本来在他看来,这就是个无解的局。毕竟就算这家伙撞大运找到叔公的木楼,叔公不出来,谁能把他弄出来?
    然而她竟然做到了。
    “答应以后配合我我就告诉你。”
    “好吧。”
    “我从朋友那里得知,你们这位叔公可能用兰花螳螂当戒指,所以第一遍寻找我是在筛选,选出所有木楼里有兰花螳螂的。”
    “但是兰花螳螂好多地方都有……”
    “所以这就要用到你叔公的第二个毛病了,他有密集恐惧症。上次满山的毒虫暴动,引发了他的怒火,才将毒虫一口气都杀了,我曾亲耳听过他的抱怨。所以我用蜜糖引来蚂蚁,爬满了瓶子,你看着没什么,可看在密集恐惧症眼里,可就要了亲命了。当然他也可以不出来装看不见,可他的木楼这么干净,想必有点洁癖,我把密密麻麻的蚂蚁砸他床上,一个密集恐惧症不暴怒我跟他姓。”
    “……什么叫密集恐惧症?”
    “就是看见密密麻麻的东西会出现生理性的厌恶,难以忍受那种。”
    铁慈抬起头,青衣人已经坐在木楼窗边,没什么表情地看着她,道:“毒药可以不喝了,也不追究你挟持阿冲的罪了,你走吧。”
    铁慈道:“见到你人了,也过了关了,救人吧。”
    “我有答应过救人吗?”
    故伎重施。
    铁慈笑了起来。
    她嫣然道:“我也只是要你出来,亲眼看看我的决心而已。”
    她将阿冲从背后拖出,掌间寒光一闪,鲜血飞溅,阿冲一声惨叫。
    一只手指滚落尘埃。
    鲜血噗地洒满铁慈靴前。
    这一手实在太快太突兀,以至于青衣人都没反应过来,更不要说其余赶过来的阿吉阿扣等人。
    木楼前死一般的沉寂。
    好一会儿,阿吉一声大叫,就要扑过来,被同样面色青白的冯桓死命拉住。
    “不要靠近我,不要威胁我。”铁慈平静地道,“我说过,哪怕下一瞬你们把我砍成肉泥,我也能先杀了他,一根手指,就是提前给的证明。”
    阿冲已经晕倒在她掌下,软绵绵地瘫软成一团,垂落的袖子染满了血。
    青衣人盯着铁慈。
    这一刻铁慈听见远方天际,传来浩大的振动之音,像是什么东西铺天盖地袭来。
    伴随着呼啸狂卷的风。
    而地面也在隐隐震动,不知道何物之蹄,踏出了千军万马的气势。整个山林都似乎在哗啦啦地响,林海生涛,万兽咆哮。
    她又听见那遥远而空闷的声音,有脚步慌乱踏地的声音,有急急拨开草叶的声音,有踩断树枝的声音,有用那奇怪音节大声召唤彼此躲避的声音,还夹杂着一些带着燕南口音的官话。
    这些声音从极远处传来,瞬间被越来越近的风声卷去。
    她抬头看天,不知何时天色黝黯,彤云翻滚。
    身前一片冰凉如空气骤降几十度,身后却一片灼热似生了十个火炉。
    风刀霜剑,冷热熬煎。
    那是端木和所有人,因她悍然挑衅所凝结的怒气和杀气,再进一步,就能要了她的命。
    铁慈垂眸,只将阿冲往自己面前拖了拖,拿起匕首对着他的心口。
    地上的手指还血淋淋躺着,一线深红溅上她的眉心,被雪白肌肤衬得鲜明,这让她看起来像眉心多了只鲜红的眼,冷厉桀骜,盯视人间。
    青衣人看着她,断指,小刀。
    半晌,风声渐渐地淡去,地面震动停止,草平树静,寒冷和酷热,也慢慢散去。
    青衣人一抬手,兰花螳螂抬起前臂。
    有人上前来,走到铁慈身边,抬起慕容翊。
    铁慈没动,她只看着阿冲。
    她不怕这些人对慕容翊下手,反正最坏的结果也就是慕容翊死。
    这些人会明白,慕容翊若死了,她就会让他们后悔。
    她只是紧紧守住阿冲。
    青衣人看着慕容翊被抬进了木楼,平静地道:“我很讨厌你。”
    铁慈微笑如常,神情和听见别人歌功颂德也没什么区别。
    “你伤了魃族的首领,侵犯了魃族的尊严,还要我破誓救人,你必须为此付出代价。”
    “请说。”
    青衣人指着梯田侧面一片山林,道:“那里是阿冲的长辈族人,是历代魃族首领长眠之地,你伤害了他们的后代,就一步一跪去那里,给所有魃族先祖赔罪,这里的生灵才会原谅你。”
    “不行!”
    铁慈还没说话,冯桓先跳了出来,捋起袖子气势汹汹地道:“她不能跪!她可是……”
    铁慈:“冯桓。”
    冯桓及时刹车,眼睛一瞪,“反正她不能跪!若真要跪的话,我去跪好了!”
    阿吉怒道:“你去跪算哪门子事!”
    冯桓声音丝毫不弱,“我是你的夫郎!我就是魃族的人了!既然我进了门,是不是就该开祠堂上宗谱见祖宗?我去跪不是天经地义?还是你不打算对我负责?”
    阿吉目瞪口呆,指着他道:“你你……你明明……你先前……”
    冯桓脸也不红的道:“我先前明明换了好几个姿势,你表示了满意!”
    阿吉:“你放屁!”
    冯桓:“你不给我跪你就是始乱终弃!”
    青衣人:‘闭嘴。”
    他一开口,阿吉立即闭嘴,冯桓很识时务,也不敢说话了。
    铁慈那种风云雷动的感觉又来了,显然青衣人心情忽然又不好了。
    “还有一个条件。”
    铁慈平静地看他。
    “我曾发过誓,除了魃族人之外,再不亲手救治人命。既然有人要从我手中生,就一定要有人从我手中死。”
    铁慈道:“好。”
    她答得如此干脆,以至于冯桓都没明白这句话的意思,好一会儿才反应过来,脸色大变。
    “什么意思?什么意思?是要你以命换命吗?这不行——”
    没人理他,青衣人指了指坟地的方向,指了指铁慈,啪地关了窗扇。
    “我可以救人,但怎么救,救几成,过程痛不痛苦,全看我心情。”
    换句话说,他本来就心情不好,铁慈不跪,他心情就更不好,哪怕给慕容翊解毒,也要让他吃尽苦头,或者留下后患。
    铁慈抱着阿冲站起身来,捡起断指,一言不发看往坟地方向。
    冯桓亦步亦趋跟着,阿吉还在生气,抱胸偏脸不理他。
    村人都没跟过来,看看坟地,目光复杂,随即都散了。
    铁慈将阿冲交给冯桓,还塞了把血淋淋的小刀给冯桓,冯桓看阿冲还没醒,就开始絮絮叨叨,“殿下啊,您是什么人,您只能跪天跪地,这什么化外之民的一群泥腿子祖先,怎么配您下跪,没得折了他们的福分……”
    四面细碎之声不绝。
    冯桓毫无觉察,絮絮叨叨地道:“我听说魃族成年男女都会有一只伴生毒物,像宠物一样吧,跟随他们一生,死后也和主人葬在一起,视为家人。”他搓着胳膊,牙疼般地道,“殿下您能想到吗?阿吉和我的床边,就一左一右睡着两只猪婆龙,猪婆龙啊!你试过床边一左一右两只猪婆龙咧着大嘴盯着你办事吗?我当时就软下来了啊……啊殿下你在干什么!”
    铁慈已经毫不犹豫地跪了下来,砰地磕了一个响头。
    冯桓呆住。
    铁慈抬起头,额上粘着草叶和泥土,她伸手拈去。
    冯桓张口结舌,指指她,指指那墓园方向,好半晌才找回自己的声音,“啊这……啊这不是……啊这不行……殿下您起来!您起来!我看不得!”
    “那就别看。”
    “我代您还不行吗?”冯桓撩袍就要跪。
    铁慈拦住他,“他要的就是我跪,你不要节外生枝。”
    冯桓还一脸不忍,铁慈却不喜欢他这样,上下打量他一眼,道:“真要跪也行,你跪你的,求阿吉的祖宗治好你的不举。”
    “谁不举了!谁不举了!”冯桓针刺一般跳起来。
    铁慈又一个头磕下去。
    冯桓不说话了,百感交集地看着她磕完,起身,走一步,再磕,一丝不苟地执行青衣人的要求。
    他听见她喃喃道:“今日我一步一跪,坟前求祷,尔等若真泉下有知,当知这头是多磕的。我多磕,你们却不能多受,孤是皇储,是未来皇帝,孤的叩首日月所感天地皆知,若不想子孙福薄七世不祥,便好生报答今日这一磕,护着慕容翊这一生,不惊风浪,不畏毒伤,不受戕害,不减寿年……万般吉祥。”
    冯桓立在她身后,看斜阳镀她双肩单薄线条,横平竖直,担得住日月,也担得住此刻坟场凄凄的风。
    她是金尊玉贵的皇储,是这大乾未来的主人,与生俱来的尊严与骄傲,她的双膝只跪天地,君亲师都未必能让她屈膝。他也见过太多皇族贵族薄凉寡情,天经地义,从未想过他们的皇太女,如此情义深重,义无反顾。
    半晌,他百感交集地道:“殿下,何至于此。”
    “我觉得至于,就至于。”
    “那家伙真是……吃斋念佛十辈子,才求来今生遇见您吧。”
    “这事你不许告诉他。”铁慈道,“焉知我又不是吃斋念佛十辈子,才遇上了他?”
    冯桓不说话,只默默跟在她身后,帮她清理地上杂草碎石。
    他忽然搓了搓手臂,道:“怎么这么冷?”
    再一抬头,看见漫天纷纷扬扬雪花飘下来。
    冯桓揉揉眼,再揉揉眼。
    开什么玩笑。
    这是燕南,地气炎热,终年无雪,更不要说现在正是四月深春。穿薄衫都出汗的天气。
    他看着头顶一方飘雪的天空,和不远处依旧烂漫的明霞,看看那风雪逐铁慈而去,看见风雪之下铁慈一步一跪的单薄背影,愕然半晌道:“做什么?烘托气氛吗!”
    很快他就确定了果然是烘托气氛。
    一场冷雪之后,地面结了冰,还就结了铁慈往墓园道路的冰,这让铁慈的每一步都跪在了冰碴子上,膝盖上很快就血迹斑斑,起身时淡红的冰屑簌簌而落。
    随即轰然声响,天边忽然被一片黄色遮蔽,这片黄色如薄云飞动,很快接近,四面风声呼啸,树木摇曳,冯桓只觉得黄影劈头盖脸扑下,噼里啪啦之声起,什么细小的东西接连不断地打在脸上,脸皮子生痛,冯桓伸手一摸,摸到一手的沙。
    这阵卷沙狂风很快卷走了冰雪寒意,却越来越大,直冲铁慈后背而去,吹得她长发缭乱,满头沙土,冯桓眼睁睁看见风中黄沙忽然收束如杵,重重捣在铁慈后心。
    他一声惊呼,却看见铁慈身子一矮,竟然趁着这风沙一捣之力,在冰路上一个滑跪,足足滑了三丈之远才停下,倒省了一段路的磕头。
    冯桓想笑,又觉得心酸,他袖子掩面等那阵风过去,下一刻忽觉炙热,再睁眼看见冰路忽然都化成了水,而两边的野草已经燃起。
    铁慈就那样在水里磕头,跪下去水花四溅,起身时衣角发丝燃上火星。
    如果她慢一点,天上就会有一道狂雷劈下来,在水洼中激起一道电光,追着铁慈的背影。
    她的裤子凝了血结了冰浸了水,沉甸甸地弯出一个膝盖的形状,被烧断的发和衣角一截截地化灰落在路上,路上一个窝一个窝,那是膝盖跪出来的痕迹,窝里头冰碎了,染了点淡淡的粉。
    再下一段路泥土地忽然变成了泥淖,铁慈跪下去便噗嗤一声,整个人埋到了腰,再无比艰难地把自己拔出来,整个人身上已经不能看。
    不知何时,梯田上上下下站了很多人很多兽,静默地看着这短短一截路上的铁慈。
    冯桓已经没有跟随的勇气,甚至庆幸铁慈没有让自己代磕,这样的路,他半丈都走不完就没命了吧。
    他困惑地仰头看看天空,不明白这些异像哪里来的,难道真是因为铁慈伤害了阿冲吗?
    他激灵灵打个寒战。
    风刀霜剑雨雪冰火这样走了一遭后,墓园终于在望。
    那里用藤编了大大的拱门,上面爬着各式的鲜花,四季盛开,不仔细看还以为是什么游玩的乐园。
    魃族的坟地很简单,说是坟地墓园,只是圈出了一片平地。他们的坟墓是方形的,在方形的坟墓旁边,往往还有一个小方形,小方形的石板上没有字,刻着动物的图像,有的是蛇,有的是蝎,有的是蜘蛛,有的是蜈蚣,也有一些奇形怪状的,但应该大多是毒物。
    冯桓到此时才明白为什么他和阿吉睡觉,会有猪婆龙压床,原来毒宠与主人同食同葬,地位比他这个不能进祖坟的阿金哥要高贵多了。
    他也是刚刚才搞明白,在魃族的风俗里,阿金哥可不是夫君的意思,而是指随时睡随时分比寻常人稍好一点的床伴。
    铁慈做事很认真,磕头之前还会扫扫墓,不仅给坟墓磕头,还给那些随葬的毒宠送上供奉,蛇坟前送上鸟蛋,蜘蛛蜈蚣蝎子坟前送上虫子,冯桓只好苦着脸挖虫子,一窝一窝地送去加餐。
    但铁慈不管做什么,始终带着阿冲,冯桓看一眼还晕着的阿冲,心有余悸地道:“殿下,您刚才那一刀,实在太快太狠了,您没有想过万一激怒他们呢……”
    “能让我带着阿冲一路冲进来,就说明他们确实在乎阿冲的安危,再说,我也不是没留后路,”铁慈从怀中摸出那断指,抛给冯桓。
    冯桓惊得一哆嗦,根本没敢接,断指粘着鲜艳的红跌落他的衣襟,他忙不迭地抖衣衫,“您说话就说话,不要一言不合就抛这么可怕的东西……咦?”
    他拈起断指,看了又看,目光缓缓转向铁慈,“嗄?”
    “不错吧?”铁慈道,“还可以舔一口。”
    冯桓真的舔了一口,道:“蜜?”
    月色上来,他手中的“断指”光泽还亮亮的,完全不像离开人体的灰败模样。
    “是个道具。人家送的,没想到能用上。做工很精美是不是?”
    “何止是精美,简直以假乱真,当时我呼吸都停了,等等,那血……”
    铁慈摊开手掌,掌心鲜血淋漓。
    “那血,是我的。”
    冯桓呆怔半晌,跳起来道:“绝!”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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