楼上还是柜台,却没什么人,有两个伙计迎上来,铁慈也不等他们说话,左右看看没有其他人,就赶紧扑到一个挂满乱七八糟物事的柜台前,道:“火柴给我来几盒,有没有防水的?帐篷要最起码三顶,多用型小刀来一把,轻便工兵铲要一把,双肩背包两个,最大号的,玻璃瓶也要,塑料自封袋越多越好,睡袋来两个,队伍里有病人和孕妇呢,钢丝绳来一串,指南针也要,压缩饼干来一包……这烟花是新品?那也来几个。”
    伙计们动作麻利地装东西,笑道:“您买这么多,给您饶个好玩的玩具。说不定能用得着呢。”
    铁慈点点头,又问:“药品呢?”
    “您忘了,在冰柜里呢。”有伙计笑着指了指。
    “我要一些消炎抗菌的,治疗外伤的药。具体种类你们斟酌。”铁慈问,“有能治合欢蝶和万相草的药吗?”
    “您是知道的,”伙计含笑道,“咱们这里的药虽然效用极佳,但只能针对一些常见病,解毒也只限于蛇毒,奇奇怪怪的毒和病,咱们现在还不成。”
    “那有人送草药过来吗?”
    她之前派人去山中找治疗合欢蝶的药草,为了方便联络,也说过找到的药草可以送到瑰奇斋来,师父在燕南也开了许多家店铺,她来燕南之前将单子给了她。
    “也没有。”
    铁慈叹口气。
    还是要自己亲自出马了。
    伙计将她需要的东西打包好,小件都塞进背包里,背包里外无数个口袋,还配好了一个长圆形水囊。又将帐篷给她捆成一堆。然后微笑站在她身前。
    铁慈弯身拎起帐篷,将背包背上肩,“谢了,回头代我向东家问好。”
    伙计八颗牙齿微笑不改,灵活地挪动脚步,再次挡在了她面前,“威爱皮卡客户八折,谢谢。”
    铁慈叹口气。
    这一定是三师姐名下掌管的铺子,锱铢必较啊这是。
    她倒不是没钱,只是师父铺子里的这些高级货贵得她这个皇储都肉疼。
    “签单可以吗?”
    “可以,不仅可以签单,还可以打骨折。”
    身后有人慈爱地摸了摸她的头,铁慈赶紧护住头,不然下一刻她头上的白玉簪可能就不见了。
    老乞丐从她身后吭哧吭哧地走出来,往黑漆太师椅上一坐,“小慈啊,没钱挂账也没关系,咱们谁和谁呢。要不这样,你在店里帮几天忙,做几天模特儿啊伙计什么的,这帐就免了如何?”
    “然后你们就可以拿我打广告,什么皇太女迷上瑰奇斋的货品,大肆购买导致无钱付账,自愿在店中做工抵账,引得全城围观,之后还可以把我坐过的板凳,穿过的衣服花样,扫过的地砖,统统都卖出钱来。”
    “这是你身为皇太女的价值,而师父说过,咱们做生意的,就要以能将员工自身价值榨干为荣嘛。”
    “对啊,996是福报。”铁慈将沉重的背包托了托,“钱啊,会有人给的,您啊等着吧。”
    她背着扫荡来的东西下楼,招呼着众人上车,眼尖地发现阿丽腾鬓边戴上了一朵花,脸色酡红如醉。赤雪在她耳边道:“池公子想给夫人买首饰。丹霜想悄悄付钱给我阻止了,这里的伙计灵活,给池公子推荐了这朵花,说这材质要说便宜也便宜,但要说珍贵也绝对珍贵,看在一对佳人的份上,只要了极低的价钱。”
    铁慈看一眼那粉紫色的花,质地似玉非玉,光泽斐然,工艺及其精美,这样的东西拿到盛都瑰奇斋去卖,没有个百两银子下不来。
    她知道伙计没说假话,师父说过,这东西是塑料做的,看起来精美,其实不值钱,但因为塑料这东西在盛都还制作不出来,所以说珍贵也是真的。
    师父那常会有些非常奇特精美的东西,盛都工艺做不出,但都是孤品,不可复制,她问过师父为什么不能量产,不然岂不是发财了,师父说什么这是奖励,不属于这里,大乾目前的生产力和工业水平还不能拥有这些发明……师父的秘密总是很多。
    一行人上了车,路过一处粮油店的时候,铁慈看见门口在施粥,衣衫褴褛的人们排了长龙。赤雪隔窗问了几句,回来说是临近一个村庄因为连日下雨山体滑坡,一个村庄遭了灾,村子里的人出来逃难,凭云府里这家粮油店带头施粥给流民。
    丹霜便道:“一定是师父的店了。师父什么店都赚钱,唯独粮油店从来不赚,每年都贴补给各地流民难民了。”
    在盛都时,丹霜出宫的机会比铁慈多,她清楚这些。
    铁慈看一眼丹霜与有荣焉的神情,笑了笑。
    也就是师父了,换成别人,在天下广济难民,是生怕统治者不猜忌吗?
    马车辘辘出城去,等到谈家人好容易打听到铁慈等人住在哪里,气喘吁吁上门来时,铁慈早已带人进山了。
    马车离开没多久,城门外瑰奇斋里,到了黄昏快要下铺板的时候,来了几个客人。
    当先一人脸上胡乱戴个山魈面具,露出半边形状优美的下颌和线条美妙的唇,身高腿长,一路披着斜阳走进来的时候,精美明亮的店堂内仿佛都忽然暗了暗,那些流光溢彩都瞬间飞扑到他身上去了。
    但他随即让所有人认识到,有些人就一张脸能看,骨子里他就不是人。
    他对门口伙计恭敬的迎接不以为意,对别致光亮的柜台不假辞色,对伙计殷勤介绍的货物嗤之以鼻,对众人购买的东西大肆嘲笑。
    “这个千里眼不成,现在西洋那边的千里眼看得比这个远,还能伸缩,这个这么落伍,你竟然还要买!钱嫌多去送给外面流民啊。”
    “这珠花不是金也不是玉,也敢卖得比金玉还贵?什么?特殊材质,举世无双,独一无二?既然没有第二个,谁知道这是个什么玩意?谁又能看出它的价值?我用牛粪捏一朵花,也可以说独一无二,卖给你一百两银子,你要不要?”
    “这西洋红葡萄酒,入口发酸,还花香,花柳的花吗?远洋运来的时候没能储存好受热了吧?或者就不是什么上等酒庄出产,这样的酒还想卖出万世香的价,我拿潲水发个酵,出来的味道可能比你这酒还好些。”
    “二楼的拿错到一楼了?二楼的不卖?都是一座山里出来的狐狸玩什么清纯呢?欲擒故纵想暗中推销二楼高价货品你就明说嘛,明说我也不买。这位公子,你明儿再来看,明儿保准他们还是会‘误把二楼货品拿到一楼来了,二楼不卖的哟,您别问哟,您真想知道,一楼先买到百两黄金再说哟’”
    ……
    一个伙计扛不住,来了一堆,一堆也扛不住,来了掌柜,掌柜也扛不住。
    他进门不过一刻钟,店内的客人走了大半。还有一小半在打听他是不是自己有什么铺子,怎么对各类货品品质如此精通,要不要报个名号大家也光顾比较一下?
    掌柜的汗渗了出来,瑰奇斋是东家旗下的高端店铺之一,每个月是要评定全国业绩排名的,老主顾也是会员制,向来只接待各地上层人士,是开源商号名下维系官员贵族阶层的重要盘口,这要流失高端客户,损失的可不仅仅是他的月银。
    最近本就有一个大商号进驻黔州燕南,处处和开源商号竞争,开源做什么他们做什么,还比开源商号旗下的店铺卖得更便宜,瑰奇斋因此已经流失了不少客源,据说这家商号财大气粗,进驻的并不仅仅是黔州燕南,要不然大掌柜也不会亲自全国到处跑,最近刚好到了黔州。
    嘴炮大王靠在柜台上,咳嗽几声,对旁边的妇人道:“这位夫人,您买首饰,可不能在他们这柜台下看,他们的灯光打得有心机,你要把东西拿到自然光下看,保准便如那丑女掀面纱……”
    楼上,老乞丐把一本一页都没翻完的书扔在桌上,道:“请吧!”
    二楼的伙计快步下楼,躬身请人,嘴炮大王斜睨着掌柜,“不是威爱皮客户不能上楼的哟。”
    掌柜面不改色躬身,“您超卓的眼光和见识,足以证明您是业内高人,业内豪商自动具备瑰奇斋威爱皮客户资格。”
    嘴炮王慕容翊哈哈一笑,衣袍一掀,缓步上楼。
    老乞丐站在楼梯口等他。
    慕容翊在楼梯口站定,一改方才嘴炮风格,上前一步,一揖到地。
    老乞丐挑眉一笑,正想问何故前倨而后恭焉?不妨那家伙直起身来,笑道:“见过大师兄。”
    大师兄沉默了一会,道:“妹夫?”
    慕容翊答得飞快,“哎!”
    大师兄微笑:“妹夫,你给师兄的见面礼真是好生诚恳丰厚。”
    慕容翊面不改色,“师兄这样的见惯人物的英杰,非特立独行不足以令师兄一顾啊。”
    “我还以为妹夫是来结账的,毕竟师妹方才买了……”大师兄低头噼里啪啦打算盘,抬头对慕容翊一笑,“一万三千六百四十二两五钱,您是银票还是黄金?”
    慕容翊拖了个凳子自己坐下,“或许我们可以换个支付方式。”
    大师兄摇着手指,“虽然咱们是一家人,但还是要说二家话,没钱免谈。”
    “这世上比钱更重要的事多了。”慕容翊变戏法地掏出一个小酒壶两只酒杯,给大师兄斟酒,“毕竟钱是死的,人才是活的。”
    “你在暗示我不听你的就不能活吗?”
    “哪能呢。”慕容翊笑得纯良无害,“您可是大舅哥。”
    “最近在全国,恶狗一样和我们抢生意的万钱商号是你的吧?看你方才说话风格就知道了。”大师兄接过慕容翊敬的酒,闻了闻,摇摇头,拖过旁边一个黑瓷瓶,将酒倒了进去,“你对你丈母娘和大舅哥可真孝顺啊。”
    慕容翊笑而不语,“一家人说两家话嘛。毕竟我们成亲你们也不会送上开源商号啊。”
    “开源商号未来会是太女在朝中的重要支柱,也是太女一力要扶持好应对萧氏名下各大小财阀的助手,中原西南有开源商号,北边有田氏商号,这是太女的布局。你却在和开源商号抢生意,你这么挖墙脚,太女知道吗?”大师兄举起空酒杯,示意慕容翊再给他倒一杯。
    “所以我来了啊。”慕容翊不倒酒,往椅子上舒舒服服一靠,“想要我不抢吗?想要万钱商号从此退出恶性竞争吗?”
    “不计成本地疯抢,围追堵截,逼得我们正视你,不就是为了今日的谈判吗?”大师兄自己拿过酒壶,给自己倒了一杯,然后故伎重施,灌进黑瓷瓶里,“说出你的条件呗。”
    “我能有什么条件,我是为我夫人抱不平来了。就想问问,我家太女的威爱皮卡是黑卡吗?”
    “……”
    大师兄决定再和慕容翊要一杯万世香,作为对自己伤害的补偿。这女生外向真是没说错,还没成亲呢,就什么都和男人说了,这男人还是咱竞争对手呢!
    慕容翊给他倒酒,对他把酒转移的行为视而不见,缓缓道:“开源商号只口头承诺会帮助太女是不够的。连张黑卡都没有算什么自己人?我觉得吧,她需要知道你们开源商号的全国店铺,人员组成,每月盈利账册,联络方式,以及获得每年盈利的两成,和在任何情况下全国店铺和产业都对太女开放可以随时调用一定数额的人员和金钱的权力……”
    他就像没看见大师兄越来越瞠目结舌的脸色,面不改色说完,还认真想了想,才道:“……暂时就这些。”
    不等大师兄说话,他笑道:“可别说我们狮子大开口,这些年你们利用太女名号做生意还少吗?这一年太女逐渐掌权,给你们提供的便利还少吗?你们接受了太女的示好,也表态日后永为她的后盾,不该献出投名状吗?阿慈心慈面皮薄,她自觉受师恩深重,不好开口,我代她开口。”
    大师兄笑道:“若是师父不同意呢?”
    “那万钱钱庄会让开源商号看看,万钱到底有多少钱。”慕容翊微微一笑,“我也会让太女明白,商人重利轻情,不可托付。”
    大师兄伸出酒杯,阴阳怪气地道:“威胁哟。”
    慕容翊温柔地道:“不,还没开始呢。”
    大师兄不说话了,半晌唏嘘道:“真不是个东西,但也真对得住太女。那丫头有点福气。不过我有个疑问,万钱山庄既然这么有钱,那就自己出面好咯,何须来逼开源。”
    慕容翊笑而不语。
    那毕竟是孙氏的家产,太过敏感,和铁慈牵扯上对她不利,万钱的主要根基和未来的发展还是在辽东,如今不过扮头恶虎闯入大乾,吓唬一般罢了。
    大师兄大抵也明白几分,并不追问,转着酒杯笑了笑。
    师父对小慈可谓自幼教养,尽心尽力,而师父的商业帝国没对小慈全部开放,他们师兄弟姐妹觉得也正常,毕竟小慈身份特殊,商号拱手奉上,是很有可能随时被皇家吞掉的。
    但如今慕容翊这么强势,不惜两败俱伤也要逼着开源商号献出资源,这不仅仅是钱的事,遍布全国的店铺意味着最灵通的消息、最繁多的秘密产业、最顺畅的信息传达,和最方便的人员使用。
    皇太女拿到这些,以后不管是对付敌人还是监视百官还是推行政令,都要轻松许多。
    他笑道:“兹事体大,容我禀告师父定夺。”
    慕容翊笑着举杯。
    “不过你这么凶狠。小心师父生气,不认你这个女婿。”大师兄对慕容翊眨眨眼,“你知道的,在小慈心里,师父可比她亲娘更重要。”
    “只要丈母娘答应给女儿分家产,万钱山庄会给出足够的聘礼讨丈母娘欢心。”
    大师兄哈哈大笑,一把抓起慕容翊的酒壶,“爽气!当浮一大白!”
    慕容翊低头咳嗽几声,笑着起身告辞,也不去索要那价值不菲的酒壶酒杯,大师兄倚靠在榻上,懒洋洋地挥挥手,目送他下了楼,赶紧一骨碌爬起来,将酒壶里剩下的酒灌进黑瓷瓶里,好巧不巧正灌满了一瓶,他将这一瓶酒递给掌柜,“去,封起来,贴个万世香的酒标。拿去柜台上卖,能卖三十两银子呢!”
    掌柜熟知这位大掌柜的风格,毫不意外地收起来,笑道:“来一趟说几句话还饶咱们一瓶酒,说到底也就是嘴皮子功夫。”
    大师兄哈哈大笑,笑到一半,戛然而止,脸色发白,两眼发直。
    掌柜吓了一跳,“大掌柜怎么啦!”
    大师兄猛地拍了一下自己大腿。
    “那一万三千六百四十二两五钱银子,还没给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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