永平的春天已至,辽东的冬天还在半途。
    一行车队急匆匆在茫茫大地上奔驰,后面跟着的大队骑兵马蹄溅积雪腾腾,身后卷丈高的雾。
    队伍正拥卫着几辆看来就异常坚固的马车,经过特制的马车在雪地上平稳而又快速地行驶着。
    那是急行军赶回汝州的辽东王及王子们的队伍。
    当日五色原上,定安王被慕容翊刺伤,伤在要害,毕竟年纪大了,半生倥偬,这一处的伤害引发了旧伤,一直昏迷不醒。
    跟来观战的诸王子本来有想趁机掌握军权的打算,结果因为来的人太多互相牵制反而谁也无法顺心,而沧田和五色原的战斗接连失利,大王的重伤消息虽然封锁了,但是大王久久不出现本就是对士气的打击,辽东溃败,诸王子一看去势难挽,也只能下令撤军,护送着大王逃往大雪深处。
    对大乾的战争败了,大王又昏迷不醒,如果……那么就得赶快回到汝州,万一留守汝州的兄弟们趁机夺了权呢!
    因此这一队马车跑得如被狼追赶,也不管他们老子的伤能不能颠簸。
    几位王子还趁着有大军保护,十分心有灵犀地将自己的护卫留了一部分下来。
    搜寻慕容翊。
    这个人受了重伤,身边人被打散,不趁这个机会想办法赶紧杀死,难道还等他恢复过来报仇吗?
    现在慕容翊在他们心,是狰狞的恶魔,不散的阴影,悬在头顶摇摇欲坠的巨石,某种程度上比以往最畏惧的大王还叫他们恐怖。
    毕竟大王和他们无仇,轻易虎毒不食子。
    这位和他们的仇却从幼时延续至今,当年他们不觉得是仇,不过是掌下弱草随意碾磨而已,蚂蚁配和大象叫嚣仇恨吗?
    等到蚂蚁忽然成了毒蛇雄狮,他们才惊觉,仇恨早已深种。
    真真是你死我活,只要遇见,谁也不会犹豫。
    雪原茫茫,风雪愈烈,最近天时不好,似乎又要有暴风雪。
    有一骑迎面驰来,老远打着旗号。
    最前面的绣衣使主打个唿哨,放缓马速,前面的车停了下来,后面的车也不得不停,七王子掀开车帘,探头出来,“怎么忽然停了?”
    出来的王子,他年纪最长,因此当仁不让,自认为自己目前是领头的。
    “前头道路塌毁,需要绕道,今晚来不及绕过去。”绣衣使主道,“而且,风雪也要来了。”
    七王子皱皱眉,看看四周,“这前不着村后不着店的,怎么停留?”
    绣衣使主一指,“那边有个村子。”
    说是村子,其实看上去就三四户人家,但是有总比没有好。
    车队向那方向行去,到了之后才发现这小村已经荒废,护卫军们动作很快地收拾出几间干净屋子,先将大王抬进了一间相对最好的屋子,七王子很自然地选了第二好的屋子,剩下的几个王子,只能挤在一间屋里。
    大王的亲卫虎贲卫将大王所在的小屋围了个严严实实,绣衣使主亲自端着一盆药汤过去,在门口被人拦了下来,虎贲卫首领客气地向他点头,亲自接过药汤,喝上一大口,再对他点点头,进了门将门关上。
    绣衣使主站在门外,面具纹丝不动,片刻转身。
    七王子从隔壁的隔壁屋子探出头来吹风,正看见这一幕,冷冷一笑。
    虽然不知道绣衣使主为什么失宠了,但显然是失宠了,大王这个人啊,谁也不信。
    七王子回头看看自己的屋子,说是屋子,但是只是一间四面漏风的破屋,里面和外面一样冷,七王子下令点了好几堆火,行路匆忙,自然没有银丝炭,几堆火散发出来的烟气和炭气熏得七王子不断咳嗽,只好出门去透个气。
    外头在下雪,靴子踏在雪地上咯吱咯吱,七王子推开篱笆门,看见一个士兵路过,背后插着小旗,是先前来通报道路消息的斥候。
    为了保证安全,队伍里的所有人都是层层筛选过的,每个人七王子都认得,只有负责提前打探道路的斥候,才有可能临时加入这个队伍。
    七王子倚着篱笆,想着自己的护卫不知道有没有搜寻到慕容翊,如能痛快解决就好了。
    他嘱咐了,看见那人不必犹豫,谁杀了他必有重赏。
    看着那斥候牵马经过,他忽然道:“喂,你。”
    那斥候应声站下,厚厚的棉帽下露出一双细长乌黑的眼睛,眼神很天真干净。
    一看就是个从军不久的新兵蛋子。
    “去把水缸里的水打满,再烧一桶水,等会我要洗澡。”
    这种天气井台堆满了雪,地面湿滑,打水是苦活计,七王子决定要对自己的亲信好一些,只好抓差这种没地位的斥候兵了。
    斥候兵二话不说,去院子里拿了水桶,去打水了。
    他经过七王子身边的时候,七王子隐隐嗅见了一股药气。
    哟,身上还带伤呢。
    七王子可没什么叫停的想法,区区一个小兵,本就是干苦活的,一点伤怎么了?
    他回去烤火了,隔窗隐约看见那小兵不断担水,一步一滑,露出的手指冻得通红。
    天渐渐黑了,水倒进水缸的声音犹自传来。
    七王子有些尿急,想在屋里尿,却没找到马桶尿罐,他是个有洁癖的,不敢在盆里撒尿熏着自己,只得出门去。
    屋檐下他的亲卫裹着大棉袄勾着头睡觉,斥候小兵进进出出,一开始他们还看着,次数多了也懒得看了。
    七王子自觉是个体恤下属的主子,也没叫醒他们,绕到屋后,抖抖索索地撒尿。
    尿撒到一半,身后有脚步声。
    还有泼泼洒洒的声音,一听就是那个小子担水回来了。
    还挺实心眼,说担满就担满。七王子踮脚尖看面前的水缸,不满地道:“这半天还没满——”
    脚步声走到身后,雪地里咯吱一响。
    “——真是个偷懒的——”
    头顶忽然传来一股大力,猛地将他的脑袋按进冰水里!
    刹那极致深寒闪电般贯穿大脑,带来剧烈的头痛和窒息,七王子立刻呛了水,脑袋疯狂摆动,下半身拼命挣扎,身后的人一顶,将他还没来得及拉上裤子的上半身猛地往水缸缸身一贴。
    哧一声轻响,热身体遇上结冰的缸身立即被冻住,七王子浑身皮肉一阵癫痫般的狂颤,脚底将积雪蹭得碎冰飞溅,身后人不为所动,紧紧抵着七王子,片刻后松开,按住他脑袋的手依旧不动。
    那湿淋淋的脑袋拼命想梗脖子,后颈上迸一根根青黑色的筋,然而背后的手便如铁手,死死将他压在水底,而他赤裸的双腿已经被紧紧粘在缸身上,稍一挣扎,呲啦一声,缸身上留下了两块血淋淋的皮。
    七王子想喊喊不出,想动动不了,窒息的痛苦仿若要炸裂了肺,彻骨的寒冷和黑暗如黑色幕布慢慢贴上他的口鼻,幕布落下的那一刻,他全身猛地抽搐了一下。
    临死前脑海白光一闪,恍惚里看见当年冰洞里,他也曾经按着一个小小的头颅,看着那脑袋痛苦摆动挣扎,狂笑着压住了他的腿,直到那小小孩子快要不能挣扎,再哗啦一声拎出来。
    对着那满脸冰血唾一口,再按进去。
    再拎出来。
    再按进去……
    地狱黑沉沉地逼过来。
    这回,换他来永久沉沦了。
    ……
    上头的人,静静看着半浸在缸的后脑勺,水渐渐结冰,一线白在那片黑发间缓缓凝结。
    透明的冰面,隐约倒映上头的人影,模糊绰约,只一双眸子,冷而坚定。
    那边屋檐下,有护卫隐约好像听见有动静,抬头要身,却看见一个夜巡的绣衣使经过。
    他撇撇嘴,把头埋进大棉袄里,又睡了。
    片刻之后,一道人影,掠过低矮的篱笆墙。
    七王子还站在缸边,裤子落在脚边,大腿贴着缸身,地面上一道长长的滑痕。
    ……
    天快亮时,一声惊喊惊动了所有人。
    七王子的一个护卫身巡逻,发现了后院一个雪人,还以为是谁堆的,正想谁这么无聊半夜不怕冷堆雪人,走近一看发现不对。
    他拂了拂雪人的脸。
    片刻之后,他发出一声撕心裂肺的惨叫。
    所有人都飞快聚齐了。
    众人脸色铁青地看着七王子的尸首——他死的姿势实在很不堪,头埋在水缸里,屁股光着,从下腹到大腿,都粘在了缸上。
    绣衣使主和虎贲卫首领都过来看了,两人达成了共识:“七王子似乎是半夜小解,没站稳脚滑,栽入了缸,下半身被粘在了缸身上无法挣扎,就……”
    众人默默,昨晚那么冷,冰水的温度可想而知,栽入缸当即就能冻晕过去,再想来就难了,何况还被黏住了。
    大家都在寒地长大,小时候都没少被大人告诫,不许舔冰锥,小心被黏住舌头!
    虎贲卫首领问七王子的亲卫:“昨夜有无不明人士出入院。”
    那些昨夜呼呼大睡的护卫哪里敢承认自己的失职,都纷纷摇头,赌咒发誓自己睁大眼睛看了一夜,绝无外人出入,七王子出门小解,他们以为是要出大恭才不在屋子里解决,就没劝阻云云……
    虎贲卫首领冷笑一声,道:“就算是出大恭,一刻钟也该回来,人一直没回来,都没人去瞧瞧吗!”
    七王子亲卫们无言以对,噤若寒蝉。
    “护主不力,都拖出去埋雪坑!”
    不等那些亲卫求饶,虎贲卫们便上前将人拖了出去。
    绣衣使主没有反应地看着虎贲卫首领做主,还退开让到一边。
    亲卫有人色变,张嘴要说话,正经过绣衣使主面前,他手指一弹。
    一根针一般的冰棱,刺入那人背心,无声无息。
    那人顿时发不了声。和那群求饶的亲卫们被一拖了出去。
    虎贲卫首领有些意外。
    埋雪坑是辽东常用的讯问刑罚,很简单,就是把人埋进雪坑,上头慢慢踱步,直到雪被踩实,底下人窒息而死。这个刑罚有很长的过渡时间,以恫吓为第一目的,在雪坑被踩实之前,会有很多人经受不住死亡慢慢逼近的恐惧,开口招供。
    但是这次好像真的没有什么情况,那些被埋在雪下的亲卫惨叫求饶,但没人嘴里冒出什么新情况。
    那就真的是失足滑落了。
    算七王子倒霉。
    埋在雪下的尸首无人管,七王子的尸首被抬进屋内,把他从缸上撕下来废了很大力气,浇了很多水。
    七王子的车空了,里面陈放着一具尸首,剩下的王子们宁愿继续挤在一,也不想腾出那辆车。
    气氛变得紧张,虽然七王子是失足而死,但是他的死亡依旧如一片巨大的阴影,笼罩在众人上方。
    赶路变得更加迅捷,斥候一大早就出去探路了。
    午依旧行在茫茫雪原上,这回连小村都看不见了。
    虎贲卫首领今日也没有下令扎营造饭,车上王子们的亲卫纷纷送来干粮。
    干粮没有机会烤热,冰冷梆硬,养尊处优的王子们,啃得艰难。
    只有九王子,大口大口咬着,恶声道:“吃,吃了才有力气,万一遇上那混蛋,拔刀子也快些!”
    十二王子冷冷看了他一眼,十四王子诧异地道:“混蛋?谁?”
    “慕容翊!”
    九王子坐在角落,和每个人都隔开一点距离,他个子高,在角落里长手长脚地缩着,神情却狞狠,撕咬馒头就像撕咬慕容翊的脑袋。
    十四王子还是一脸懵,“慕容翊?关小十八什么事?他不是逃了吗?”
    “蠢货,你还真相信老七是意外失足?上哪有那么多巧合?滑倒,栽在缸里,然后下半身又粘住了?这么羞耻的死法,巧合能造成?”
    “可是当时那么多亲卫,村子里外都有大军,他一个人,还受了伤,怎么潜进来呢?”十四王子摇头,并不相信,“你莫要被老大他们的死给吓着了,小十八又不是神。”
    十二王子忽然冷冷道:“你大抵忘记当年七哥脱小十八裤子,被他反抗后浸他水的事了。”
    “那和这个有什么关系……”十四王子说到一半,忽然住口,脸上神情慢慢变了。
    九王子斜睨着他,忽然笑了来,“想来了?老七带头脱了他裤子淹他,他就要老七脱了裤子淹死!再提醒你一句,莫要装得事不关己,当初脱他裤子时,你也有份哦。”
    他阴恻恻的笑意映着透进来的半边雪光,凄冷如白骨骷髅。十四王子打个寒噤,勉强道:“我算什么有份,我只是站在一边而已,倒是你……”他大声道,“你才是次次挑头欺负他的!你在五色原上还踹他一脚呢!”
    九王子冷笑一声,“对,我也动手了。我还踹他了,又怎样?他杀了老大老四老十一老七,还想来杀我是吗?那就来吧,看谁死得更快一点!”
    一直呼呼大睡的十五王子翻了个身,迷迷糊糊挥手道:“嚷嚷什么,吵死了!”
    “废物!”九王子看也不看他,“有大军守着有什么用,万一人混进大军呢?这么多人,想混进来很容易。我已经和方将军说过了,要他安排人全军排查。慕容翊一定藏在大军之,等着一个个杀掉我们!”
    十二王子目光闪动,十四王子打了个寒噤,十五王子又打了呼噜。
    “你们怕了!”九王子狂笑,“我不怕,等我找到他,我要把他拖出来,一刀一刀,凌迟弄死!他杀一个人,我给他一百刀!”
    车子忽然猛地一颠!
    王子们齐齐惊呼,应激状态下的九王子,直接窜了来,脑袋撞上了车顶。
    外头传来赶车护卫的声音,“诸位王子恕罪,是车子颠着了大石!”
    十四王子舒口气,十二王子默默放松了背脊,十五王子跌落座位,摸着头懵然坐,一抬头正看见上方半弯着腰站着的九王子,诧然道:“九哥,你在做甚,没事的,赶紧坐下吧,小心再撞到头。”
    九王子没说话。
    他还保持着方才的,半弯腰头顶着车顶的姿势,眼睛睁大,向着前方,凝固在那里,像发现了什么不得了的事。
    十四王子也诧异抬头,去推他,“九哥,坐下——”
    “别动!”
    十二王子忽然大喊一声,一阵风地扑过去,刚碰到九王子,九王子就轰然倒下。
    偌大的身躯栽倒在座位上,十二王子伸手在他头顶一摸,摸到一手的鲜红。
    他张开五指,一脸茫然,迎上两个弟弟更加震惊茫然的眼眸。
    半晌他呐呐道:“死了——”
    十四王子惊喘一声,十五王子瞪大眼睛,终于醒了。
    半晌十四王子发出一声尖叫,惊得两位王子猛地向后撞,转而想到车上有杀人机关,又硬生生停住。
    车帘子被猛地掀开,虎贲卫首领出现在车前,声音绷紧,“怎么了!”
    他随即便看见了九王子的尸首。
    十二王子清晰地听见这位以沉稳著名的大王亲信将军倒抽了一口冷气。
    他三两步上车来,伸手一摸九王子头顶,片刻后,从他头顶上,缓缓拔出一根钉子。
    钉子极细,闪耀着青蓝的光,一半是材质,一半是毒药。
    绣衣使主也出现了,看着血淋淋掌心的钉子,沉默半晌道:“这是渊铁。”
    虎贲卫首领道:“慕容翊!”
    ------题外话------
    提前说一句,男主非善类。
    尤其前期期,绝不会变圣母。
    如有亲对于道德品质要求特别高或者对于某些必须的杀伐情节接受度比较低,建议跳过这些情节。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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