时间回到那群公子哥儿进林之后。
    眼看天色越发不好,而不仅铁慈没回来,连那群公子哥儿都没回。
    皇帝想起最后回来的是谈敦治,命人去寻他问太女有无什么交代,结果谈敦治也找不到了。
    负责戍卫的夏侯淳看看天色,皱眉道:“陛下,还是赶紧回行宫吧。”
    明显情况有些不对劲,无论如何他得保证皇帝安全。
    这时候臣子们不愿意回去了,都担心那群公子哥儿的安全,请求皇帝派兵入林搜寻。
    夏侯淳一口拒绝:“不成,太女不在,供奉也不在,护卫要负责陛下安危,派兵入林,分散陛下的保卫力量,来了刺客怎么办?”
    端阳侯道:“昨夜刺客不是已经被擒下了吗?哪来那许多刺客呢?还请陛下垂怜,派人入林搜寻臣那不肖子。”
    李慎则道:“陛下,皇太女尚在林中,至今未归,怕是有什么不妥,臣等子弟生死无足轻重,可太女关乎社稷啊。”
    皇帝本就心中不安,立即道:“夏侯,派护卫入林搜寻接应。”
    夏侯淳无奈,事关太女,他不能阻拦,只能点了一千护卫入山搜寻,又催促皇帝大臣立即回营。
    皇帝也便应了,当下上了车辇启程,狩猎场地离行宫有七八里路程,倒也不算远。
    行出两三里后是一条河,横贯御苑诸峰之间,皇帝护卫三千人,先行一部分,随侍马车之侧一部分,断后一部分。浩浩荡荡的队伍,因为大臣走得拖拖拉拉,不住回顾,因此被拉得很长。
    河上有一座桥,先行护卫快速经过,随即是皇帝的大轿,静妃在后面一座大轿之中。
    两座轿子行至桥中,忽然吱嘎一声巨响,夏侯淳眉头一跳,大喝:“小心!”
    喝声里他猛地一扭身,灵活的胖子炮弹一般冲入了皇帝的轿子中,一把夹住了皇帝。
    丹霜先前留在林中等候铁慈,赤雪随伺在静妃轿侧,她是第二个反应过来的人,二话不说也冲进了静妃的轿子,拉住了静妃。
    下一瞬轿子一歪,赤雪向后一倒,静妃惊叫着撞入她怀中,头上尖利的簪子戳入赤雪的小腹,赤雪咬牙忍住,抱紧了静妃,却无法控制身形的后倾,身边和身后惊叫声一片,伴随身下轰然之声,天地旋转,下一刻噗通一声,她和静妃齐齐落入水中。
    桥塌了。
    又是轰隆一声巨响,电光一亮,云层里哗然倾落狂雨。
    怀里的静妃在尖叫,无意识地挣扎,赤雪忍痛浮出水面,看见前方和后方都有护卫下水来救,但大雨之中,前方和后方都有人影蹿入人群,尖叫声起,那些护卫又不得不回头去救受袭击的大臣。
    轰然几声炸响,烟雾弥漫,也看不清有多少刺客,那些大臣们显然更乱了。
    身边有护卫游来要帮她,手刚伸过来,赤雪忽然瞪大眼睛。
    护卫身后,无声无息冒出一条黑影,雪亮刀光伴电光一闪,噗地一声,热血炸了赤雪和静妃一脸。
    静妃这回连叫都没叫出来,眼睛一翻便晕了。
    赤雪不敢再呼救了,一手抱着静妃,一手快速地拔掉她满头在黑暗中也十分招眼的簪子珠花。
    她拖着静妃,借着大雨,黑水和烟雾,悄悄往岸边游。
    电光一闪间,她看见夏侯淳也夹着皇帝,正踏着破碎的桥板往岸边冲。
    电光里不止一道冷箭射向夏侯淳。
    赤雪正要提醒,忽然风雨中微光连闪,几支乌黑的箭激射而至,咔咔几声便将冷箭截断。
    赤雪稍稍放心。
    太女还是有防备的,只要熬过最初的慌乱和攻势,什么杀手都奈何不了他们。
    身边水波一动,忽然钻出一个黑衣人来。
    大概潜水底太久,忍不住出来换气。
    他出来得如此突然,赤雪惊了一跳,却忍住没喊。
    倒霉的是静妃此时醒了,一睁眼就看见一个浑身漆黑的人在自己身边,张嘴就要叫。
    赤雪猛地把手伸进她嘴里,同时对那黑衣人道:“皇帝在那!”
    她胡乱一指,黑衣人刚钻出来被雨打得还不能视物,听见这一句下意识以为是同样潜伏在水里的同伴,转头看去。
    赤雪早已抓了匕首在手,一刀无声无息地扎入他后颈。
    四周漾开一片深红。
    静妃眼一翻,又晕了。
    赤雪觉得她还是晕了好,恨不得给她后颈来一下让她晕久一点。
    然而解决了身边这一个,却让周围的刺客察觉到了她,水纹漾动,一颗接一颗的脑袋冒了出来。
    赤雪拼命向前游,奈何拖着一个人本就艰难,雨大还看不清方向。
    倒是有护卫不断入水试图救人,但是黑水中刺客无数,视线不清,进水也是送命。
    赤雪在快要接近岸边的时候,迎面水波簇簇而来,眼前冒起了一排人头,将她团团围住。
    那边夏侯淳夹着皇帝踩着碎了的木桥往岸边冲,看好的前方脚下一块木板忽然被抽走,取而代之的是一圈刀光,夏侯淳灵活地一扭,这回落在了一个刺客的脑袋上,生生将他踏进了水里,但只慢了这么一慢,河水中叮当碎响,刺客以铁索相连,互相呼应,拦住了他们两人,也拦住了想要来救援的护卫。
    夏侯淳发出了一声尖锐的呼哨。
    召唤属下的同时也暴露了身形。
    皇帝在夏侯淳腋下勉力抬头,看见前后左右都是湿淋淋的黑衣人影,刀光水光雨光纵横眼前,而更远处有铁骑狂驰而来,却似乎已经来不及。
    ……
    巨石骨碌碌滚下来。
    公子哥儿们余悸犹存,惊得发一声喊,四散奔逃。
    只有李蕴成大喊一声:“别让石头堵住洞口……”
    但显然喊声毫无作用,轰然一声,巨石压在了洞口上,比先前更严实。
    公子哥们站住,骇然看那巨石,又看向林中,黝黯的林中树影飘摇,似乎藏着无数杀手。
    “快走,快走,既然有人推石头,他们就在附近!”
    一堆人挤挤撞撞就要逃。
    “走什么!走到林中送死吗!”忽然一声暴喝惊住众人,众人回头,就看见平时温吞水一般的李蕴成,不知何时已经走到大石那,卷起袖子,弯下身去搬石头,“还不快来帮忙!”
    众人看看他,看看林中,一时犹豫着,李蕴成吸一口气,知道在这些吓坏了只想逃的家伙面前,说什么救命之恩都是白搭,只冷冷道,“既然还有杀手,那就更要把太女救出来,接我们的人还没到,只有太女的武力,才能护送我们安然出林!”
    林子中安静了一瞬,片刻之后,常千磨有点犹疑地走了过来。
    陆陆续续又有人走过来。
    众人合力去搬大石,一人正在用力,忽然看见冷光一闪,向自己袭来。
    他吓得大叫,手上却没松。
    因为在这一刻他也明白了,不把太女救出来,自己还是活不了。
    身边忽然白影一闪,一只手突然伸过来,轻轻巧巧拈住了那箭,反手就把箭甩了出去,破空声响,随即林中一声惨嚎。
    众人回首,就看见铁慈肩上扛着冯桓,站在他们身后。
    ……皇太女已经出来了?
    什么时候出来的?
    有人狂喜之后便想起,那方才自己等人弃而不顾的丑态,都被太女看在眼里了?
    铁慈看着这群纨绔。
    洞里的水坑不算深,她进水后本就防备上面有人盖帽,迅速打晕还残留一点意识想要紧紧攀附她的冯桓,然后立即瞬移了。
    公子哥儿们逃散的时候,她隐在灌木丛后冷眼旁观。
    如果他们自己逃掉,那么死在林中,就是他们自己寻得的结果,她不会再救。
    现在,算他们运气好。
    她一出手,林中冷箭又歇,铁慈道:“走。我负责押后。用最快的速度走。记住,我不会回头,谁掉队谁自己负责。”
    公子哥儿们二话不说开始狂奔。
    没人再敢多说一句。
    皇太女绝不会开玩笑。
    也绝不可能一再救他们。
    一群人不顾地面崎岖,在积水的林子中狂奔,绊倒了连呼痛都不敢,爬起来继续奔。
    身边不时有冷箭飞过,咻咻之声听得人心胆俱裂,有的甚至擦着他们的衣裳掠过,公子哥儿们抬头都不敢,一边埋头奔一边感激地想,幸亏太女在,幸亏太女还肯护着他们,幸亏太女接下了几乎所有致命的箭,太女人真好,准头真好,武功真高……
    人群最后,铁慈一边走,一边接着零星飞来的箭,一边将接下来的箭,投飞镖一般往前头那些公子哥儿们身边投。
    擦头而过,给自己九分。
    擦衣裳而过,给自己五分。
    擦头而过继续跑的,加一分。
    擦头而过吓哭的,扣一分。
    她就像一只并不憨厚的牧羊犬,在雨中密林赶着一群咩咩叫的傻羊往窝里奔。
    唯一看见真相的只有取代李蕴成,占据皇太女肩膀上极佳观赏位的冯桓,这位可没李蕴成的好待遇,人家好歹是正放,他是倒挂,因为铁慈没时间帮他控水,一边倒挂一边跑顺便水就出来了。
    冯桓在水里的时候,濒临死亡的半昏迷绝望间,隐约听见哗啦破水声响,随即就看见一张雪白的美人面逆水而来,长发在水中游弋柔曼,他当时心里迷迷糊糊地想,这来的是仙女吧。
    此刻他倒挂在仙女肩头,随着她一路飞奔一路哇哇地吐,时刻经历追来的飞箭擦头之苦,还要看着仙女把缴获的箭,一支支地往他的小伙伴身上投,也不知道该同情他们,还是同情自己。
    他错了。
    这不是仙女。
    这是披着仙女皮的恶魔。
    铁慈看似悠闲,心里却烦躁,她担心父皇等人的安全,却又没法立刻丢下这些纨绔。
    接应烟花已经放出,但大雨冲刷痕迹,林中也无道路,很容易走岔了,而且也没可能来这么快。
    忽然看见前方人影晃动,还没等铁慈警惕,对面就大喊:“是太女吗?”
    铁慈应声,一骑当先奔来,马上浑身透湿的骑士,竟然是容溥。
    铁慈很惊讶他来得这么快,更惊讶他亲自带队,这种天气这美人花不是该在营地里喝茶吗?
    容溥到了近前,先上下看了铁慈几眼,确定她气色虽然不大好,但好在无伤无病,这才放下心。
    铁慈询问他,才知道他之前就守在林边,算着她久久不出,不大对劲,干脆就直接组织了各家护卫,以寻找各家公子为名,带着人进了林,而他心细,一直注意着所有人的动向,记得铁慈进林的方位,也记得公子哥儿们进林的位置。
    铁慈烟花放出的时候,他已经寻到了铁慈之前和慕容翊在林子里的位置,在那没发现人,便知道不好,立即四处搜寻铁慈等人一路离开的痕迹,最快速度追了过来。
    虽然他没明说,但铁慈知道他之所以注意却没有一开始就进林中,是因为猜到她进林要和慕容翊幽会。
    而他就那么守在林边,注意着她去的方向,算着她幽会的时间……
    有点残忍,但是铁慈很欣慰。
    容茶茶能平心静气地接受她和慕容翊的往来,还不忘自己的职责,如此就算再茶,也是个合格的股肱之臣。
    她将冯桓卸下来,准备扔出去,容溥忽然道:“别动!”
    又对所有人道:“屏息!”
    他盯着铁慈的肩,神色凝重。
    铁慈也感觉到了,自己的发丝正在被轻轻掠动。
    她不动,斜过眼光,才在自己肩上看见一点小小的黑色虫子。
    那虫子本来可能在爬,此刻大概感受到危机,定住不动。
    铁慈穿着黑色的紧身衣,此刻又在光线阴暗的林中雨中,换成常人凑上去都看不见。
    也就是她目力超强了。
    她想吹掉这虫子,容溥示意她不要,撒出一把黄色药粉。
    药粉一来,虫子就惊慌起来,猛地腾身飞起,飞到一半,跌落下去。
    铁慈眼睁睁看见那虫子跌到一半,噗地一声,化为一道十分凝练的细细的红色烟雾。
    烟雾在雨中不散,四周草木立枯。
    且这枯萎还有蔓延的趋势。
    一个站得极近的公子哥儿,已经屏息了,但脚步一滑,踩到了那枯萎的叶子。
    下一刻他浑身一颤,忽然嘻嘻一笑,扑上去就去舔同伴的脖子。
    而他同伴被他一舔,也是浑身一颤,反手就拔刀要砍隔壁的人。
    被铁慈一手一个敲倒,赶羊一般让人赶紧离开那块地方。
    这虫子已经不仅仅是毒了,似乎还有迷惑神志加深恶念的作用。
    好色者更放纵,暴戾者敢杀人。
    对方的毒计一环接一环,总是喜欢让她放松警惕来下一波。
    和昨日一样,看似放弃,并不用力追杀,却悄悄放出了毒虫。
    一旦她放松了,在这晦暗环境中招,她一个女子,和一群血气方刚的男子……会发生什么?
    铁慈虽然不认为自己一定会中招,但依旧被这恶毒手段恶心到了。
    看看自己的老同学都在,她二话不说把冯桓往戚元思背上一扔,一闪就不见了。
    得救的公子哥儿们涌上来,七嘴八舌地和容溥他们说自己的历险和皇太女的英明神武,言谈之间充满了对太女的崇敬和感激。
    换到了戚元思肩膀上的冯桓默默垂泪。
    他什么都知道。
    他什么都不敢说。
    就让孩子们继续傻下去吧。
    ……
    夏侯淳背上的皇帝眼眸里倒映逼近的人群。
    赤雪身边的静妃看着忽然拦住自己的一排水中刺客,发出一阵刺耳的尖叫。
    铁俨惊恐中回头看密林。
    慈儿一定也遇见了刺杀!
    他心中涌现绝望。
    对方比他想象中更为狡猾和狠辣。
    这万一皇帝和皇储都出了事,大乾……大乾就会易主了!
    夏侯淳咬牙,拔刀。
    只要捱过这一刻,血骑和蝎子营就能赶到!
    然而下一瞬腿上剧痛,他低头,看见水中隐约什么东西游过。
    水里有毒物!
    他再也站不住,轰然倒下,倒下之前出刀,刀光伴电光惊闪,将扑来的三个黑衣人同时击倒。
    但这不顾一切的出刀,也让一个黑衣人乘机绕到了他背后,伸手去夺铁俨。
    夏侯淳既不敢把铁俨放在水中,也不敢推出去,只能勉力转身,要用自己的胸口去迎这一刀。
    铁俨惊呼。
    忽然一阵轰然声响。
    然后夏侯淳和铁俨就看见扑过来的黑衣人忽然成排向前扑倒。
    面前起了巨浪,巨浪后隐约出现了一辆马车。
    铁俨几乎要揉眼睛。
    这是河中,怎么可能出现马车?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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