令光禄寺夜宴群臣,庆贺此战大捷。酒至半酣,有太常卿出面启奏,如此良辰,君臣同乐之时,可请出废帝与百官一同畅饮,以显陛下宽厚待人之德。此言一出,众人哗然。
    陈则铭心头猛震,目光已往杜进澹瞥过去,杜进澹坐在桌后,满面含笑,泰然自若,觉察陈则铭的眼神后,杜大人后知后觉地做了个很惊讶的表情。
    萧谨听了这话,沉吟不言,往左右看了看,很是犹豫。
    陈则铭连忙出席:“此举不妥。”
    萧谨心中微震。
    陈则铭继续道:“请陛下三思。”
    太常卿奇道:“魏王说不妥,却不说出不妥之处,让万岁怎么三思?”
    陈则铭微微一笑:“万岁聪慧,为人仁厚,自然有他自己处事的道理。”
    萧谨心中有些恍然,陈则铭此言原来是为了引导维护他名下“仁君”里的这个仁字。在这满朝文武,一堆人精里头,他虽然不够精明,可太常卿进言到底是想要做什么,却还是心知肚明的,想到到底萧定是自己血脉相同的大哥,而且曾与自己一样是一任君王,他自然而然犹豫了。
    此刻陈则铭出面说的这些话,诚然是冠冕堂皇了,也给足了他台阶下,却不知道为何,反让他有些说不清道不明的不舒服起来。
    杜进澹吐出的那些往事,不得不说在他心底还是划下了些痕迹的。萧定说陈则铭是被迫,可在他看来,眼下陈则铭的行径,却委实是有些回护的意思在里头了。
    萧谨沉吟片刻,抬眼又见陈则铭目中满是鼓励神色,心中不由一动,强打精神道:“不必如此……着人送些酒菜去也是一样。”
    杜进澹闻言,眼神微微动了动。
    太常卿尴尬退下。
    陈则铭极是欣慰,也含笑退回席中。
    萧谨见到他面上笑容明朗,心下震动,暗道只要能博魏王这一笑,天下又有什么事做不得。
    他本来有些不快,可转念一想无论如何这笑总是因自己而起,与旁人是无关的,想着又禁不住乐了起来,立刻抛开先前那些郁闷的念头,一心只想着这种时候,其实该彼此坐得更近些才好。
    可这举动也不能明显得太离谱。
    于是萧谨命人将左右相的席位都抬到自己身旁,宣称是要与臣同乐。
    陈则铭杜进澹两人跪倒谢过恩,杜进澹边起身边道:“这可真是托了魏王千岁的福……”
    他声音不大,只身侧陈则铭听得清楚。
    陈则铭讶然转头,杜进澹颤巍巍地笑:“与君同席,这样大的恩宠,可不是常人可以享的。”
    陈则铭心下不禁有些诧异,却并不开口追问。
    萧谨与左右相坐在一起,显然兴致高了不少,更与陈则铭频频劝酒,赞他是朝中功臣。
    此刻夜已经深了,然而时近初夏,纵然起风,大家也不过觉得更加惬意,并无寒冷之感。萧谨于是更当这是良辰美景,不肯虚度了一刻。却哪里知道,陈则铭在塞外长年以酒驱寒,是喝惯了酒的,萧谨酒量怎敌得过他。几轮下来,竟然先醉倒了,刚打个酒嗝,整个人已经瘫软下来,只将头软软靠在陈则铭肩上。
    杜进澹呵呵直笑,待陈则铭纳闷转头去看,他的神情又单单只是长辈宠溺之色而已,着实有些童叟无欺的味道。
    陈则铭心中好气又好笑,这少年天子酒量不大,却是不懂节制,每饮必醉。正叫了人来扶,萧谨那手只是扯着他衣袖不放,众人也不敢强力去掰,那随身老太监道:“干脆烦劳千岁将万岁送回宫吧。”
    陈则铭见不好推辞,弯身将天子搀起。萧谨比他矮了许多,身体也轻,他单手扶着对方也并不觉吃力。
    这一瞬间,本来心无杂念,却突然脑中一片空白,只闪过萧定喝醉后的样子。
    陈则铭骇然一震,差点松手。
    他回京数日,还不曾去冷宫中见过萧定,一来是事务繁忙抽不出时间,二来却是他心中惧怕自己的杂思,不愿去面对这个人。此刻无意中想起来,心头猛跳不已,似乎是一脚踏下去,却发觉足下是个深渊,只是恍惚难明。
    他无圣命不敢上銮驾,老太监叫人另抬了一乘大轿,让两人坐进去,一干人跟在后头,赶回寝宫。
    萧谨酣然不醒,那只手却死活不肯松开。
    陈则铭不时挑起轿帘,越是近后宫,越有去一趟静华宫的想法。那念头便如火烛,最初不过一亮而已,真正燃起来,却是舔着心肺的火烧火燎。
    陈则铭暗骂自己只怕也是吃多了些酒,才这样胡思乱想,这么想着,面上感觉火热,自己拿手一摸,该是那酒上了头。
    此刻萧谨突然叫了一声魏王,声音中似乎是不甘责备,又有些缠绵悱恻之意。
    陈则铭惊讶转头,在那一颠一簸间,就着从外头透进来的昏暗灯光,隐约看萧谨面容,竟然和他胞兄当年有几分神似。
    陈则铭不由心头大惊,身体立刻避让退开了几分,等缓过神,这才想到此人是萧谨并不是萧定。
    将萧谨送回寝宫,陈则铭换身袍子,看众人安顿着陛下睡下,也退了出来。
    那太监赶出来,命人送陈则铭出宫门。陈则铭摇手道:“不必了,我看离天明也不久了,黄公公也自去休息吧,我到前面朝房睡一夜便是。”
    那黄公公见他坚持也就罢了。
    陈则铭在宫中悄然行走,足下玉制石板,仰头天似苍穹,笼在头顶,那蔚蓝由深至浅,似是一层层渲染开来,浅处繁星点点,连接成河横过天际,宛实是一番美景。
    他身旁四周数十丈才有屋舍影影绰绰,正是地阔天圆,让人为之一畅。
    微风吹过,虽然将他面上吹得凉爽些,却也使得那酒意缓缓散开,自腹中升腾而起,到最后他想着自己还是该去静华宫看上一看。
    那个人,难道是躲便躲得开的?
    到了静华宫前,大部分卫士也睡了,只留宫门前四名当值兵士,见了他来立刻行礼。
    陈则铭颔首,从门外往院子里看过去,里头早已经是黑灯瞎火。
    萧定这个时候也该是深在梦乡了。
    陈则铭一步步行将进去,那门早已经闭合,他绕到窗下,轻轻一推,却觉察窗子也上了栓。
    萧定从来是个多疑的人,这个时候又怎么可能大开门窗安睡。
    陈则铭想到此节,心中说不出的滋味,返身到兵士处要来一把锋利匕首,将窗栓挑开,翻身跃了进去。
    走到床前,撩起床幔,见萧定躺在帐内中,合目而眠,睡得正酣。
    陈则铭怔忪片刻,才终于能从心底松了口气。
    他没见这人之前,憎恶,悔恨,挣扎种种情绪混乱失控,总在心头往来如织,争斗不休,整个人一刻不得安宁。
    话说他虽然全力护他,可心底未尝没有让旁人将他暗杀了,才是一了百了这样的念想。在手下屡次传来平安二字的时候,他也不能说是全然没有遗憾的,这人是他一生苦痛的根源,他的种种挣扎也跟这个人脱不了干系,有恨意是自然而然的,可这样的念头却是出自一己私欲,全无半个公字或者形势所迫的因素在里头了。他几乎是立刻便意识到那遗憾后面的丑恶,那源自他的内心,让他不得不羞愧,以至于汗流浃背。
    而眼前此人安然如此,他至少不需要再面对这些左思右想的折磨,亦犯不着想若是此人死了自己该如何如何的问题了。
    此刻屋外月光如水,正探到床前。
    萧定皱眉翻身,陈则铭抛下轻幔,掩身床旁。
    听了片刻不见继续动静,探头再看,萧定又沉静睡了。大概是夜风吹着有些凉,他蜷起身子,将头埋在枕中,这时候看起来,倒跟方才萧谨的神情有些许相似。
    到底是兄弟。
    陈则铭走至床前,醉眼朦胧中,忍不住要探手出去,却还没触及对方,便已经将手收了回来。他低头看了片刻,渐渐清醒,心中惊骇。
    那种冲动毫无掩饰,正是他此刻最想做的,然而这举动又是如此无耻,似乎那一伸手揭开的不是别的,而是柄照妖镜,他被它照得纤毫毕见,无地自容。
    他面上红一阵青一阵,满身汗如雨下。
    如此怔怔立了一会,见对方冷得缩成一团,陈则铭意识到这正是自己开了窗子的缘故,落魄返身自窗中退了出去。
    萧定朦胧中听得一声窗响,立刻惊醒,爬起身开窗去看,可探出头去,左右观望,远近并不见半个人影。
    远处正是晨光将起前,夜色最浓那一刻,兵士在换班。
    他微微沉吟,不解掩上窗子。
    他却不曾抬头看,此刻头顶两尺上,陈则铭正使一招倒挂金钩,将双腿挂在梁上,惊险过了此关。
    宫门前,领队独孤航无意中将目光扫过来,看着魏王如此架势,大是讶然。
    陈则铭大窘,连忙悄然将食指竖在唇前,做个噤声的手势,独孤航见之会意,不动声色将头转开来。
    而在他手势之下,萧定遍寻不见人迹,正狐疑关窗。
    萧谨经此一宴,也不过是吹些凉风,居然就病倒了。
    太医院就此风寒小症也做了数次会诊,可开出来的药剂吃下去竟然不见成效。萧谨躺了数日,只是高烧不退,更加不能上朝。这么一拖半月之后,萧谨干脆拟了道旨,让魏王暂行代理朝政。
    此旨一出,不少大臣上书以示异议。
    可萧谨却将之一一驳回,恼道:“朕都病成这样了,难道还得每天上朝理政不成?”
    陈则铭推辞两次,萧谨只是不肯,杜进澹则完全不做任何反应。
    陈则铭私下找机会与萧谨暗示几次,自己当初曾反过萧定,此情此景,太过相似,难免让人浮想联翩,实在是不妥。
    萧谨也不知道到底听没听懂,全然不改初衷。
    最终陈则铭只得受命。
    萧谨见他答应,大是高兴,这才道:“魏王既然立我,又怎么会反我?”
    陈则铭才知道他佯装没听懂其实是为表信任之心,这虽然未免太孩子气,也太不计后果,却由不得他不感动。只能尽量兢兢业业,一尽己力。
    过了几日,陈则铭翻到一张奏折,却是有人弹劾太子私占宗庙之地。
    此刻太子依然是当初敬王,萧谨年少无嗣,不好明目张胆废掉萧定的儿子,于是此事也一直拖着。可太子已然失势却是和尚头上的虱子,明晃晃摆着的。
    陈则铭自觉愧对太子,对敬王也从来只是派亲信查看而已,并不敢亲自去见。是以政变后近两年并不曾与荫荫之子见过面,此刻看了这折子,心中不由大惊,私占宗庙这却是死罪,是谁要置太子于死地。
    左右询问之后,方知道这奏章上了有些时日,是他出征时候递上来的。萧谨不知何故一直不曾处理。
    陈则铭连忙去找萧谨,萧谨正烧得迷糊,看了他来,难受得拖着他只是哭,似乎这样能好些。陈则铭找机会将这事说了,萧谨道魏王看着办好了,说着又翻来覆去道自己好生难受。
    陈则铭安抚了他,可这事情该怎么处理,心中还是有些迟疑。待回到府中与韦寒绝商量一阵,终于代发旨意,将太子重贬为敬王,发放回属地,未应召不得随意入京,所圈之地更是加倍交回。
    此旨一出,众臣哗然,便立刻有骂陈则铭的人站出来。
    陈则铭也不解释,这事情原本越描越黑,犯不着太计较。
    敬王离京之日,他带了亲信便装来送。
    敬王数年不见,已经是个高大少年,神色中有些冷静,很像萧定,但眉目间又有些荫荫的影子。见了陈则铭,敬王笑道:“我明白魏王这是上屋抽梯之计,那占地之罪实在是欲加之辞……可叹如今我朝中已经无人,只能受这污水泼身……多谢魏王援手周旋了。”说着拱手以示感谢。
    陈则铭见他明理,心中大慰。可对方原本身份尊贵,这样落魄实在全因自己,神色间又难免尴尬。
    敬王道谢后,拍马往前赶。他车驾早在前头了,只留一个身负弓箭的劲装少年在途中等他。
    陈则铭见两名少年会合后,扬尘而去,心中到底安了不少。
    回到府中,陈则铭总是有些感叹,对韦寒绝道:“你这样人才,却不能为官,岂不可惜?”之前朝中因韦寒绝自小疯癫才放过韦家,若是此刻翻供,为有心人得知,却是可以治个欺君无疑的。陈则铭只得将他收做门下幕僚,可心底到底觉得有些屈才了。
    韦寒绝呵呵笑道:“为官一途,最是坎坷。其中危机四伏,倒是魏王已经风光如此,更不该久居其中。”
    陈则铭看他说得半真半假,颠三倒四,摸不清他真意,只笑了一笑。
    次日理过政事,陈则铭赶往静华宫。远远见一个小宦官捧着一叠书本站在宫门前,门口一名为首的卫士正在翻看,不时抖弄一番,查过一本便抛到身后卫士怀中。
    陈则铭走到跟前,众人见魏王到来,都停下行礼。
    陈则铭瞥见那捧书兵士怀中的书本已经不少,顶上头一册面上赫然写着《金刚经》三个大字,不由得心中奇怪,取到手中,稍做翻阅,问:“……这是什么?”
    那小宦官连忙道:“是黄公公安排送来的。”
    为首兵士也道:“近来陛下差人送了不少经文。”
    陈则铭不禁纳闷,怔了怔,见那兵士手中检查过的经文已经有十来卷,伸手接过,自行先带了进去。
    走到房前,正见到萧定背朝自己而立,双肩微垂,身前积案盈箧的都是书本。
    陈则铭惊讶之下,险些笑出声,萧谨那孩子做事难以理喻,纵然读经,哪里用得了这么多。
    萧定听见动静,飞快转头,面上尤是皱着眉头,颇有些困扰的样子。
    两人视线相对,彼此都惊了惊。
    陈则铭低头看看手中黄卷,走将进去,将手中书本堆在那大叠经文之上。
    萧定看着他动作,动也不动。直到看清楚他放下的东西,脸色猛然间僵了起来,将头拗开,从鼻子里似有似无地冷哼了一声。
    陈则铭暗下颇有几分忍俊不禁,粗略一数,那桌上多的不说,四五十本总该是有的。本本都是新册,尤带墨香,似乎是专为萧定新制的。也不知道真要看将起来,得看到什么时候能看完。
    陈则铭沉吟半晌,听到脚步声走近,转头见那小宦官捧着剩下的经书站在门外,正犹豫要不要进来。
    陈则铭招手,那小内侍连忙将经书抱进来,又立刻退出去。
    萧定面无表情看着那书堆又高了些。
    待那小宦官退下,陈则铭动手将桌上原本乱七八糟的书本按卷整理妥当。
    萧定慢慢踱步,转到他身前,瞥了他一眼,看他慢条斯理地清理,眼中直冒火,却也不肯先做声。
    末了,终于还是忍不住恼道:“他是巴望着我今天就剃度受戒吧。”
    陈则铭听了,禁不住勾起笑意,将头压低了些,却还是被萧定看见了那个笑容。
    萧定更加恼怒,脚下也快起来。转了两圈,站定了,突然拂袖,将那些佛经一股脑全扫到地上。
    陈则铭抬头,皱眉警告般看了他一眼。
    萧定正站在他面前,被他这一眼刺到,脸色骤然阴沉,更加满心的不舒服,冷冷瞥了回来。
    陈则铭最恨便是他这个神情,见了不由得更恼。
    如此两人隔桌而立,僵持片刻,互不相让。
    剑拔弩张对视了半晌,直到最终两人都意识到这行径委实太显幼稚,持续下去颇有些不合年纪的无聊了。
    萧定转身在椅子上颓然坐下,陈则铭正弯腰要捡经文,又觉得不妥,叫了名兵士,将地上收拾干净。
    待一切整理完,萧定那点邪火也早事过境迁,顺手取了本新经翻起来。
    陈则铭依在门上,微微侧头看他坐在窗前读经,神色平静从容,阳光自窗外照进来,将他整个人拢在其中,说不出的恬淡。虽然身着常衣,却自有种旁人难比的雍容。
    陈则铭凝视半晌,不禁心下暗道,若他是真心参禅……若他真是收心如此……我定当全力保他一生周全。
    那经文枯燥,萧定看了片刻便有些索然,加上暖风习习,不多时竟然昏昏欲睡。待到清醒睁眼,屋里早已经无人。低头见身上披着件袍子,显然是陈则铭给加上的。
    萧定一把扯下那衣袍,走到门前张望,哪里还有人影。
    他怔了片刻,低头见那袍子尤拖在手中,随手揉捏几下,在这寂静无人处,衣料在指尖沙沙作响。
    萧定神情复杂,微微犹豫一会,终于转过头,往窗前房梁上瞥了一眼。
    之后月许,陈则铭若有时间,隔三岔五便会去静华宫查看。
    萧定对他的到来,兴之所致时会说上几句,若是不高兴了,一开口便是语中带刺。萧定口中粗语有限,但挖苦人的话确实层出不穷,只逼得陈则铭忍不住想抽他,更有甚者,看也不看他一眼的时候也是有的,两个人就这么干坐在屋中,只看谁更受得住这份尴尬。
    陈则铭觉察到萧定这些时日其实是有些心绪不宁的,否则便不会有这样多的花样来折腾自己。
    他心中很是奇怪。
    萧定这个人虽然不擅武力,但有个难以打破的坚硬内核,所以之前纵然被暴力对待,萧定还是坚持不改,依然如故,全没半点悔过之意,而所谓施暴最终能凸显的,居然只是己方的简单粗暴,不得不说,陈则铭对这样的认知实在充满了挫败感。以至于此后他宁可将对方的恶意讽刺忍耐得更多一点,也不想再轻易动手。
    那会让这样的萧定焦躁的到底是什么呢?
    陈则铭想来想去,能得出的唯一结论是,也许软禁时间太长了。
    两年,若要他两年只待在一个院子里头,自己早就疯了,而萧定竟然能这么毫无悬念地熬过来。似乎旁人也不惊奇,他自己也不怎么当回事。
    陈则铭于是并不怎么计较他,只是萧定说得实在过火时,才会忍不住出言警告。
    萧定若见他真要发怒时,往往倒是收敛些许,只拿审视般的目光不住上下打量他,不过这并不妨碍他下次再犯。
    陈则铭暗想这个人实在狡猾,他是在一步步试探他的底线呢。
    就这样,两个人总算是能平安相处了一段时日。
    陈则铭何尝不知道这样的接近极度危险,便如同在悬崖边上行走,哪怕眼下还能平安,难保下一刻便不会失足落入万丈深渊。
    常在河边走,哪能不湿鞋,那他脚上的鞋到底会是什么时候湿呢?他心中既惊惧也疯狂,世上的事情往往如此,越是禁忌的事情反越容易显出难以抗拒的美好,使人趋之若鹜。
    于是他在彷徨中自欺欺人地想,这份心思便是自己死了,化成泥化成灰,总归是不会再有第二个人知道了,那么,无耻些也没什么,自己反正已经满身罪孽,再多上一两桩又有什么打紧呢。
    然而他始终挥不去的是源自自己心底的内疚,终于这一天夜里,他梦到荫荫。
    他已经很久没梦过她。
    荫荫还是当年那个少女的模样,梳着双髻,青涩可人。他欢喜之余,大感惊讶,然而很快他觉得自己似乎也仍是少年了,他忘记了疑问。
    荫荫朝他笑,雨淅淅沥沥下起来,他拖着她要去躲,却怎么也拖不动,手中那只纤弱的手腕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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