到渭南甘井庄时已是傍晚时分。
    这年头果然车马慢,书信远,一生只够爱一人。
    刚进庄子,李钦载便闻到一股炊烟味,掀开车帘,五六十户农家错落无序地建在田陌外,每户人家的屋顶都冒出袅袅青烟。
    红尘三千,唯独散不去的烟火。
    马车继续行驶,进了庄子后,来到一座别致的庄院前停下。
    一位青衣半百老人和十几名下人站在门口,见马车停下,众人迎上前,将李钦载和荞儿扶下马车。
    然后老人和下人们恭敬地朝李钦载行礼。
    李钦载这才知道,老人姓宋,是这座李家别院的管事,平日里管理英国公名下的食邑和农户,打理别院内的大小事务。
    这座位于渭南县的庄子,李家倒是每年都有人来,李勣每年也亲自来几次。
    因为别院里住着一个很重要的人,是李勣的亲姐,中年丧夫后,无心再嫁人妇,于是李勣便将她供养在自家的庄子里,每逢年节必会探望。
    爷爷的亲姐姐,按辈分算,李钦载得管她叫“大姑奶奶”。
    李钦载刚下马车,宋管事便殷勤地为他掸起身上的灰尘,不停地絮叨。
    “老令君已念叨五少郎好多次了,着老朽在门口等着,这座庄子五少郎可是不常来,老朽上次见您,约莫已在五六年前了……”
    见宋管事絮叨个没完,似乎有促膝长谈的架势,李钦载果断制止了他。
    “停!超过三个月的陈年往事莫再说,说了我也不记得。”
    “啊?为,为何?”
    “因为我傻了,三个月前被雷劈过,满足你的好奇心了吗?”
    宋管事这才听出味儿来,讪然一笑,默不做声地领着李钦载和荞儿进门。
    李家别院的规模比长安城的国公府小了许多,但胜在幽雅别致。
    院子内外的装饰仍然透着浑厚大气,绕过照壁,院子里种着一棵银杏树,树木有些年头了。
    如今正是金秋,金黄色的银杏叶荡然飘落,地上铺满了黄色的落叶,给这座幽雅的别院平添了几许古韵诗意。
    走入后院,后院北面单独建有一间佛堂。
    在宋管事的提示下,李钦载牵着荞儿的小手走入佛堂,佛堂内梵音低吟,堂前挂着一盏长明灯,豆大的灯火照映出一道昏黄的佝偻身影。
    身影背对着李钦载,一直在沉心念诵经文,李钦载和荞儿安静地站在堂内,父子二人识趣地没出声。
    不知过了多久,喃喃的念诵声才戛然停下。
    李钦载牵着荞儿上前见礼:“侄孙钦载,拜见祖姑母。”
    荞儿也双膝跪下,脆生生地道:“荞儿拜见曾祖姑母。”
    佝偻的身影缓缓转过来,一位年约七十的老妇朝父子二人露出了笑容。
    “原来是钦载,你这猴崽子,还知道来看老身?约莫五年未见了吧?”
    李钦载惭愧道:“是,侄孙太忙了……”
    话没说完,老妇怒哼一声:“你忙个甚!以为老身真的不问世事么?这几年你在长安城闯的祸可不少,老身都听说了。”
    李钦载急忙道:“爷爷和父亲已然罚过了,罚过了。”
    老妇这才将目光瞥向旁边的荞儿,疑惑道:“这娃儿是……”
    “是侄孙的儿子,刚捡回来的。”
    老妇的眼神迅速从李钦载脸庞上一扫,然后笑了起来:“倒是与你一模一样,果真是你的孩子,娃儿长得乖巧,也懂礼数……”
    说着老妇在身上寻摸了一番,掏出一只玉镯子塞到荞儿手上,笑道:“修佛之人,身无长物,这只镯子便算见面礼吧,是叫‘荞儿’吗?”
    荞儿迟疑地望向李钦载,李钦载含笑道:“长者赐,不可辞。”
    荞儿于是乖巧地道:“多谢曾祖姑母厚赐,小子确是叫‘荞儿’。”
    老妇点头,道:“‘荞儿’这名字,取得有些苦意,无妨,肉胎凡身修的是来世轮回,识字后老身予尔几本浅显的经书,多读一读没坏处……”
    李钦载眼皮一跳,这是要把儿子度成小和尚吗?
    那可不行。
    养儿是为了防老,不是等死后免费给自己做道场的。
    “祖姑母,侄孙远道而来,眼看天黑了,我和荞儿还没吃饭呢。”李钦载急忙转移话题。
    老妇瞪了他一眼:“偏就你事多,去吧,宋管事早已备好了饭菜,老身独自在佛堂清修,若无事莫来打扰。”
    李钦载笑了笑,向老妇告退后领着荞儿走出佛堂。
    走到院子里,荞儿好奇地道:“父亲大人,曾祖姑母说,荞儿的名字有苦意,是荞儿的名字不好听吗?”
    李钦载叹道:“‘苦意’不是不好听,是说命中多苦。”
    荞儿睁着天真的眼睛,道:“是说荞儿命苦吗?”
    李钦载迟疑了一下,蹲下身与他的眼神平视,缓缓道:“名字只是个符号,它唯一的作用是让人区别你与别人,名字从来不会影响命运。”
    话有点深奥,荞儿清澈的眼睛里充满了不解。
    李钦载笑了:“‘荞’这个字,是一种植物,世间有‘苦荞’,也有‘甜荞’,你的名字有苦也有甜,每个人的一辈子都是如此。”
    “以后若见万人万事万物,皆有一颗欢喜的心,你便是一株‘甜荞’,一辈子快快乐乐的,好不好?”
    荞儿还是不甚明了,但他听懂了要快乐,于是重重点头,笑道:“好的,父亲大人,以后荞儿一定快快乐乐的。”
    “走,吃饭去。荞儿喜欢吃什么?”
    “父亲大人,荞儿喜欢吃肉,各种肉。”
    “那就吃肉!”
    一大一小牵着手,欢喜地走进金色的暮光里。
    …………
    甘井庄东面一座矮小狭窄的农户院里,小丫鬟从霜像一阵龙卷风窜进了院子。
    “姑娘,大事不好,死期至矣!”从霜夸张地大叫。
    崔婕正在绣花,闻言一惊,针刺破了手指,一滴小血珠滴在绣布上,眼见这幅绣活便毁掉了。
    “从!霜!”崔婕面孔涨红,咬牙怒道。
    不习惯发怒,也不知发怒应该是什么样子,但崔婕此刻却很生气,气得很想叫从霜伸出手来,用尺子打她的手心。
    从霜却不管这些,风风火火窜进院子后,一脸惊恐地道:“姑娘,大事不好了!李家别院来人了!”
    崔婕又一惊,当即顾不得生气,急忙道:“来了何人?”
    “天快黑了,看不清,奴婢只看到别院外停了一辆马车,还有十几个穿着铠甲的部曲,应该是长安李家的人。”
    崔婕也被吓到了,娇美的花容布满了恐惧,脸色瞬间苍白起来。
    “李家……李家的人为何来此处?”
    从霜神秘地道:“奴婢刚才不放心,跟庄子里的庄户打听了,已快到秋收时节,据说今年地里收成不错,李家来人应该与姑娘无关,他们是来主持秋收开镰仪式的。”
    崔婕却仍心慌意乱,颤声道:“来的该不会是,是李家那个……纨绔子吧?”
    从霜一愣,小脸顿时浮上愁意,若论担心的程度,其实她比崔婕更甚。
    崔婕就算被家里人找到,顶多只是一顿训斥,但从霜的命运可就不一样了,往大了说,她是逃奴,是崔家小姐逃婚的同谋共犯,抓回去后会被活活打死的。
    “姑娘,要不咱们还是连夜跑了吧。”从霜一脸忧愁地道。
    崔婕却已渐渐镇定下来,沉思许久,抬起头时,俏脸已是一片冷静睿智。
    “不急,敌情未明,不可自乱阵脚,否则更容易暴露。”
    拉过从霜的手,崔婕认真地分析道:“你想想,李家有多少口人,又有多少庄子?”
    从霜睁大了眼,半晌后,开始掰着手指算。
    崔婕白了她一眼,道:“李老国公有两个姐姐,其中一位就住在这个庄子上,老国公还有两个弟弟,两个儿子,五个孙子……”
    “秋收开镰很重要,但派来甘井庄的李家人,不一定是李钦载那个纨绔,除非咱们时运不济到令人发指的地步,否则不会那么巧,正好那个纨绔子会被派来这个庄子。”
    “从霜,相信我,不可能,绝对不可能!”
    充满了人类智慧的分析,终于安抚了从霜惊惶的心。
    从霜小脸凝重,信服地点头:“嗯嗯!那个纨绔子绝不可能来此!”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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