自从被禁足后,雷琦在家中很是沉默。
    吃饭,睡觉,没事儿就在书房里看地图。
    看来看去,晚上也不睡了,整宿整宿的蹲在书房里,人影闪动,也不知在琢磨个什么。
    老夫老妻了,自然没了激情,故而晚上不睡,老妻也不会想偏。
    可到了吃饭时间,这人还在书房里琢磨,一家子都不敢去叫他,这让老妻看不过去了。
    她气冲冲的来到书房,“夫君这是在琢磨什么呢?陛下都说了让夫君禁足,回头一家老小还得担心被流放呢!吃饭吧!吃了这一顿,不知下一顿在哪吃呢!”
    流放路上能吃啥?
    雷琦抬头,头发乱糟糟的,眼珠子上布满了血丝。他楞了一下,“吃饭了?”
    老妻没好气的道:“吃了!全家都在等你!”
    “哦!”
    雷琦刚想起身,就听到外面传来了嘈杂的声音。
    “败了,咱们败了!”
    “白雄无用!”
    “唐军就要兵临汴京了!”
    雷琦一怔,“败了?不该那么快啊!”
    老妻叹息,“和咱们无关,吃饭吧!”
    雷琦苦笑,“是啊!和咱们无关!”
    叩叩叩!
    这几日雷家再无访客,此刻的敲门声让仆役们胆战心惊,担心是来抓人的。
    此战大败,朝中得找几个靶子,白雄一个,雷琦一个,都跑不掉。
    一个仆役被推出去开门,他小心翼翼的打开了一条缝隙。
    门外是个内侍。
    仆役心中一颤,赔笑道:“可是来寻我家阿郎的吗?”
    “是。”
    门开。
    仆役们自觉的跪在地上。
    因为内侍身后带着数十侍卫。
    内侍愕然,然后摆摆手,“你等留下。”
    雷琦来了。
    “雷刺史,陛下召见。”
    到了宫中,年胥第一句话就问:“雷卿可有御敌之策?”
    殿内重臣云集。
    雷琦说道:“臣还不知此战如何。”
    一个灰头土脸的将领站出来,“此战由一场游骑大战引发,两军直接开战厮杀。”
    白雄太急了!
    雷琦看了一眼殿内,孙石等人站在一侧,看着意气风发。而彭靖等人在另一侧,灰头土脸。
    泾渭分明!
    是了!
    白雄这是迫不得已!
    “唐军坚韧,突破我军右翼,随后张焕发动进攻,我军支撑片刻后崩溃。”
    “大军呢?”雷琦问道。
    将领低头,“被俘不少,一些进了永州城,一些逃到了汴京。”
    “怎么就这样了?”雷琦没想到自己才将被禁足数日,战局竟然就崩了。
    他这几日在地图上琢磨推演此战,所以开口就胸有成竹。
    “陛下,此战不可胜。”
    这是基础,若是皇帝坚持认为此战还能反败为胜,那么他宁可回去继续禁足。
    年胥的眼中多了一抹失望之色……他确实是想过反败为胜的可能,“朕知。”
    雷琦松了一口气,“唐军此刻士气如虹,我军不可出战,当令各处谨守。”
    年胥点头。
    “其次便是令人去城池之外,把那些百姓和粮食都带回城中。水井里丢些屎尿,一句话,能被唐军利用的东西,能带走就带走,不能带走的,毁掉!”
    “你这是想坚壁清野?”
    “对。”雷琦行礼,“陛下,大败之后,我军士气难以提振。唐军远来,粮草定然不济,如此,可行坚壁清野之策。唐军无粮,只能退兵。”
    很平平无奇的对策!
    年胥沉吟良久。
    他不甘心!
    雷琦最后说道:“再有,请陛下令各地勤王!”
    “这会动摇江山社稷!”孙石断然否决,“一旦令各地勤王,那些人就会认为大周难以为续,就算是唐军退了,留下的烂摊子怕是要数十年才能平息。”
    雷琦说道:“只是汴京周边。”
    “做个姿态?”孙石眼前一亮。
    雷琦点头,“若是老夫没猜错的话,唐军也只是要个姿态,体面退军。”
    年胥精神一振,“雷卿这话有把握?”
    “有!”雷琦很肯定的道:“臣说过,唐军远来,粮草不济。再有孤军深入,难免胆战心惊。当勤王令发出之后,唐军必然会心生退意!”
    这一系列应对手段堪称是连环套,一环套一环。
    “雷卿大才,就依此而行!”年胥拍板,“此战后续,由雷卿执掌!”
    雷琦看到重臣们神色不悦,心中一冷,赶紧婉拒,“陛下,臣才疏学浅,不足以统领大军。恳请陛下派遣重臣为帅。”
    ——你就算是给个小吏来挂帅都行,就是别让老夫顶在最前面。
    老夫,被他们整怕了!
    年胥目光转动,“也好,如此,方卿。”
    方崇正在神游物外,被人推了一把才清醒。
    “方卿挂帅!”
    啥?
    老夫挂帅?
    方崇不敢置信,随即想到了些什么,“领命!”
    群臣散去。
    年胥坐在那里,显得有些孤独。
    他突然问道:“方崇此人不通武事,加之新败,可朕依旧令他挂帅,引弓可觉着诧异?”
    谢引弓点头。
    “孙相他们看着有些不悦。”
    “朕知。”年胥淡淡的道:“朕恨不能把方崇等人活剐了,可却不得不留下他们,甚至还得要重用这等人。”
    谢引弓的头几乎垂到了胸口。
    他知晓,皇帝是真的动了杀机。
    “大周帝王与士大夫共治天下,这话是太祖皇帝说的。
    由此,文官变成了大周的主宰。
    如今国事艰难,朕有心革新,于是便令孙石等人主导。
    方崇等人百般阻挠,朕深恨之!
    可一旦朕把彭靖等人尽数驱逐,朝中便成了孙石等人的天下。
    到了那时,他们联手就能架空朕,以新政之名,行权臣之实!”
    谢引弓颤声道:“陛下,此等话不可说。”
    “担心被传到外面,那些臣子会联手压制朕?”年胥笑道。
    谢引弓不敢说。
    年胥叹息,“雷琦大才,可依旧不敢独自领军。朕令方崇挂帅,便是告诉孙石等人,彭靖可去地方为官,方崇,朕,还用得着!”
    帝王,不易!
    雷琦走到了宫门外,回身感谢了送自己的内侍。
    内侍说道:“陛下有话交代。”
    雷琦赶紧站好。
    “钱南,死了!”
    雷琦深吸一口气,别过脸去,哽咽道:“陛下……英明!”
    ……
    南周军动起来了。
    汴京附近的村子都被迁徙了,百姓带着自己的一点儿家当,跟着官差或是军士们往附近的城中去。
    使者带着勤王令四出,承平多年的南周,被一种亡国的危机笼罩着。
    汴京有人怒道:“那些畜生想用羞辱李泌来打断新政,如今新政未亡,大周却要亡了!他们可曾后悔?”
    没有人后悔。
    道不行,乘桴浮于海。
    这只是一种理想主义的说法。
    真正的说法是:道不行,我便把这个根基给毁灭了!
    对我不好的,留着作甚?
    所谓我死之后,哪管洪水滔天,类似的话实际上无数人都说过。
    你弄什么新政来剥夺我等的利益,若是不能阻拦新政,那么这个国家还存在作甚?
    毁灭吧!
    “这让我想到了大宋!”
    数千骑兵正在歇息,左近的一个村子里空荡荡的,找不到吃的。
    杨玄站在村里的一口水井边上,看着里面的粪便,有些唏嘘。
    “郎君,什么是大宋?”王老二吸吸鼻子。
    “一个可爱又可恨的国度!”
    可爱是因为前所未有的商业发达,前所未有的文化。
    可恨的是,当权者把自己的利益凌驾于整个大宋之上,最终毁灭了大宋。
    那个时候的大宋和如今的南周何其相像。
    韩纪带着一个军士过来。
    “郎君,汴京周边都在坚壁清野。”
    “有些意思!”杨玄回身,“我军孤军深入,粮草补给不易。那么,随之而来的应当是袭扰吧!”
    “是。汴京派出了使者,发布勤王令。”
    啧!
    杨玄有些头痛,“这是摆出死缠烂打的架势了。若是我军不肯退,麻烦只会越来越大。”
    他问道:“谁的主意?”
    这话有些不对,杨玄再问:“如今谁在做主?”
    “说是方崇。雷琦也被启用了。”
    “方崇就是个棒槌!”杨玄轻蔑的道:“老二就能击败他,所以,雷琦应当被重用了。”
    王老二欢喜的道:“那我领军去吧!”
    “老二,吃肉!”
    屠裳在一户人家找到了藏着的一些厨具,做了一顿饭。
    “来了来了!”
    在肉和方崇之间,王老二毫不犹豫的选择了肉。
    “雷琦出山了?”
    杨玄有些意外。
    方崇没倒台,这里面的味道值得玩味。
    “郎君,按理方崇战败,不说责罚,此刻应当夹着尾巴做人。可年胥却继续让他挂帅……老夫以为,这和南周当前的政局有关。”
    韩纪有些不屑。
    “年胥支持新政的意志不可动摇,可此次却没有顺势拿下方崇,这事儿透着古怪。”杨玄摸摸下巴,“这让我想到了长安。”
    “猜忌!”韩纪眯着眼。
    “没错!”
    二人相对一视。
    帝王的猜忌无处不在,拿下彭靖和方崇,那么谁来牵制孙石等人。
    新政是该支持,可支持新政的基础是自己的帝位稳固。
    若是彭靖等人被打倒,孙石率领的新党就会成为巨无霸。
    他们手握大权,长此以往,这个南周是谁的?
    “南周的权力构架出了问题。”杨玄把这个问题暂且抛开,“坚壁清野,接着各地勤王军会不断发动袭扰。看看张相那边什么意思。”
    张焕在半日后抵达。
    “都什么时候了,汴京依旧在争权夺利,年胥也畏手畏脚,这样的南周,老夫断言永远都无法强大!”
    张焕对南周的评价得到了众人的附和。
    “到颖水边去看看。”
    第三日,唐军的斥候出现在了颖水前。
    战马长嘶。
    王老二看着前方,说道:“这便是汴京吗?”
    汴京,震动!
    “唐军来了!”
    雷琦算好了一切,但就是没算好人心。
    “权贵们在收拾钱财,马车在家门口排的一眼看不到边。”
    “那些百姓也收拾了东西,如今就堵在了城门处,叫嚷着要去南方躲避。”
    “亡国景象!”一个老臣子叹息着,看破世情的老眼中,全是淡漠。
    年胥召见了雷琦。
    “赶回去就是了。”雷琦对此很强硬,“万万不可放纵,否则军心会散!”
    特娘的,权贵都跑了,百姓也跑了,可见无人看好这一战。
    咱们还苦熬什么?
    等死?
    到了那时,唐军只需一次冲击,汴京估摸着就会成为他们的战利品。
    年胥叹息,“就算是能守住,代价……朕无法承受。”
    民心散了,军心散了,那些肉食者也离心了。
    这样的南周,还能存在多久?
    可还能承载他的梦想?
    “派出使者。”
    这个决定让武人有些受伤,但却得到了文官们的拥护。
    “陛下英明!”
    孙石反对,“此刻派出使者,是自甘示弱。”
    此战若是没有一个体面的结局,新政将会被蒙上一层阴影。
    所以,此战不能停!
    更不能议和!
    哪怕付出再大的代价也得打下去!
    拖也得把唐军拖垮。
    彭靖从归来后就夹着尾巴做人,很少发话,此刻却忍不住站出来,“城中已经开始乱了,许多人囤积居奇,粮价飞涨,再不议和,就要饿死人了!”
    孙石看着他,“此等发国难财的败类,当尽数绞死!”
    年胥觉得这股子势头要打压,“此事孙卿去办,尽快拿几个人来处置,杀鸡儆猴。”
    孙石回到值房,令人去查探,拿到了名册,“明日动手!”
    回到家中后,老妻喜滋滋的道:“二郎都会挣钱了!”
    “挣钱?”孙石有些不解,“他能挣钱?”
    他两个儿子,老大聪慧,老二不成器。
    老妻点头,孙石把次子叫来。
    “父亲,我买了不少粮食,如今粮价飞涨,赚了不少。”次子孙耀得意的道。
    孙石的面色微微一白,深吸一口气,“谁给你的钱?”
    孙耀说道:“孩儿最近认识了几个商人朋友,他们很是义气,愿意借钱给孩儿。”
    孙石握紧双拳,“可粮食却不好买。”
    孙耀越发的得意了,“其中一个朋友是大粮商,孩儿就是从他那买的粮食。”
    啪!
    后院传来了清脆的巴掌声。
    “父亲!”
    啪!
    老妻急匆匆的跑来,就见孙耀捂着脸,不敢置信的看着孙石。
    而孙石身体摇摇晃晃的,面色惨白,指着孙耀,嘶声道:“老夫一世英名!老夫一世英名呐!都被你这个逆子葬送了!”
    “阿郎,宫中来人了。”
    来的是一个内侍。
    “陛下问,囤积居奇之事可查清楚了?”
    孙石点头。
    “只是几个小商人作祟,大体是好的。”
    内侍迷惑,但依旧拱手告辞。
    “且等等。”
    内侍回身。
    孙石笑道:“无事……不!”
    内侍觉得孙石有些古怪。
    但却不敢问。
    宰辅权柄太重,哪怕要弄一个内侍也不难。
    他看到孙石的眼眶好像有些红。
    这是累的吧?
    内侍想着。
    孙石深吸一口气,“还请转告陛下,议和之事……宜早不宜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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