所有人都是凶手,所有人都不是凶手。
    只是难免心虚,所以年年拜祭。
    “当时我们愤怒未消,觉得她自尽了也好,只可惜了没摸出幕后主使。”山长手指揉着眉心,烛光投了他一脸明明暗暗的阴影,“但是这件事要不要告诉师傅,我们之间了分歧。麓川就是因为这事愤而离开书院的。我和老葛他们都觉得,师傅一生清名,举爱戴,决不能因为此事有污。而师傅深爱师娘,一旦得知真相,我们也怕他受不了这打击。麓川却觉得这事可以隐下,但应该告诉师傅,师娘是细作的真相,我们小小地争执了一场,但后来隔了一夜,麓川改了主意,同意了我们的想法,之后……”
    “之后你们掩盖了贺夫人真正自尽的原因,编了一个更残忍的,真不知道你们是怎么想的。”
    高嬷嬷厉声道:“小子,且放尊重些!”
    铁慈看了她一眼。
    高嬷嬷语声一顿,下意识地不敢说话了。
    这小子眼神,没来由地令人心发冷。
    山长没注意到这一眼,苦笑道:“那是因为师娘不知为何,死后尸身呈现奇怪的桃花斑,她可能生前被人下了毒,因此才做了细作。我们深知师傅深情,他一旦回来,哪怕葬了也是要开棺再看一看的,一看就露馅了。我们也不能烧了尸首,师傅说过要和师娘死后尸身相拥而眠,我们贸然烧了,师傅也一定会疑。我们只能用最决绝的方式,让他一生都不能靠近师娘的尸首。因此我模仿师娘的字迹写了绝笔书,逼师傅永远不能接近墓穴一步……”他垂头,叹息一声,“莫怪我写的恶毒,你不知道贺师性子,也不知当年他们夫妻用情之深,我若不决绝如此,贺师若是知道了真相,必定会随夫人而去。倒是彻底恩断情绝,还能有留住他的机会……”
    “那么问题来了。”铁慈道,“你们是从我一来书院,就注意到我,猜测我的来意了吧?”
    监院接话道:“是的。我们了解师傅性子,你一来,我们便怀疑他还是没放下,要找真相。”
    “所以那晚你们是故意去藏书楼的?”
    “一开始没想到你能那么快就摸到藏书楼,所以这事还有点误打误撞,是那段时间守卫总报说藏书楼早上有食物气味残留,我们便对藏书楼多加注意,那晚就看见你进了那里。”
    铁慈暗骂容蔚那个大吃货。
    “贺夫人是细作,但既然被你们发现,当年通信的内容便不可能再留下来,我注定得不到任何线索。所以你们看似去把书抽走,其实是往书架上塞做了手脚的书,你们伪造了细作通信信息,好引我去查?”
    “大概也就十八你能查出来吧,如此见一叶便知秋。”山长道,“是,我们仿造当年贺夫人传递情报的方式,在那书里留下了手脚,也故意留下了我的私章一角印子。你如果没有发现就罢,你如果发现,那我们就告诉你,贺夫人是个细作。”
    “然后你们等在这里,如果我来了,就将全部的真相和我说清楚。”
    “所以我们对你没有恶意,方才你婢子要自尽可吓死我。”山长揉着眉心。
    “是吗?”铁慈笑了笑,笑容未收,忽然一头栽倒桌上。
    山长吓了一跳,连喊两声,见她未答,下意识转头,目光梭巡一圈,落在高嬷嬷脸上。
    高嬷嬷脸色不动,扯了扯嘴角。
    “嬷嬷为何要这般做?”
    “奉夫人之命。”
    “容夫人又为何要令你下杀手?首辅明明同意了给这孩子一个真相。”
    “老奴奉的是夫人的命令,而夫人虽然答应给他一个真相,可没答应不处理掉他。”
    “为何要处理?”
    “夫人说:这事儿已经过去许多年,忽然冒出来一个贺夫人子侄,代贺先生查找真相,你们不觉得可疑吗?给这么一个不相干的人知道这里面来龙去脉,将来流传出去,山长也好,首辅也好,跑不掉一个威逼师娘,欺师灭祖的名声,届时诸位又该如何自处?”高嬷嬷背书般地道,“夫人说,诸位的令名关乎这士林清誉,而她一介女流,大门不出二门不迈,无所谓这生前死后名,便代诸位将此事斩草除根,成全诸位和贺师师徒一场的恩义。”
    “你用了什么?毒?为何只有他倒了?”
    山长神情惊愕而古怪。
    容家不是知道这位身份的吗?
    难不成知道内情的人都没告诉容夫人?
    “毒涂在金石盒子的前半部分,只要他去拿,便跑不掉。为了让他死个明白,这毒两刻钟后才会发作。”
    “嗐!你家主子……你家主子!”山长猛地一推桌子,“解药呢?解药拿来!你们主子犯下大错了!”
    他把桌子推倒,伏在桌子上的铁慈猛地往下栽,眼看就要嘴啃泥,忽然一人冲入,接住了她。
    清凉微带淡淡药香的气息,是容溥。
    高嬷嬷的声音:“公子,您怎么来了!”
    容溥的声音里含着怒意,“高嬷嬷,你把她怎么了!”
    高嬷嬷道:“公子,听闻您在书院和这小子颇为交好?老夫人也让老奴带话给您,勿要随意结交草莽,仔细人奸计。”
    头顶上容溥似乎冷笑了一声,语气倒和缓下来,道:“是,孙儿谨遵祖母教诲。但是此人并不是奸人,我们容家也决不能伤她,祖母不知内情,闯下大祸,还请高嬷嬷立即给我解药。”
    铁慈感觉到他手指冰冷,心想这人身体可真差。
    高嬷嬷道:“公子,能让你如此不孝,违逆祖母,这人便已经是奸人了。”
    容溥沉默了一会,没有再说话,铁慈感觉到他在身上摸索着什么,随即高嬷嬷惊呼一声,道:“公子,这是您的保命药,用一颗少一颗,您拿出来做什么?”
    容溥淡淡道:“既然祖母不肯赐药,那只能拿我自己的来试一试了。”
    “不可!”
    铁慈心叹口气,略略移动了手腕,让容溥一垂手,就能触及自己腕脉。
    平日里那么精明的人,今日怎么傻了,都不知道先把一把她的脉。
    果然容溥的指尖下一刻便触上了她的腕脉,他微微一怔。
    铁慈赖着不身,心想公子爷您既然已经为我违逆一次你祖母了,再违逆一次嘛。
    然而容溥随即就叹口气,道:“十八。”
    铁慈也叹口气,手撑住席,抬头来。
    真是的,来这么快干嘛。
    她还想多听两句呢。
    一直稳稳端坐的高嬷嬷猛地跳,脸色如见鬼,“你你你……你怎么没毒……”
    “你是说盒子上的毒吗?”铁慈叹口气,“拜托,那么拙劣的伎俩,拿来杀杀鸡鸭也就罢了,用来对付我?亲,这里建议您回去再学上三年再来呢。”
    高嬷嬷:“不可能!我看见你碰了的!那毒只要沾上皮肤一丁点就能发作!”
    铁慈慢条斯理当着她面脱下手上一只薄如蝉翼的手套。
    高嬷嬷:“……”
    铁慈向她走过去,她双手撑地向后急退,“你你你别别别……”
    铁慈笑道:“这么紧张做甚,我又没……”
    正在仓皇后退的高嬷嬷袖忽然飞出一点寒星。
    铁慈正蹲在她面前,下意识指尖一弹。
    “嗤”一声轻响,那个小钢丸被弹开。
    “花样还挺多的。”铁慈道。
    高嬷嬷却不爬了,仰头笑了来,“这回也是触肤即死!看你还有什么……什么……”
    她忽然开始结巴。
    铁慈慢条斯理地脱下了手上的第二层薄如蝉翼的手套。
    她将看来依旧如常的手对着高嬷嬷转了转,微笑道:“要不要试试我手上还有没有第三层?”
    高嬷嬷嗒然如丧,坐在地板上,不说话了。
    “容老夫人出身将门,行事果决,今日算是见识了。”铁慈将手套再次戴上,“不过还请转告你家老夫人,杀人者人恒杀之,不是什么都能用杀人解决的。”
    容家老夫人出身将门,其父原是兵部尚书兼三军总制,驻边多年,麾下狄家军是名动四方的一支精兵,现今九边大将,一半出自狄门。
    永平卫指挥使狄一苇,那位守在永平一线,替大乾镇守要害,左右遏制着辽东和西戎的名将,据说就是败落的狄家分支所出。
    所以容家是臣清流之首,却又背靠武门,百年簪缨,才有底气和萧家叫板。
    以铁慈的身份,知道的还能更多一点。
    比如狄家军现在几乎都被狄指挥使接收,成为了永平名动天下的蝎子营。
    比如那位大名鼎鼎的狄指挥使,是个女人。
    比如这位狄指挥使幼年曾经托庇于容府,得容麓川照拂,但是又曾受了性情坚硬的容老夫人磋磨,多年来她不回盛都,不亲近容家人,却又逢年过节必定有礼上京,和容家的关系,显得又矛盾又复杂。
    以至于容家本该武兼备宇内无双,现如今却不得不屈居萧家之下。
    铁慈听说过容老夫人的名声,也见过她,远远瞧着慈眉善目的人,却原来果然是个将门虎女。
    当初大家都拒婚,只有容溥请留,父皇心动,是想了狄家,她拒绝,还是因为狄家。
    如今见识到容老夫人的做派,她更坚定了自己对容家的看法。
    容老夫人行事显然自成一路,且有自己的势力,一个大家族有几种强有力的声音,那就不是稳定可靠的家族。
    她对山长等人行个礼,道:“多谢各位告知小子真相。诸位也不必担忧此事会传扬出去,毕竟我更在乎贺先生伉俪的生前身后名。请诸位放心。”
    山长凝视着她的眼睛,欲言又止,最终道:“那么,此事到此为止吧。我说过,穷极追索,最后未必能够承受那真相。该如何和贺师交代,你该明白。”
    铁慈一笑,没有回答,走了出去。
    容溥跟了出来。
    院子里那两人已经放开丹霜,丹霜一脸寒气地等在门口,看见铁慈便道:“主子。先前我不过是试一试,我知道那两人武功有限且无心杀我……”
    “闭嘴。”
    铁慈很少发火,便是这话,她也是冷冷说出来的,但这两个字一出口,丹霜立即垂头不敢说话了。
    铁慈理也不理她向前走,一边走一边道:“你性子太倔了。生死之前,岂可如此冒进。万一你猜错呢?万一对方隐藏武功呢?”
    “没有……”丹霜看一眼铁慈绷紧的嘴角,抿抿嘴,把话吞了。
    “我说过,需要属下以死相报,是主子无能的表现。”铁慈转身回头看她,“丹霜,我希望你再软和一点,珍惜生命一点,相信我一点。相信条条大路通罗马,相信除了生死上没有真正无法解决的事,相信这间不是非黑即白,放过别人也放过自己。”
    丹霜身凄苦,幼时逃难,吃过很多苦头,也正是那些经历,养成了她偏激的性格,所以师傅一直不肯正式收她入门墙,总说她偏激执拗,渡化不得。
    铁慈自幼被封太女,东宫属官,侍读侍讲一大堆,但能真正放在她心的,也不过身边这寥寥数人。
    半晌,丹霜轻声道:“奴婢知错了,奴婢没有不信主子……以后再也不了。”
    “再有一次,我就把你嫁出去。”铁慈平平淡淡答。
    丹霜露出惊恐表情。
    铁慈示意她自己去一边好好遐想一下嫁人后的生活,在爱晚斋外的小路上站下,看着一直跟着的容溥。
    容溥咳嗽一声,半晌才道:“殿下,今日之事,我代祖母向您赔不是了。”说完便长揖。
    他有点后悔。因为知道祖母心思重,他和祖父都不和祖母谈论政事,也没告诉她铁慈在书院的事,谁知道她视人命如草芥,说下手就下手。
    铁慈笑着摇摇头。
    “容公子委屈了,遇上了小强般的我,不得不赔礼。不然的话,一个死人,要赔什么礼呢。”
    容溥垂下眼。
    铁慈的意思很明显。
    你别赔礼,你也赔不。如果今天不是我,就是一条无辜的命给你奶奶杀了,那还假惺惺赔什么礼呢?
    夜风瑟瑟,明日夏夜温暖,他却觉得有点凉。
    就在这一刻,忽然明白了铁慈拒他千里之外的原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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