杨如钦返京前也提到过要将陈则铭的棺木一同带上路,独孤航第一个拒绝了他。独孤航与陈则铭的关系近若父子,他坚持反对,旁人也不好说什么。杨如钦只得罢手。临行前,杨如钦还见到独孤航在准备人手马匹,没想到最终两者抵达京师的时间居然差不多,可见独孤航是一路急行而来。
    杨如钦见到了青青,那是个面貌普通的妇人,怀中抱着个襁褓。杨如钦这才明白陈家新添了丁,本来是喜事,可还来不及设宴,已经变了丧事。虽说如此,他又为陈则铭觉得有些庆幸,陈家血脉总算是没断后。
    青青双眼通红,显然是哭了很久,见杨如钦问到那信笺,只说是陈则铭出征前留下来的,自己并不曾问过,说着看到那字迹又开始流泪。这女子言语柔和,应该是低眉顺目惯了的,也不像是爱追根究底的人,杨如钦心中失望,安慰她几句,又返回陈则铭灵前拜祭。再出门,按信笺上写的地址,按图索骥找到了这个院子。
    待随从敲了半晌,里头才终于开了门。开门的是个清俊小童,样子漂亮得像画,脸色板得却像锅底,口中嘟囔不休,这样冷的天,敲什么敲。
    杨如钦的随从眼都直了,哪里见过这样嚣张的下人。
    杨如钦上前把那信笺当做名帖递给那小童,求见主家。小童拿到手中,翻来覆去看了几遍,这才关门进去。
    随从气得直叫,这是谁家孩子这样不懂礼数。
    杨如钦叱喝他一声,倒觉出这主人家不同常人的地方来,所谓高人雅士脾气古怪的多着呢,倒是陈则铭怎么会结交了这样的人,留下地址让自己前来的目的又何在?
    隔了片刻,那小童将两扇门大开,神情恭敬,躬身请杨如钦进来。
    随从这才觉得解了气,他家大人每日进出政事堂,哪里是平常人物,怎么容得下一个小孩如此慢待。
    杨如钦随那小童走在廊下,鼻尖异香不断,也闻不出是药香还是什么,隐约又夹着花香,在这冰凉凉的空气中,那味道沁人心脾,闻着让人精神一振。
    走到池塘前,塘中修了座亭子,这样冷的天气,那亭子四周还垂了竹帘,隐约见到一个人影坐在其中,埋头不知道在做什么。此刻那香味更浓,小童站住了,对着水中的亭子叫唤:“老头,人来了。”
    随从险些跌倒,亭间那人道:“让他进来。”声音苍老,听起来也不生气,显然跟小童这么对答惯了。
    小童转身对杨如钦道:“进去吧。”然后挡在他身后,对那随从道,“你就不必了。”
    杨如钦走了几步,越是接近,香味越重,他心中一跳,已经猜出几分端倪。待掀起竹帘,见那亭子中间坐着个老人,鹤发童颜,手中果然拿着个石舂,脚下石臼里头粘糊糊的一团已经杵出了黑色的汁液。
    杨如钦拱手:“请问老神医如何称呼?”
    那老人笑一笑,也不客气:“鄙姓王。”
    杨如钦来这里之前,并不知道萧定身上的药是谁下的,如何下的,是什么药,该怎么解。来这里之后确实一股脑全弄清楚了。
    这王老翁祖上世代行医,传到他手上时,那种与生俱来的嗜药如痴可谓是走火入魔,王老翁虽然精通岐黄之术,却早已经不问诊,他一心制药,只做前人没想过没做过的东西。三度梅便是其中一样。
    “三度梅,意取梅开三度,每次用药都有不同,先后顺序也错不得,错了便不是那个效果。”王老翁颇为自得,杨如钦果然也是露出了惊奇赞叹之色。
    这王老翁虽然一身绝学,但苦于修炼的这些东西实在算不得光明磊落,无法与人叙说,一直感觉高手寂寞,如今终于来了个绝佳的倾听者,又聪明伶俐,忍不住显摆显摆也是人之常情。见杨如钦如此配合,忍不住说得更细。
    “第一次服下,就如同受了伤寒,症状轻浅。这药是从心肺两脉伤起,人的五脏对应五行,五行相生相克,五脏亦然,一伤俱伤;第二次的药最毒,吃下去五脏全伤到,这时候寒毒症状就很明显了,普通大夫是救不了的,五脏互为屏障,都受伤了,他先救谁;第三次才是最重要的收官之处,点睛之笔就靠这一剂。这一剂服下去,之前的种种痕迹统统抹去,人看起来就是无疾而终,可一把脉,五脏六腑全部衰竭,大罗神仙也救不了。又看不出半点中毒的样子,就是银针探骨也探不出来。”
    杨如钦听得心头火起,万万料不到陈则铭敢下这样的毒手,萧定好歹曾是他的君主,以臣戮君,陈则铭真是半点臣道也不讲了,再想到萧定的沉默,分明就是知情不说,他只觉得哭笑不得,那两人加起来七十来岁了,做起事情如同儿戏。结合萧定目前的情况,似乎这药是服过两剂了,与太医的说法倒也一致。
    王老翁道,这三度梅原本是没有解药的,服完人就没了。可前阵子陈则铭跑过来,非求他给制出解药,陈则铭说自己一个朋友误服了两剂,痛苦不堪,自己不能害了人家一辈子。王老翁虽然少与人往来,不过是性子高傲,又不是傻子,这样的药怎么可能误服,还连误两次。但陈则铭坚持求他找出解药,王老翁想着既然是只服了两剂,解毒也不是一点可能也没有的,只是需要时间才能理出药方,如今方有成效,杨如钦就来了。
    杨如钦听得欣喜,正要讨教方子,那王老翁又说,陈则铭自己也是中了毒的,只是只服了一剂,就没什么性命之碍,这第一剂只是个引子,程度也就比普通伤寒重那么一些,回家喝些汤药慢慢就解了。再不济,自己给的那治头痛的药丸,也有去寒解毒的功效,只是那药丸以止痛为主,服多了是不行的。
    杨如钦怔住,真弄不清楚这两人到底在干嘛。
    杨如钦抄了药方,王老翁尤依依不舍,难得有这么个人肯坐在他面前听他絮絮叨叨,如今还没尽兴呢,人就要走,这么一路送到门前,王老翁突然想起一事,叫那小童过来,回屋取出一个木盒:“这也是陈将军寄放在这里的,他说若来人取解药可以一同拿去。”
    杨如钦接过盒子,打开一瞧,不禁呆住。
    杨如钦得到药方,不敢停留,直奔太医院。
    诸位太医集到一处,对这张方子琢磨了许久,虽然还是有不明白的地方,可大致上可以断定这药就是针对萧定体内的寒毒量身定做的。那谁来用药呢,太医们你谦我让推三阻四了一番,终于有人肯出来担这个责任,那人却是太医局最年轻的一名太医,名叫孟为先。
    杨如钦将孟为先带入宫中,与太子皇后商量一番,终于把药定了,熬出来给萧定服下。
    果然这剂药下去,萧定的情况开始稳定。
    再吃了几天,萧定醒了过来,宫中朝内欢声大作。
    杨如钦这才松了口气。
    萧定起身后,第一件事便将孟为先叫到床前,追问他方子从哪里得来的。孟为先年纪轻轻,经过的风浪不多,哪里经得起君王之威,很快便把杨如钦抖了出来。
    萧定又召杨如钦入宫。
    杨如钦对这次召见早有准备,见面便一五一十全说了出来,萧定立刻派人缉拿姓王的神医,兵士到达后,那院子早已经人去楼空,大概那王老翁给了解药便离京了。
    萧定得到消息,觉得这事情古怪,更加的暴躁难安,立刻派人追出京去。
    杨如钦如何不知道他心中所想,可他先前真见过陈则铭躺在棺木中的尸首,萧定这些念想最终是要落空的。他也不好明说,只是婉转提醒,说陈府如今摆了灵堂,棺木就停在屋子里,听说过几日就要下葬了,万岁可要叫人去看看?他这话的言下之意是陈则铭真的已经死了,萧定若是不信,可以直接去看看尸身,这么辗转折腾实在是没必要,伤心伤神。
    萧定听了这话,微微一震,转过头来看他。
    杨如钦等候半晌,到底没等到他开口下令。
    萧定看着他面上的诚恳,沉默良久,终于颓然坐下,似乎是就此死心了。抹灭了无谓的怒意之后,他反不愿去做这件分明是轻而易举的事情,甚至提也不提。
    和解药一同拿回来的是当年萧定赐给杨梁的那块玉牌,在宫变中这玉已经丢失了多年,不知道如何到了陈则铭手中,陈则铭配了个紫檀木匣,将它保存得完好无损。
    萧定认出这玉牌时,怔了半晌。
    十三年前,也是陈则铭交还,也是这块玉牌,甚至呈上来的人同样是杨如钦,一经多年,一切居然会如同镜像一样再发生一遍,只是这一次他再没能力赦陈则铭一死。
    萧定无声长叹,将玉牌放入盒中。
    扣上锁扣那一瞬间,他突然想到了一件事。
    陈则铭为什么要这样郑重其事委托他人将这玉牌还回来?这个念头骤然击中了他,他愣了半晌,猛地掀开盒盖,取出那片玉牌翻来覆去地看。
    很快,他的目光渐渐阴暗下去。
    若非杨如钦记忆力惊人,早看出这如假包换就是当年那块玉,只看萧定的脸色,几乎要以为拿回来的是块赝品。
    萧定几乎不能相信自己的推断,可头脑里一旦转过弯来,想来想去可不就是这么回事情。临行前陈则铭对自己那个分明是敷衍应付的吻也一同浮现起来,前后一呼应,那原本就存在的不满突然蜕变成恍然,带着刺一样往深处扎了进去。
    他干笑了两声:“……原来是这样……他什么都不想欠朕,所以死之前要把一切都还回来……解药,江山……甚至丢失的这块玉牌……”他的声音低沉而温柔,一时间他还有些理不清头绪,虽然口中这么说了,面上却并没多少愤怒的表情,倒是有些不明所以的茫然。
    杨如钦离他不过一步之遥,可萧定声音细微,杨如钦便只听清楚了后面这一半,纵然只是半句,杨如钦还是立刻明白了萧定的想法,禁不住心中一震。
    果然萧定再抬起头时,表情已经变了。
    他慢慢道:“……他这是在还债啊,一件一件划清干系……要全还给朕……”说着说着他的面色渐渐铁青起来,目光也不对了。
    杨如钦料不到萧定转眼就想到这份上,一时间竟不知道该说什么来安抚这位圣上。
    萧定急切般来回走了几趟,似乎是忙着要去哪里,却忘记了目的地。屋子里没人开口,谁也不敢在这个时候打断他。萧定终于停下来,站在原地愣了半晌,他此刻刚刚恢复些,喉间呼吸依然沉重,似乎随时要咳起来。
    杨如钦示意宫人去叫太医。
    萧定见殿内有人动弹,才从那种古怪的专注中清醒过来,他看了杨如钦一眼,却又视而不见,自顾自地转回头默默想了片刻,那种逼人的气势才退了些。
    慢慢地,他面上浮起些笑容,突然道:“爱卿你之前不是问朕,陈将军的追封及谥号吗?”
    杨如钦吃惊,半晌后才回答:“是,政事堂讨论多日了,一直没有定论。”
    萧定漫不经心道:“你们怎么定的?”
    杨如钦道:“是定的建义侯。”
    萧定道:“拟旨。”
    杨如钦怔了一下。旁边宦官很快取来纸笔。杨如钦本来名士出身,腹中锦绣下笔千言,纵然马前草檄亦是信手拈来的事情,写这个更是小菜一碟。只是拟旨这种事情实在已经不该是他这样的高官来做了,显然萧定眼下正急于将心中所想落到纸上,面前无人也只能委屈他。
    萧定慢慢道:“追封枢密副使陈则铭为平虏郡王,赐新修府邸一座,奴仆百名,爵位世袭,谥号为刚……”
    追补前过曰刚,萧定这么说,显然已经是用皇帝的身份肯定陈则铭知错能改的经历。
    杨如钦也料不到萧定方才还神态失常,转眼似乎人就清醒了,言辞思路居然如此之清晰。可这追赏这样重,似乎又还是有些不对劲,也不知道萧定的神智此刻到底是糊涂还是清明。忍不住抬头看了他一眼。
    萧定低声道:“这赏赐朕早想好了的……本来想着他如此功勋,只夺他军权,高俸养他一世也无妨,如今……”说到此处,他终于忍不住咳起来。
    宫人立刻上前搀扶,正挡在两人之间,萧定咳了几声,一把推开那人道:“如今他纵然是死了,这赏赐终归是逃不掉的……”
    他眼神亮了起来,低声道:“哪有那么容易还……”说到最后几个字,萧定面上分明已经带了些笑意,似乎很是得意又隐含怨恨。
    瞧着这样的萧定,杨如钦心中直跳,大觉糟糕。
    陈则铭打了这几场翻身仗,已经被军中众人奉为神明一样的人物。通常威望太高的人,是不可能长久呆在军队里的,君王不会容忍这种情况发生,否则过上两年,军队姓什么都说不定了,所以战后萧定夺取陈则铭兵权也不过是情理之中的事情。
    此外,萧定封的是郡王,虽然比之前萧谨封的亲王低一等,但实际上靠谱得多。萧谨当初是因为陈则铭权势滔天,君权被压制,小皇帝为了明哲保身做了这种不合礼仪的事情,否则天朝异姓封王从来只封到郡王打顶,哪有封一字亲王的。
    取掉他兵权,朝廷花银子养他一生,说实在话虽然赏赐的级别是隆重了些,可这些安排也不算不妥当,只是此时此刻,被萧定用那样的语调一说,才显得诡异让人不安。
    萧定等了片刻,见他写完搁笔才走过来,往那锦缎上看了一眼。又道:“你这就去政事堂,将这旨意给他们看看,若无异议,就派人去陈府颁旨吧。”
    杨如钦奉旨告退,萧定突然又叫住他:“不,干脆就你去!顺便到陈府替朕拿样东西。”
    杨如钦心中惊讶,萧定注视他,目中有什么隐约跳跃,那使得他的神色瞧起来分外阴沉:“陈则铭出征之前,朕曾赏了他一套精铁黑甲……你去要回来瞧瞧。”
    待杨如钦再度返回宫中,萧定已经午睡,杨如钦在廊下候了一柱香时间,才有宦官过来说,陛下已经醒了,派小人先来问问大人,带回的这盔甲可曾穿过。
    杨如钦迟疑一会才回答说,陈府得皇家赏赐,诚惶诚恐,一直用香案供着这甲胄朝夕叩拜,对此物敬若神明。
    那宦官得话去了,隔了一会出来,道大人请把东西给小人吧,陛下身体不适,还请大人先回。
    杨如钦将盔甲交给他,终于忍不住问:“陛下要怎么处置这甲胄。”
    宦官道:“陛下说既然没用,让宫中工匠熔了它。”
    第十一章
    杨如钦到第二天才又听到消息。他走后不久,萧定再度昏迷。所幸这次晕过去的时间不长,到了夜间萧定又醒了过来。
    此刻萧定身上的毒已经解开,再度病倒只能说是之前的中毒时间太长身体损耗过大,以及曾经的毒发攻心确实在他身上留下了难以逆转的伤害。
    太医也表示,萧定有生之年需得一直用汤药调理,他的身体已经垮了,唯有尽力挽回,最好静心安神,此刻情绪上的大波动对他有害无益,也不见得有那样好的运气,次次都能救回来。
    杨如钦注意到萧定从此很少再提到陈则铭这个人及这个名字,他似乎一夜间忘记了自己曾经的疯狂和失态。
    那盔甲被熔成一尊铁佛。萧定将它赐给了杨如钦,杨如钦当然也只能放在家里供着。
    不过每次见到那佛相庄严,他总会想,其实皇家之物,臣子们大多是供着的,可盔甲是实用之物,跟这样的佛像不同,陈家那样的说法虽然体面也挑不了什么错,却到底透着一股子疏离之意。萧定一定也没想到陈则铭会这么对待他的好意,甚至还可能,这精铁甲胄本来便是他特意为他造的。这两个人之间一直有一种旁人插不进去的氛围,那不是默契,而是了解,对彼此知根知底的了解。这份了解可能源自他们之间历史悠久的相互伤害,更源自他们彼此长久的注视。然而陈则铭终于单向地打破了萧定的想法,私自把这个距离拉远了。
    萧定的好意被拒绝了――这好意来得很迟,却到底还是转过了弯――偏偏此刻陈则铭不在了,这种拒绝于是被铸成死局,再容不下丝毫改变。萧定那样心高气傲的人,是受不了这个的。
    不久,杨如钦奉旨监修国史。
    天朝历来皆是设馆修史,宰相监修,曾经有君王不看本朝史的惯例,后来渐渐废弃,被人嘲为实录不实。朝中史馆曾有两处,一处是崇文馆,专修本朝史,另一处则是修撰前代史的秘书内省。不过此刻天朝已经建国近百年,前代历史早已经修完,史馆便只留了崇文馆这一处。
    陈则铭作为萧定萧谨两朝重臣,修史为他作传是避不过的。然而杨如钦将成稿呈给萧定看的时候,却一再被打回。
    萧定也不说明为什么不好,只是让杨如钦回去派人再改,这么改来改去,史官们都明白了不是有什么不好,而是如今这样据实书写不符君王的心思,但到底要怎么才能定稿,谁也不清楚,只能就这么一次次地反复润色。
    国史中自然隐去了萧定火烧后宫的事情,萧定还在执政呢,谁吞了豹子胆敢这么秉笔直书,何况如今民间对这个传说的兴趣也淡了,何必旧事重提掀起风波。
    那么去掉了来龙去脉,单看陈则铭的人生传纪,难免会觉得他最初的反叛毫无缘由,对厚待提拔自己的君主恩将仇报,是个逆臣,既然如此,而后半段的再度投诚也就逃不过首鼠两端贪生怕死的色彩了。
    明明是风华绝代阵前披靡的名将,这么一写却是有了让人难以忍受的瑕疵。
    或者萧定便是不满意这个,杨如钦心中倒是明镜似的亮。可这事情不好做,陈则铭的反叛确实是影响了历史进程的大事件,谁来写也绕不过去这茬,哪怕杨如钦自己上阵,也是一样。
    终于有一天,萧定把那书册再度打回,杨如钦开口了:“万岁,史书写出来是给后人看的,功过自然有后人来断。”
    萧定看了他一眼:“这上面写的是平虏郡王吗,为什么朕看着不像?”
    杨如钦心想不知道萧定心中,陈则铭到底是什么样子,却也不能这样直说,只得道:“人有过能改,善莫大焉,万岁能赐郡王一个刚字,为什么便不能接受这传纪中书写他曾经的背叛呢?”
    萧定愣住,半晌后才低声道:“……朕曾答应……一定保他三代忠良之名……”
    杨如钦道:“陈将军最终为国捐躯,难道就不是忠良?陈将军泉下有知,看到自己的生平传记被涂抹得面目全非,只怕未必是开心,反而会觉得惭愧难受――他的歉意终究没有被众生接受,他以生命为代价的悔过归根结底还是不能见人。”
    萧定诧然看着他,之后便默然不语,杨如钦在他的沉默中拾起书册,退了出去。
    消息传开,众人都道杨如钦舌绽莲花,实在是只有他才做得到说服萧定的固执。
    陈则铭的传记最后还是如实书写了他的一生,萧定再没干涉过。
    这一日朝后,杨如钦得空到史馆转了转,史官们都道幸好大人先前这么一说,否则今天还得继续修平虏郡王的生平。杨如钦听了笑一笑,并不答话。
    修史是个持续长期的事情,此刻天朝的史馆制度已经相当成熟,起居院、两时政记房、玉牒所等处都会不断送来资料,所以帝王实录中的内容是不断添加修改的,不到萧定死的那一天,实录不会完成,纵然是盖棺定论了,也未必就真的是最后的定稿。实录如此,其他国史、会要之类亦是如此。
    历史中反复修史的事件层出不穷,此刻萧定的火烧后宫纵然不入书中,多少年后谁知道将来的帝王对这段被湮灭的历史会是什么想法,这段历史会不会被反复修改,真相会不会终有一天被后人觉察,杨如钦也不知道。
    他所能做的只是最大限度地如实记录下一切,纵然这样被阉割过的文字难以避免会出现漏洞,导致情理上经不起推敲,实在也称不上是严谨慎密的可传世之作,可到底为后人将来得知曾经发生过的事情提供了依据。
    出宫的时候,天已经隐约黑了。远处炊烟袅袅,杨如钦坐在轿中,听着街道上的嘈杂喧闹,难得感觉人生偷闲之乐。突然身体一震,那轿子已经停了下来,轿旁的随从大喝:“挡什么路?”
    杨如钦心中一动,掀开轿帘。
    左右街道此刻已经燃了灯烛,那些影影绰绰的光影中,一个人侧身站在道路中,左右都过不去,正把他们一行挡个正着。
    那身影一入眼,杨如钦险些喊出来,独孤航?怎么是他。
    独孤航送陈则铭的棺柩回京后,突然告假失踪不见踪影,像他这样的朝廷命官这么不告而去的少,杨如钦当年也做过,可那时候他年少轻狂,此刻年长了,再看别人做起来,居然也会有真不像话的想法。
    独孤航见他们停下,突然转身,朝这顶八抬大轿走过来。随从们连声呼喝,相继挡在他身前,独孤航道:“走开!”
    话说宰相门房七品官,这些随从也是嚣张惯了的,独孤航又不曾穿官服,谁也不认识他,见他这么张狂,不禁纷纷大怒,卷袖子便要教训他。
    只听杨如钦喝止了一声,道:“让他过来。”
    随从彼此对视,让了条道。
    独孤航站在原地不动,片刻后慢慢往前走。
    杨如钦钻出轿,起身,两人终于面对面。
    这时候天色已暗,百姓们都回家吃饭了,左右行人渐少,路过的都往两旁避让,这轿子一看便知道来人是高官,一般人也不会多事。
    杨如钦轻声道:“你怎么没回边关?去哪里了?”
    独孤航微垂着眼并不说话,独孤航本来是个话少的人,两人从前在一起的时候,也不是每问必答。杨如钦见他如此,徒然生了莫名的熟悉感,居然有想摸摸他的头的冲动。独孤航年纪远比他小,从前交往的时候,杨如钦虽然并没存多少真意,却一直做着一副兄长般关切的姿态,日子久了,竟然习惯了。
    本来想着大庭广众,实在是不该,杨如钦还是伸手搂了下他的肩膀。
    这样的举止并不突兀吧,他想着,腹间却突然传来一阵剧痛,杨如钦下意识抓紧了独孤航的肩,低下头去,看到一截锐利的剑身露在腹外,另一半已经插入了他体内。
    血很快滴落下来,落在他两脚间的雪地上,不一会便集了鲜红的一滩。
    众人终于发觉不对劲,惊叫声怒骂声顿时乱成一团。
    在那些如同浮雾般的声响中,杨如钦死死看着对方的脸。独孤航这时候终于抬起双眼,他的神色平静,低声道:“我本来想放过你的,可万岁都松口了,你却死活不饶过大人。”杨如钦想说并不是那样的,然而血流涌上来,堵住了他将出口的言语。他开始吐血,吐得独孤航整个肩头全湿了。
    独孤航看着他,一动也不动,任他的血弄污了自己全身,直到有人用刀朝独孤航脑后砍过来,他才退开。
    杨如钦倒了下去,他看着独孤航在人群间刀影中躲避腾挪,那双脚飞快地移动,动作灵巧而美妙。
    旁边有人扶起他,他指着独孤航,低声道:“让他走……”
    那人惊讶地追问了数遍,得到的只是这一个答案,终于相信了这并不是杨如钦的胡话,连声叫嚷起来。
    众人慢慢停下追砍,独孤航孤零零站在众人当中,看着轿子前被人扶也扶不起来的杨如钦。他始终冷酷的眼中终于浮上一股痛楚之色。
    杨如钦望着他的脸,坚定道:“……叫他走。”扶起他的是他的贴身随从,听他如此说,抬头大声道:“走啊!大人说要你快走!”
    独孤航的脚却生了根一样始终不动,杨如钦闭上眼,低声喃喃道:“……走啊……”
    独孤航突然大吼:“杨如钦!!”
    众人都惊,只见他交剑到左手,飞快地往右臂上斩下去,手起刀落,那手臂带着热血落到地上,指尖尤动了一动。
    杨如钦震惊睁目,独孤航剧痛之下,踉跄几步,将那剑抛到地上。他痛得声音也嘶哑了,咬牙道:“你曾与我约为兄弟,对天盟誓同年同月同日死,虽然你是骗我的,可我的誓言不能不作数,我如今以臂代身,偿你的血债,从此两不相欠,恩断义绝!”说罢,再不看他,蹒跚抱臂而去,众人都惊他自残的血性,无人敢阻挡。
    杨如钦看他离去,这才放心,再看看他留下的半截残臂,目中不知道为何竟然落下泪来。两人相遇的情景尤在昨日,一瞬间却已经到了结局。
    空中雪花纷飞,无声而落。此刻才听到呼喝推搡之声渐近,官兵终于是来了。
    萧定听闻杨如钦的死讯,震惊不已,立刻交由刑部,发了告示缉拿独孤航。
    而杀人的独孤航也是一方朝廷大员,这引起了百姓们异常激烈的好奇心,引发了无数个版本的恩怨情仇,然而与这些越传越离谱的沸沸扬扬相反的是,这份追缉令发出来之后始终不见后文,最终悄然无息地无果而终。
    萧定觉得那些病痛越来越难熬。
    三度梅到底让他后半生成了个药罐子――他曾经毫不在意这个毒,那是因为他非常笃定地相信着陈则铭会交出解药,然而事态的变化远在他意料之外。
    他从没想过丧失健康的滋味原来这样痛苦。
    夜里,他一入眠便感觉似乎有片冰刀在胸腔里日以继夜地剐着,那种痛楚说不清是冷还是热。他无法进入沉稳的睡眠。在层层叠叠纷呈繁杂的梦境中,他在半睡半醒间挣扎,然后每每被自己粗重的喘息惊得睁开眼,到底是梦是醒很久都分不清。
    这些滋味之前他也受过,但那时候的他觉得这毒终究会有解开的一天,这些痛苦受起来就总有个盼头,不像现在这样,睁开眼的那一刻心中有的只是惊恐惧怕和莫名的暴躁。
    自己就这样毁了?!
    他不能相信。
    萧定此时还不到不惑之年,几度起伏之后重掌政权,正是大好时光刚起步的时候,怎么会就这么完了。
    他频繁地召见太医,期望能根治这个病,然而没人能解决难题。太医们平白地拿着俸禄,到了关键时刻却个个都是废物。
    萧定很愤怒,又无计可施。虽然他很想砍这些人的脑袋,可这到底不是杀人的理由。
    他把最后的希望寄托在对那王姓大夫的追捕上,杨如钦不是说那老头是神医吗?或者能比这些太医厉害些。
    可这场追捕就如同大海捞针,迟迟见不到成效。不仅如此,杀死杨如钦的独孤航也始终找不到。全国上下那样多的官吏,那样多的衙门,那样多的人手,却连这样的小事情都办不成。
    萧定看着一切都不顺心。
    那种阴郁紧紧缚住了他的心,一刻也不肯松开,他不知道这是为什么。
    在朝堂上探讨国事的时候,他已经刻意在压制自己的脾气,然而众臣还是看得出他的阴沉易怒,拿话应对他的时候总是战战兢兢小心翼翼。萧定看到这种情景觉得更加堵心,当初杨如钦或者陈则铭在自己面前都不是这种态度,如今他们为什么要做出这个样子来给他看,嫌他不够烦吗,还是真的自己病久了已经病成个人见人怕的怪物了?
    陈则铭早已经下葬,萧定始终没派人去查看拜祭过。
    他觉得没那个必要。
    赏也赏了,封也封了,死也死了,你不是把一切做得很彻底很狠绝吗,既然你想从此跟朕两不相干,那朕这些所谓垂青关切显然也就是多余的了。
    萧定想到这些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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