人声和灯光渐渐远去,水声欸乃里,前方已经入江,水面渐渐开阔,遍天月色星光欲流,船头尖尖,似要往月去。
    铁慈摩挲着手的盒子,已经焐热了,暖暖的。
    “喜欢吗?”
    铁慈抬头看着容蔚的眼睛,慢慢道:“你装作不随我们来喝酒,却原来去买这个了?”
    “你不是说想要八宝琉璃胭脂?”容蔚托着下巴,“可真是抢手,我抄近路下山,在兰芳阁差点打架,才抢到这最后一盒。”
    敢情那日她和胖虎在武场上玩笑,说八宝琉璃胭脂,竟真的被他听见了。隔了好几日,还偷偷下山去买这个。
    铁慈啼笑皆非:“我一个男人,要胭脂做甚?”
    “我管你做甚。总不能真让田武给你买。”
    铁慈捏紧了盒子,一时心不知什么滋味。
    她从未收到过胭脂这样的礼物。
    她买过胭脂,那都是她赏给瑞祥殿的姑娘们的,没有人买给她。
    她面前珍宝陈列,各国进贡,满目珍华,但那都是给大乾皇朝皇太女的。
    不是给铁慈的。
    这也是她第一次正式地以脱离皇太女的身份收到礼物。
    以这样几乎动人的方式。
    心间似也了微潮,伴这河水伏荡漾,她打开琉璃盒,迎着月光,馥郁的香气刹那满江。
    该退回去的,她知道。
    可是这一刻她想放纵自己自私一回。
    就当谢这一刻月色太好,星光太亮,风太温柔。
    她颊间了薄红,眼眸很亮,神情和语气却出奇的平静,“那么,谢了。日后也可以拿去讨好我那意人了。”
    容蔚在她身后咳嗽一声,眼底生了笑意,语气却闷闷的,“那也随你。”
    铁慈心了歉意,却不能说什么,将琉璃盒子收,转身扶住他道:“你伤还没好,之前又耗了元气,还是不要在这江上吹风吧。”
    容蔚忽然道:“你看!”
    铁慈转头,正看见一抹流光,横贯天际,最后没入山林那头。
    她道:“流星!快许愿!”
    说完双手交握低头。
    容蔚诧异地看她,随即也学着做了同样的姿势。
    星空下,江流上,小舟,两个保持相同姿势的人。
    天际一闪而过的流星。
    片刻后,铁慈轻吁一口气,抬头来,笑道:“当年第一次我听师傅说她们那里这个习俗的时候,就在想,贼星不祥,在这不祥贼星之下许愿,这愿望能实现才怪?结果方才贼星一过,还是许了,真是这手它不听使唤。”
    容蔚叹息道:“足可见你傻啊!”
    铁慈面无表情地道:“跟着傻子做的人更傻。”
    容蔚哈哈一笑,收了笑容,意味深长地道:“其实,不过是因为,你心有愿。渴盼实现……那么,你的愿望是什么?”
    铁慈不答,问他:“那你的愿望呢?”
    容蔚凝视着她,立即接道:“我的愿望有你。”
    “……”
    铁慈一瞬间不知道该说什么。
    这该是情话吧是情话吧是情话吧??
    这位,真的是要掰弯她吗吗吗吗?
    脑海一霎间再次跑过大袖蹁跹的飞羽。
    可我好像是个蕾丝边?
    她卡壳只是一瞬间,随即便笑道:“我知道了,你的愿望一定是想揍我一顿。”
    容蔚盯着她,唇角渐渐浮笑意,又美又阴。
    “嗯,猜得真准呢。”他懒洋洋弹出一颗石子,击碎平静湖面,泛出万千涟漪,“你确实欠揍,让人牙痒。”
    铁慈松一口气,眨一眨眼,“过奖,过奖。”
    “想不被我揍,就老实交代你的愿望。”容蔚又把话题转了回来。
    铁慈无奈,道:“我的愿望啊,天下太平,海晏河清,家人长乐,福寿安康。”
    容蔚点评:“十分敷衍,居然没我。”
    “也愿先生们桃李满门,如月之恒,如日之升,如南山之寿,不骞不崩。”
    “活成千年王八万年龟?”容蔚道,“何必。寿无谓长短,志才凭高低。又臭又长烂草绳,声震九天火炮杖,你选哪个?”
    “我选又臭又长火炮仗。”
    容蔚笑来,眼眸里的笑意如此刻不休的涟漪一般潋滟了整座山水,他抬手揉了揉铁慈头发,道:“你这人啊,看似雍容,实则调皮,剥开了重重伪装再看一看,藏了一副玲珑又淡漠的心肠……着实可恶,却又叫人……”
    铁慈忽然截断了他的话,道:“看!”
    容蔚就差没翻白眼。
    这小子着实精滑可恶。
    眼光不情愿地看过去,才看见水游动着什么小兽,湿淋淋地艰难挣扎,铁慈将桨递过去,那兽便爬上来,却是一只猫,大腹便便,铁慈甚至能看见它腹微微蠕动。
    “是只怀孕的流浪母猫。”铁慈脱下外袍,将母猫擦干,“快要生产了。”
    “这河里哪天不飘无数猫狗尸首?”
    “看见了便不能不理。”
    “十八,我刚说了你是个冷心肠,想不到你还如此柔软。”
    铁慈没说话。
    不过是方才那猫在水拼命挣扎的姿态,让她想了三岁时的自己罢了。
    如果不是师傅看见了,大乾皇朝没有今天的皇太女。
    “谁无艰难困苦时,便是一只兽,也有活下去的理由。”
    “你要救这猫我不拦你。只是忽然想问你,若是今日顺水流来是一个奄奄一息的活人,你救不救?”
    “你救不救?”
    “我不救。”
    铁慈抬眼看他。
    “谁知道那人因何落水,落水又是不是是计?如果他是伪装落水,要把你也拽入水呢?”
    铁慈沉默,心想容蔚经历过什么?他说自己看似雍容实则淡漠,但他自己呢?又浪又骚的表象下,藏了一个怎样的灵魂?
    没有经历过风刀霜剑,苦痛相逼的人,是不会有这般的提防冷漠,步步为营心态的。
    “如果你自己落水的话,你希望别人这样想吗?”
    “我?”容蔚眨眨眼,诧异地道,“这是我希望不希望的问题吗?落水的人没人救不才是正常的吗?”
    何止是没人救,大冬天冰窟上,还能踏下一只脚在头顶呢。
    铁慈看着他神情,忽然就不想说话了。不是存在分歧,而是她敏锐地感觉到了此刻容蔚的心绪不是太好。
    她想到了那夜他对木师兄说的话。
    人间寒苦,没有受过的人,没权利代别人宽恕。
    她只是慢慢拭干那猫,想当年被师傅抱的浑身发抖的自己。
    容蔚在她身边蹲下,抱过那猫,道:“野猫身上不干净,仔细虫子咬你。”又道:“此处离岸不远,你若舍不得,便寻了人家送去,补贴点银子,想来人家也愿意家里多个捉老鼠的。”
    铁慈正要掉头,却见那猫叫了一声,拖着她的外衫挣扎下来坐到甲板上,开始舔自己。
    她还在茫然,容蔚已经眉头一皱,道:“要生了!”
    他加快了摇船速度,但是已经来不及了,那母猫一只接一只开始生小猫,一堆粉红色柔软的小东西滚落在她的外衫上。
    附近也没看见人家,她只得把船停下,照顾那母猫生小猫。
    那猫似乎挣扎太久,也饿了太久,很快就没力气了,最后一只,还是铁慈帮助生下来的。
    小猫生下来就在母猫身上乱拱,母猫喵喵地叫着,想要去舔那几只小猫,却没有力气。
    铁慈抚摸着柔软的猫毛,忽然想静妃。
    她当年能够生下自己,也很不容易吧。
    后来为了保护她,为了让太后放心,自己和父皇都对她不闻不问,久而久之,因为忙碌,渐渐真的忘记了她,让她在那群居心叵测的宫人们的日夜唆使下,渐渐成了一个懦弱又愚蠢的人。
    她也曾是个刚强的母亲,落到如今地步,自己何尝没有责任呢。
    一直以为自己活下来,活好了,坐稳了,就是对她最好的保护。
    但静妃是一个母亲,她不懂朝堂政局,她想要的只是夫君呵护,女儿贴心。
    皇家剥夺了她身为人妻和人母存在的意义。
    她又不是那种能够自己立来,活出自己价值的人。
    是这事太难为了她。
    铁慈闭了闭眼。
    轻声道:“都说为母则刚,其实为母则柔。我忽然明白我娘了。”
    正在操桨的容蔚忽然嗤笑一声,道:“我忽然也想我娘了。”
    “也明白了她吗?”
    “不明白。”容蔚道,“如果你娘把你迷昏了打包扔到一个陌生女人床上,你能明白?”
    铁慈:“……”
    一瞬间心间居然涌怒气。
    什么?!
    哪个女人!
    片刻后这怒气便哗地退潮。
    想打自己一巴掌。
    这生的是哪门子火?
    铁慈再一想,笑了。
    “想不到容先生这样的人,也会有这么悲惨的时候。敢问那位幸运姑娘是谁啊?”
    “你说,幸运,”容蔚立即转头,目光灼灼看她,“你也认为这是幸运是吧?那你想不想要这样的……”
    铁慈立刻使出截招大法,截断这个骚话连篇还反应贼快的家伙,“看样子容先生竟然是逃婚了?想不到先生还是个坐怀不乱的君子。”
    “谬赞。”容蔚道,“不过话要说清楚,我可不想做君子,如果我娘迷昏我打包我到……”
    铁慈:“哎,猫妈!猫妈!你怎么了!你醒醒!你别吓我啊!”
    容蔚:“……”
    这万恶的十八小崽子。
    一看那猫,还真是不行了,喵喵叫声已经低了下来。
    容蔚手腕一转,哗啦一声,桨上已经扎了一条鱼。
    他将鱼湿淋淋地甩过来,砸落那猫身边。
    那猫却闻也不闻,声息渐渐低了,铁慈将三只小猫拿来,轻轻放在它嘴边。
    那母猫就一一慢慢舔了舔那三只小猫的脑袋。
    三只小猫懵懵然地在母亲的脑袋上乱爬乱抓。一次次掉下来。
    半晌,铁慈将它们拿下来,撕下一半干净衣襟,将它们裹住。
    另半边,裹住了死去的母猫。
    船靠了岸,四面却没有人家。
    铁慈将母猫埋了,小猫在她怀里发出细微的叽叽声。
    容蔚笑道:“若你是个女人,八成人家以为你抱的是自己孩儿。”
    铁慈嘿嘿一笑,“下辈子吧。”
    她的外衫给母猫拿去生产了,里面一层薄袍,午夜风凉,看来就有点单薄。
    容蔚看她一眼,脱下自己的外袍,披在她身上。又道:“张开膀子行不行?”
    铁慈张开双臂,容蔚帮她穿好,系好扣子,他比铁慈高,系扣子的时候微微低头,高挺的鼻尖似乎要戳到她头发,线条分明的唇游移在她额头,她不用抬眼,就能感受到眼前极致男色,是凌霄高树上花一朵,天风淘洗,不尽风流。
    木叶淡香此刻也如此逼人。
    逼得她仿佛无路可走。
    铁慈面无表情地想,师傅说了,都是套路。
    骗上床就不值钱了。
    到时候是自己对他负责还是他对自己负责?
    听他口气,家里对他婚事另有安排。
    她自己呢?婚约在身。辽东王的面子,岂是轻易可下的?
    他对断袖接受良好,她却宁可自己是个蕾丝边。
    本就间无缘人,何必牵扯动凡尘。
    容蔚一直瞄着她表情。
    看她那眼神流转最后转为无情,他手下微重,嗤地一声,扣子扯掉了。
    他手指一紧,几乎想在那一刻勒住叶十八咽喉晃几晃,问问这小兔崽子心里到底怎么想。
    以为他说服自己是个断袖真的很容易吗?
    以为他想要和皇太女解除婚约很容易吗?
    以为他抛开种种顾虑,不去思考这选择对自己所谋的一切的影响,要和一个男人奔赴未来很容易吗?!
    胸臆之间郁气一涨,眼前红影一晃,杀戮之意油然生。他赶紧晃了晃头,深深呼吸。
    片刻之后他平静下来,松开手指,还顺手掸平皱褶,道:“走吧。”
    铁慈默默跟在他身后。
    两人都不说话,辨了一下方向,便往山上走。
    一个心绪不佳,一个心乱如麻,竟然都忘记了还被抛在镇上的同窗们。
    这边靠水也有一片林子,想要走上回去的山路就要穿林而过。
    夜半林怪鸟聒声,林木萧萧,四面幢幢,仿佛都是人影。
    铁慈抱着小猫,心不在焉地走着,忽然脚下一滞,隐约有异感。
    与此同时容蔚喝道:“别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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