天亮之后她出了宫。
    武英殿大学士告病,陛下让她代为探病,以示慰问之意。
    那位大学士算是容氏派系,不过相对立场平和,是个万事都弥缝得的老好人,也是皇帝父女要争取的对象。他生病,皇室探看是应有之义。
    铁慈亲切慰问完,得了琉璃蛋儿四面光的老臣一箩筐感激涕零的谢恩之语,却没得一句实在暖心的话,皇太女也不在意,依旧大方温暖地履行完职责,却在告辞时,状似无意地拿出一个小玉件在手把玩。
    那位大学士看见,眼眸微微睁大。
    这玉件,是当初海上铁慈帮助远洋行商大船解决鬼岛麻烦那次,要来的各家信物。
    其就有这位大学士府上参与,铁慈拿出来试试水。
    铁慈不过把玩一瞬便收,望着对方笑。
    常大学士变色不过一瞬间,随即便命自己的儿子送太女出门。
    那看来精明的年人在二门前对铁慈久久施礼,并在铁慈上车前,轻声说了几句话。
    铁慈认真听了,笑笑点头,放下帘子。
    时辰还早,想着明日的春闱,也不知道今日士子们准备得怎样了,她想微服去瞧瞧。
    盛都士子们如今最爱聚集的地方是折桂楼,这是盛都三大名楼之一,原本叫明月楼,后来又改名山隐楼,盖因为楼后靠山,推窗见山,阴雨天青山濛濛如隐,十分有意境。但因为靠山路不大好走,显得有些偏僻,生意一度受了影响,后来就改了俗气的折桂楼,果然立马生意大涨,因名字寓意好而被士子们青睐。
    明日就春闱,今日临时抱佛脚也无甚意义,铁慈到的时候,楼里上下全是人,高谈阔论,纵论天下英才。
    每次春闱,英杰汇聚,其间总有些才名远播者,免不了要被拿出来列榜比较。甚至还有开盘作赌的。
    铁慈站在楼外听了一会儿,听说了什么会川常远的名字被提及最多,除此之外其间涉及到的名字,好些出自跃鲤书院,甚至还有戚元思和沈谧的名字,虽然排得比较靠后,但毕竟是排上了。
    戚元思今科也是要下场的,他本就是盛都子弟少有的武双全者,武将家能出一个读书苗子不容易,武将在大乾朝身份也比臣要低,所以戚都督很赞成戚元思考科举。
    沈谧回归书院后很是低调,但他本就很有才名,擅长策论,是众人心排的上号的对手。
    铁慈意外地听见了童如石的名字。
    这个古怪的同舍,她知道他很优秀,虽然混到戊舍,但很可能是冲她来的。
    这位和李植,当初在东明莫名失踪,之后也没出现过,谁知道竟然也来参加会试了。
    在铁慈险些当面揭破他身份后,他还来参加会试,铁慈觉得这事儿很有意思。
    她听了一会,掀帘进门,小二热情地迎上来,刚要张嘴,看见她,下意识顿了顿。
    楼里高谈阔论的人们下意识回头,瞬间整座楼里也静了静。
    明珠美玉般的少年,白罗袍,银蓝织带束腰,腰上没那么多香囊荷包玉佩之类的配饰,只挂了一只别致的玉笔,玉笔上坠一个更别致的淡银蓝色小鱼形状珍珠。
    少年站在那里,微风过堂,掠他三分衣袂,众人只觉得像看见巍巍玉山生玉树,明润高华,沐天地之气,承日月之光。
    铁慈这回没太易容,因为她打听过了,聚集在这里的多是普通士子,官宦子弟参加科举的不多,就算聚会也有自己的地方。能认识她的人应该没有。
    她对这种目光很是习惯,从容颔首,随便找个地方坐了,微笑抬手,示意众人继续。
    众人下意识盯着她一举一动,只觉得这人气质并不具有侵略性,但一举一动分外舒服好看,但这不具有侵略性气质的人举手投足,却又让人自然生出服从之心,她抬手示意继续,他们也就继续了。
    话题很自然转到那些知名士子出身何处,背后有何势力,擅长什么。
    铁慈让丹霜赤雪也坐了,要了些酒菜,静静坐着听。
    楼上雅间好像有人在听曲,也有人在听书。
    铁慈坐下没多久,有个年人,带着几个护卫进来了,年人面容平常,目光在楼内溜了一圈,看见铁慈,目光一亮,下意识要过去。
    他身边护卫低声道:“老爷,大堂杂乱,还是坐雅间吧。”
    小二迎上来,这些在盛都混的跑堂最会看人,一眼看出这人气质不同寻常,三言两语,便把年人请去了雅间。
    铁慈背对那年人,人来人往,并未注意到对方。
    只是过了一会,她听见楼上说书的,原本说的英烈传,改成了慈心传。
    大堂里更是无人注意谁来谁走,讨论得热烈。
    铁慈默默记下了几位众人都很推许的士子的名字,连带有人八卦的对方可能存在的背后关系。
    “……你们说的这些,其实都不算什么。”有人忽然笑道,“什么首辅远亲,什么大学士老家出来的,什么尚书看重,都不抵这其两人,上达天听,蟾宫折桂,板上钉钉。”
    正默默嗑瓜子的铁慈眉头一挑。
    楼上正眉开眼笑听书的年人一怔,挥挥手示意说书的先儿先停一停。
    人们七嘴八舌问是谁。
    那人道:“跃鲤书院那几位啊。”
    “那又如何?”
    那人意味深长指了指上方,道:“不可说,不可说。”
    丹霜眉头一挑就要身,被铁慈按住。
    她看了那个装模作样的人一眼,面容普通,普通得扔进人堆里转眼就翻不出来了。
    “你是说皇太女吗?”有人冒失地道,“皇太女是曾在跃鲤书院历练求学,不过时日短暂,普通同窗而已。你这话说得不妥当,你是在说太女会舞弊?皇太女何等人物,怎么会因为短暂同窗就有所偏私?”
    “哎这位兄弟,饭可以乱吃,话不可以乱说,我什么时候说过太女会舞弊偏私了?”那人笑道,“不过你有句话说错了,那几位和太女可不是普通同窗,书院暂时关闭后,他们有的一直追随太女,随着去了东明永平西戎,有的直接承太女恩惠,因为太女才得了书院就学的名额,这可不是一般的关系啊。”
    众人一时都默默,这话题太敏感,是在暗示太女插手书院,拿书院学生名额笼络人心。而太女既然费了这么大心思笼络人才,自然不会令他们会试落空。
    丹霜气红了脸。谁笼络了?戚元思当初还被太女逼吃屎呢!
    至于沈谧,也是他自己贴上太女的,太女投桃报李,给他回去读书的机会,有什么问题?
    慈心传最近传播很广,有人当即反驳道:“太女去书院是迫不得已,在书院读书的时候也很优秀,优秀的人引得名士追随乃自然之理,何必想得如此龌龊!”
    那人笑道:“你又知道太女优秀了?”
    “那是自然,慈心传你没看?”
    “慈心传?”那人嘿嘿笑道,“无良人为当权者摇旗呐喊之笔墨,你们也当真?诸位,我等寒窗十年,学成武艺,为的是为天地立心,为生民立命,为往圣继绝学,为万开太平,而不是为了人云亦云,随波逐流,为权贵卑躬屈膝!”
    他说得义正言辞,风骨昂昂,引得一群万事都爱首喷朝廷自认为一身傲骨的愤怒青年嗷嗷叫好。
    被他嘲讽的士子涨红了脸,一时却无法反驳这忽然扣下来的大帽子。
    盖因为人论争,以扣帽为必争之术,帽子要大,要多,要重,要扣的快,谁先把一顶又大又重又唬人每个花纹都写满道德绑架的帽子扣下来,谁就八成赢了。
    虽然皇太女地位尊贵,最近名声又极盛,但越是如此,喷上几句皇太女,才越显得卓尔不群,风标独具。
    那占了上风的人越发得意,笑道:“你说太女优秀,那你可知,太女本没资格进书院,靠走的裙带关系,一入书院就入乙堂,第一堂课明经,就因为五经要义都没背出来,被教授评了下下!”
    众人惊叹,五经要义是每个参加科举的士子必读书目,到会试这一步,人人滚瓜烂熟,乍一听见五经要义都不会背,不禁议论纷纷。
    “这样的事儿自然不会写在慈心传里,有些无骨人身为当权者喉舌,自然知道什么该给你们看,什么不该给。”
    “那你又如何知道这事呢?”
    “因为那位教授是我的远亲,他不畏权贵,不久后他上京任职,自然会另写一本书院记事,好叫大家明白何谓彩笔粉饰。届时大家自然知道我言语真假。”
    楼上的听曲声,说书声,不知何时都停了,整座楼寂静无声。
    “慈心传误人啊!诸位都是才智卓绝人士,不妨仔细回想一下,那位不是一直传说不爱读书,只会舞刀弄枪,怎么忽然又来了什么才名?这人啊,才学实力欠奉,天赋之能迟迟不能开启,地位危殆,不得不另辟蹊径,也就生得好颜色。”
    “好颜色放在那些有见识的男子眼里,也不算什么。所以当初皇太女选婚,戚家,王家,西戎,慕容家,统统都拒了婚。听说最后一个订婚的慕容家,那位为了笼络住这最后一个人选,维持住脸面,赐了无数的好东西,什么高脚黄金九瓣莲灯台、镶宝珠八蝠捧日金盘、云窑莲青穿花龙纹梅瓶套、琉璃翡翠十八子手串、紫晶兽钮椭圆私章……都是稀珍宝,不要钱似地往那十八王子府上送,结果呢,你们猜怎么着?”
    众人都瞪大闪烁八卦之光的眼眸。
    那人一拍大腿,“转手就都卖了!”
    众人惊叹。
    “御赐之物怎好卖了……”
    “辽东天高皇帝远的,在乎什么御赐之物。不过你说为什么卖呢,反正我未婚妻就算送我一面罗帕,我也定然舍不得卖的。”
    众人都不说话了,细细咂摸这事儿,咂摸出了千万种味儿,眼看眼神都复杂来。
    丹霜的脸早已挂了霜,怒道:“我就说那王八羔子不该给他脸色!”
    铁慈面无表情。
    这事儿她听容溥说过,当初听的时候也不在意,如今回头再听,真是怎么听怎么不是滋味。
    赤雪瞪了丹霜一眼。
    何必伤口上撒盐。
    之前那么多诋毁,太女都无动于衷,唯独现在神色不妥。
    说到底,皇太女经历无数攻讦风雨,眼前这些都是小儿科。只有那个人,才能真正牵动她的情绪啊。
    那人眼见众人套,心情舒畅,想着巨额赏金心情就更舒畅了。
    “这四处碰壁,无人肯要,可不就只能往外搜罗了。那位别看才不行,可是人聪明啊,如今不就翻身了?要我说,选择书院好啊,要人有人,要才有才,还能博名声。都是年轻人,热血嘛,青春美貌的女子,温柔楚楚说上几句,说不得就要心软了,追随了,窈窕淑女,君子好逑嘛。”那人笑来,轻飘飘地道,“听说皇太女在书院,住在戊舍,一个舍间,五个男人呢!”
    “啪。”楼上忽然扔下来一个酒壶,准头却不甚好,砸到了旁边栏杆上,酒水四溅,泼了那群人一头。
    那人哎哟一声,下意识抬头,还没骂出声,楼上一声娇叱响,“你个满嘴污言秽语诋毁太女的混账!姐妹们,砸死他!”
    话音未落,无数瓜果酒菜连带瓜子盘花生壳就瓢泼地砸下来,底下众人惊叫连声,纷纷走避。
    二楼栏杆旁,最先砸下酒壶的年人,被一群大怒扑出来砸人的姑娘们挤到一边,愣了好一会儿,才一脸铁青地指着楼下对护卫们道:“去拿人!谁让他走脱谁提头来见!”
    护卫们应声扑下,然而此时楼下一片混乱,那人身边几个寻常士子打扮的人忽然出手,将那些瓜果花生纷纷拨开,与此同时迅速地分开人群,就要将那人送出去。
    铁慈在酒壶砸下的同时已经身,对方已经趁乱冲到门口,铁慈人影一闪就到了他身后,却忽然感到冷风袭体,她偏身一闪,几柄利刃擦着她的腰闪过,那几个士子打扮的高手出手了。
    还有人一脚将一个士子踢过来,另一人举刀就扎,那士子惊魂尖叫,刺得铁慈耳朵发麻,铁慈不得不一手抄那士子,将他远远扔了出去。
    这一耽搁,那大放厥词的家伙已经被护送着逃出门去,有马车等在门口,他飞快地蹿上车——
    铁慈要追,人群又有人被踢过来,半空嗷嗷大叫。
    楼上有人愤怒大喊:“别救这些编排你的王八羔子!先去追人!”
    铁慈听这声音太熟了,大惊抬头,又要接人,顿时又慢一步,外头马车快速地便要驶走。
    忽然一声尖唳,马车似乎被什么撞了一下,车夫惊叫一声,马车歪向一边。
    “咻”一声疾响,嗵地一声车窗从左侧裂到右侧,伴随着车内人的惊叫,一支箭挂在了马车的车帘子上。
    马蹄声疾响,伴随着“把这车给我围住,谁也不许走脱!”的厉喝,一大群军士奔来,围住了马车。
    当先一人一直驰到酒楼前方,下马直入酒楼,拔出身后鞭子啪啪一阵连甩,将挡在门口的几个士子甩开。
    没了这些书生碍手碍脚,不等年男子护卫出手,铁慈几个来回就拿下了那几人。
    她身影翩翩,在众人眼里穿花般,衣袂刚刚飘,地上就倒下了几个人,这般武功,看得那些书生眼异彩连连,胆大的甚至已经鼓了掌。
    铁慈将那几人拿下,赤雪丹霜立即上前封了口舌防止自杀,找店家借了绳子将人捆成一堆。
    铁慈抬头,看见栏杆上有个人心虚地把脑袋瞬间缩了回去。
    铁慈一笑,此刻也不会去揭穿,转回头看向脸色严肃的戚元思。“你怎么来了?”
    戚元思僵硬着脸道:“被人踹来的。”
    铁慈:“嗯?”
    何止被人踹来,还被人一路拎着过来的,不仅被人一路拎过来,还被人骂了一路,不仅被人骂了一路,还绕路去了趟茅厕。
    戚元思难得脸色这么难看,连礼数都不管了,也不和铁慈多说,转回头喝道:“端上来!”
    有人端上来一个托盘,托盘上一个大碗,晚上盖着盖子。
    铁慈注意到端托盘的人脸色也很古怪,眉毛眼睛鼻子都皱在一,像端了粪便一样。
    戚元思道:“在下戚元思。”
    士子们一惊,没想到能看见刚才还在谈论的名人,顿时纷纷要上前见礼。
    戚元思手一摆,道:“方才有人说我退婚皇太女,还说太女接近讨好我们?”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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