池凤郦却摇了摇头,道:“你是说宣琼吗?她和归海之间是清白的。而且,她是我找来的。”
    铁慈:“……”
    “夫君需要一个能干细腻的人辅佐,而我没有那种才能,宣琼能。后来我残了,夫君就更需要宣琼了。我必须对她好。”
    飞羽忍不住道:“如果辅佐到床上呢?”
    “那也是天经地义的事。宣琼本可以嫁给夫君的,便是后来我嫁过去了,她也可以和夫君在一。她和夫君为了我,谨守师兄妹的关系,多年来不肯更近一步,这都是为了我。”
    “那么你的女儿呢?你的女儿为什么会向着她?”
    “萍踪是我生的,虽然性情多有不周全处,但骨子里依旧是个好孩子。她知恩图报,感念宣琼对她父亲的追随和对自己的照顾,便是亲近些,也无不可。”
    “您的女儿,为什么会由岛民带大?”
    “她小时候太爱哭闹,归海因为功法的原因,听不得吵嚷之声,总爱打她。我们便把她送与岛民抚养。”
    “因为嫌吵,所以不要她了?谁的提议?”
    “宣琼也是为了我们好,那时候我们每天吵架,都靠她劝和。”
    “那您的夫君呢?他的心,好像已经偏到了天涯海角去了。”
    “宣琼一生未嫁,不顾闺誉,誓死追随,对他崇敬爱慕臻于极,他又不是土牛木马,便是有所心动,关爱一二,也是该当的。”
    飞羽听着这一句句不带火气,大度平和的回答,笑道:“夫人真是天下男人心目之正妻楷模。”
    铁慈瞟他一眼,飞羽立即又道:“当然,不包括我。”
    铁慈不理他,道:“夫人既然心胸广阔如海,什么都能容得下,受得了,那方才又为什么因为那两句话,便留下我们性命呢?”
    “不过是让你们死个明白而已。”
    “那为什么我们一问,夫人便什么都说了呢。”铁慈笑,“像是等了太久终于有机会回答,又像是将答案催眠般背过许多遍,您在催眠谁呢?您自己吗?”
    池凤郦想了想,也就明白了催眠的意思,摇了摇头,道:“道理就是这样的。”
    “是啊,听来道理都没错。”铁慈道,“可人的心,人的感情,不是照着道理的模样长的。道理再冠冕堂皇,那也是个四四方方的小盒子,把一颗柔软炽热的心硬塞进去,也是会痛,会不甘,会碎的。”
    她指着那裂开的轮椅,指向那地上斑驳的道道印痕,最后,指向了池凤郦的腿。
    池凤郦眉头一挑,怒色一闪,也不见她作势,铁慈便觉得肩头到腹部,火辣辣一热,像是被什么无形的火鞭抽了一记。
    抽得她身子一晃。
    飞羽眉头一皱。
    铁慈按住了他的手,怕他盛怒之下不管不顾出手。
    飞羽盯着池凤郦,轻声道:“我能感觉到她内心的火,快要烧来了……我们想走还是能走的,玩火,太危险了。”
    铁慈默然。
    是的,这位女大佬看来平和,但是压抑越久的人,行为越难测,一旦突然爆发,自己两人焉能逃得命在?
    但是她想要试一试。
    “你走吧,我给你掩护。”
    飞羽嗤地一声笑,不理她了。
    对面的池凤郦目光阴冷,冰心烈焰,两相烧灼。
    铁慈并没有后退一步,盯着池凤郦的腹部,道:“道理困住了你,压抑和痛苦便被死死束缚住,年深日久,化为体内痈瘤……”
    池凤郦一惊。
    “……你活不久了。”
    久久沉默。
    飞羽忽然冷冷道:“当年本是神仙眷侣,恩爱夫妻,却被人横插一脚。”
    铁慈道:“那人还是个绿茶婊。”
    飞羽道:“明明纳妾就完事了。绿茶婊却装模作样,不愿自降身份,也喜欢吊着男人,毕竟妻不如妾,妾不如偷。”
    “归海生大概也享受这种欲拒还迎的小把戏。两个人,一个不娶,一个不嫁,个个显得为你作想,情深义重,你倒成了拈酸吃醋的正房,平白背负了情义债。”
    “因了这情义债,你不能闹也不能不满,也许你也曾发作过,毕竟传闻里你性烈如火。”
    “但一发作,你就成了无理取闹,成了那个最不讲理的人,你发现,丈夫的心会走得更远。甚至你的女儿,竟也开始向着她。”
    “你修正不了别人,就只能修正自己了,小刀子刮皮剐肉,总也能削成别人想要的模样。”
    “你削成了别人想要的模样,也挽回不了心爱的人步步离开。”
    “别说了。”池凤郦忽然道。
    “但是那些冷淡、偏心、挤兑和伤害一直在,那簇簇的心火一直在燃烧,你的功法与众不同,如果不能去燃烧该燃烧的人,那就只能烧你自己。”
    “夜深人静,听见自己血液被那焦火烧灼得滋滋作响。”
    “没有办法,你只能将那火往下压,腿部经脉日日受着熬煎,你慢慢地,自己废了自己的腿。”
    “别说了!”
    “可是经脉可以逆行,烈火可以下引,但是淤积的心绪,如沙砾入囊,不会消弭,只会一日日裹挟着新的痛苦,日渐长大。”
    “蚌壳里的沙砾日久成珠,人心里的沙砾,日久,成瘿。”
    “别!说!了!”
    池凤郦的声音不高,平地里却了一阵狂风,风声里整个地面都在震动,四面的厢房门窗沙沙作响,半晌,轰然巨响,厢房的窗户齐齐掉落,正砸在两人脚前,砸落的那一瞬,窗扇坚硬的木料,齐齐碎成齑粉。
    池凤郦深红的衣袖因风鼓,高高地扬在身后,像一对赤色的鹤,张开了尖利的喙。
    漫天木屑被狂卷而,风渐渐生了火星,一闪一闪的猩红像灰霾天里藏了无数的凶兽,廊下的灯,半枯的叶,满地的荒草,都渐渐被点燃,空气里散发着呛人的烟气。
    那些火星在空渐渐融合成团,像无数火流星,呼啸向两人逼去。
    铁慈和飞羽都没动。
    两人原本都站在池凤郦对面,间隔着一人的距离,但就在池凤郦方才爆发那一刻,两人便紧紧站在一,都扣住了对方的手。
    不是握,是扣,是那种随时都可以耍出一个大擒拿将对方甩到自己身后的手势。
    显然,因为势均力敌,两人谁也没擒拿成功,因此憋成了这别扭的手势。
    另外,飞羽的脚微微后撤,铁慈却没有动。
    以两人的能力,打不过池凤郦,逃也没问题。
    铁慈还能瞬移。
    飞羽想拉她走,铁慈不愿。
    她要努力一把。
    鬼岛无鬼,白土神也好,藏尸风俗也好,不过是故意散布恐惧,好让人心生畏惧,乖乖交钱。
    岛上一切的神异,不过是因为这三位绝高手的出手罢了。
    但这鬼岛对周围商船的盘剥,这附近总在需要时出现的海盗,以及归海这三人行,总让她觉得没那么简单。
    她要知道内情,她还要拆了这三人行,她不要让自己的国土之上,有人作威作福,凌驾于朝廷和百姓之上,靠吸无辜百姓的血以满足自己的私欲。
    无数火团逼近两人。
    池凤郦的目光落在两人那别扭的交握姿势上。
    下一刻,火团停在半空,四周幽幽濛濛,只有那一团一团细微的火焰,散发着烈烈的红光。
    烟气里,池凤郦在缓慢地咳嗽,慢慢缩成一团。
    铁慈凝视着她有些佝偻的身影,想当年听师父说过的帝炎池凤郦。
    曾一剑裂半岛,曾烈火燃海沟,曾在火蹈舞,半座山因她化为灰烬。
    曾是那赤炎所生的精魂,眼眸亦如火灼热。
    那一抹曾如霞光耀亮半天的红影,在很多年后陨落,焰火图腾一抹红,在苍白的额间褪色。
    爱情,遇上对的人,是彼此照耀的光彩;遇上错的人,是灭尽生命之火的冰川。
    铁慈又开了口。
    “宣琼以一种不动声色的方式拿捏住了你的夫君,你的女儿,还要拿捏你们一家的一生。”
    “你如此痛苦,她却未必满意,她不想让你好过。”
    “事到如今,还有什么能让你更不好过呢?”
    “那就是,毁了你女儿的一生。”
    “明知道给萍踪在岛上随便找个不靠谱的人不妥,她却弹动三寸不烂之舌一力劝说,她如此擅长话术和扮演,你那骄傲又直球的女儿,经得住她伪善的蛊惑吗?”
    “归海夫人,您便是甘心受这婚姻的苦,但你甘心你女儿也蹈你一生覆辙吗?”
    烟气散尽,传来池凤郦有些疲倦的声音。
    “你很能说,和她一样能说,真让我讨厌。”
    铁慈:“……”
    小命要紧,能不叭叭吗。
    好容易心裂开一条缝,可不得使劲捅。
    池凤郦忽然道:“跟我来。”
    她在飞羽腿上拍了拍,他便能走了,飞羽若有憾焉地叹了口气。
    铁慈心呵呵一声。
    池凤郦当先驱动轮椅出了门,两人只得跟着,池凤郦一边向前走,一边道:“萍踪很信任宣琼,性子又拗,既然看上了这小贼,我反对是无用的。如果你们能令萍踪明白过来,我就放你们走。”
    铁慈道:“无需夫人放,我们走得了。我们要的是夫人的友谊。”
    “友谊?”池凤郦诧异地回头看她一眼,道,“你知不知道我听见这句话很恶心?”
    铁慈想了一下,也有点恶心。
    绿茶可是一直打着友谊的旗号做小三呢。
    “若成了,许你们一个要求便是。”
    “谢夫人。”
    也幸亏池凤郦性子这些年被磨平了,不然哪有她讨价还价的余地。
    池凤郦在一处小院前停下,凝视那小楼上的灯光许久,才道:“你们进去吧。我不想看见她对我敷衍的模样。”
    铁慈跨进门前,回头问池凤郦,“夫人,我知道你深爱归海先生,为此不惜把亲生女儿寄养。被人钻了空子。事到如今,你后悔吗?”
    池凤郦没有回答。
    直到两人进了门,一直盯着地面一丛碧草的池凤郦,才轻声道:“不,不能就我一人后悔。”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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