台靠近他,好好看他那被隐在黑暗中的另半边表情,温雅臣觉得被什么东西堵住了喉头,想要开口说话,却听叶青羽续道:“其实也还好,多多少少也有几个朋友。”
    温雅臣竖起耳朵听,叶青羽好笑地望着他绷紧的脸:“你,还有唐兄。”
    “今天来看你那个?”
    叶青羽讶异:“你怎么知道?”
    温雅臣莫名觉得有些不高兴,拉起被子,闷声闷气说道:“在巷子里遇见了。”
    还被狠狠瞪了一眼,虽说后来他也立即瞪了回去,还是拉着温荣一起:“唐无惑,我爹总念叨他。”
    年龄相仿,门第相当,又都是将门之子,从小人们没少把他俩拉在一起对比。唐无惑稳重,他轻浮。唐无惑勤恳刻苦,他卖弄聪明。唐无惑文武双全,他写两个大字还像狗刨。这些年倒是被比得少了,一来是因为唐无惑离京戍边去了,二来是因为差得太多,都没法比了。
    “你怎么认识他?”温雅臣闷闷不乐地咬着被角。
    叶青羽坦然回答:“我夜里出去遇见歹人,他恰巧路过救了我。”
    “哼……”不敢太大声惊动了陷进思绪里的叶青羽,温雅臣越发用力地咬着被角。如果叶青羽也拿唐无惑和他比……心中越发气恼,不自觉生出几分沮丧,“你夜里出去干什么?”
    说来,两人相遇时,也是他在夜里捡到了醉倒在路边的自己。温雅臣狐疑。
    “这……”叶青羽却语塞了,迟疑了许久,方回答道,“我……想出门看看。”
    不能在白天上街,即使明明知道不会遇见父亲,这世上知道自己存在的人也几乎没有。但是还是要小心,若是生出是非,于他保不齐就是一场泼天大祸。他不愿触怒父亲,也不愿再面对父亲看到自己时的陌生眼神与震怒面孔。可是,仍然想看看,看看除了那座府邸与这座小院外的世界,看看那些自己永远只能远观不能亲近的世人,看看秋伯口中诉说的繁华长街与书中描绘的喧嚣红尘。即便是站在漆黑的暗巷里,仰望着巷外的衣香鬓影,依旧会产生生而为人的感悟,叶青羽就不再只是照镜坊里一个默默无声的影子。所以,他常在夜里出门。
    “因为有时候会睡不着。”种种复杂心思纠结成团却无处言说,最终,脱口而出的仍是如此简单的答案。
    许久,温雅臣没有出声。就在叶青羽以为他已经睡着的时候,将军府没心没肺没脑子的败家子倏然坐起身。摇晃的灯影下,他半跪在叶青羽的床榻前,慢慢执起他放在被外的手。
    小指勾着小指,温雅臣的脸上不见一丝玩笑。他凝望着叶青羽的眼睛,口气郑重,一字一句:“以后再也不会了。因为,我会陪着你。”
    又是这样柔情似水的语气与面容,叫人心旌荡漾难以抗拒。叶青羽任由他牵着手,怔忡无语。
    烛火朦胧,月华倾泄。温雅臣抬膝再进一步,俊俏精致的面孔靠得不能更近,流光如墨的眼瞳中倒映着羞赧失语的叶青羽:“青羽,以后你想去哪儿我都同你一起。你替我做几篇功课吧,我爹要考我的学问。”
    这才是他此番前来的真正目的呀。否则,素来追逐新鲜的温少,怎么会在将他遗忘整整一月之后,又调转马头,重拾旧梦?
    西域来的奢靡器物也好,套在指间的华丽珠宝也罢,不管是书房中真真假假的撒娇调戏还是这卧房内安分守礼的秉烛夜谈,终究只是对他的笼络与逢迎。一如官场之上,但凡有所求,就总有人使出百般花样。有人以重金贿赂,有人以美色相诱,有人许以高官厚禄,八仙过海,各显神通,不过都是各自手段。
    而温雅臣,他只是习惯用情而已。一点点花巧心机,一点点虚情假意,加上他天生含情的眉目与蜜语甜言,就足以打动人心,继而予取予求。
    交握相叠的掌心依然温暖,叶青羽却觉得发冷,仿佛一桶雪水当头淋下,四肢百骸都冷得打颤。
    温雅臣察觉不到他的异样,紧紧拉着他的手,央求告饶:“青羽,你帮我一次吧。”
    温将军治军之严蜚声天下,温将军教子之严,同样在朝里是出了名的。若非他常驻边关,又若非老郡主以身相护,以温雅臣这不学无术的模样,早该被他打死了。刚回京时,温将军就要查他的功课,所幸近来访客如云,实在不得空。想不到今早父亲竟然又再重提,温雅臣立时害怕得哆嗦起来。不说别的,光这笔弯七扭八的字,就足够让温将军打烂他的手掌心。
    “从前我都是找绸缎庄朱大鼻子家的西席。这两天他病了,连笔都握不住。至少得养个三五月。街上写字卖画的那些,虽然念书比我多,可是那个迂腐劲……隔着三里地都能闻见酸味儿,大概也入不了我爹他老人家的法眼。思来想去,只有青羽 你能救我了。”温雅臣说着说着就垂下了脸,一双眼却悄悄抬起来,“骨碌碌”乱转,直瞅着叶青羽,“青羽,你的学问我知道,是真正的真才实学。去年科举那个状元,恐怕也比不上你。三五篇文章,当然不在话下,大笔一挥,自然就一蹴而就了。”
    他目下是在求人,说话尽拣好听的,语气也是放得柔软,如歌如泣,如泣如诉:“青羽、青羽、我的好青羽,你若不救我,明年今日就是我的忌日。你可舍得?”
    深吸一口气,叶青羽垂眼看他急得快要落泪的脸庞:“读书之道,自来唯有勤奋苦学一途。代笔之法,不过解一时之急。”
    “一时就够了。你若不帮我,我就连一时都没了。”见他松口,温雅臣忙不迭又再靠前,“叶兄,青羽,好青羽,救人一命胜造七级浮屠呐。”
    他被他晃得头晕眼花,一抬眼就是他委屈无辜的面孔。
    “这……”
    见叶青羽面露难色,温雅臣知道他动摇了,立时起身,捉住叶青羽的臂膀:“好青羽,看在这些日子的情分上,你帮我这一回吧。嗯?”
    “这回有我帮你,那下回呢?总有找不着代笔之时。”叶青羽仍想劝他回头。
    可温雅臣如何也听不下去:“下回我就自己写。青羽,你帮我这一次,下一次,不,明日我就好好跟你念书。我拜你做先生,我这就行拜师礼。师父在上,受徒儿一拜。”
    说风就是雨的顽劣子弟当真直挺挺跪在地上,恭恭敬敬地行起叩首礼来。夜半的寒气透过窗棂缝隙渗透进榻下的青石地砖,温雅臣龇牙咧嘴被冻得不轻。
    叶青羽慌了神,情不自禁下床去扶:“快起来,两篇文章何至于如此?”
    “那你是答应了?”他执意不肯起身,咬着牙忍耐地上的寒凉。温雅臣侧过头对着叶青羽问道。
    “我……”
    “那我就要拜你做先生。师父在上……”挣脱开叶青羽的手,温雅臣作势又要拜。
    “别……”
    “那你就答应我。青羽,青羽,我的好青羽,答应我吧。嗯?你应了我这一回,以后我都听你的。”索性跪在地上抱着他的腿耍无赖,温雅臣满口满嘴都是好话。
    叶青羽缠不过他,长叹一声,满心无奈:“起来吧,你再闹下去,天就该亮了。”
    温雅臣立时站起身,亲昵地搂住叶青羽笑:“我就知道你会答应我。”
    朱大耳朵那群不讲义气的,让他们写个字比要他们命还难。
    “来,先生小心,莫着了凉。学生替先生暖床……”上床时,他也轻车熟路跟着一同掀被躺下。
    “你……”叶青羽涨红了脸,手足无措。
    解决了心头大患,温雅臣浑身畅快,笑嘻嘻揽过他的肩头,四肢舒展,整个都贴上了叶青羽:“青羽,还是你对我最好。”
    又是这样的喟叹,看似深情,其实残酷。温雅臣心满意足地睡去。空茫地睁着双眼,叶青羽却再无睡意。
    第九章
    叶青羽的屋子里总是弥漫着一股淡淡的草药味,混合着窗外满院绿树碧草的泥土香,香气不能与将军府惯用的熏香比,闻久了却也清新宜人。来得时日长了,温雅臣甚至还在其中闻出了几许墨香。
    他大惊小怪地说给叶青羽听。叶青羽抬起头,对着他的脸仔仔细细看了许久,指了指桌上硕大的砚台,又指指自己身后那铺满了正面墙壁、高度几可及顶的巨大书架,口气疑惑:“书房之内岂会无墨?”
    温雅臣的脸“腾――”一下红了。将军府的绣花枕头只会执着笔杆为美人画眉,平生只有自己的名字写得潇洒,龙飞凤舞一如他光鲜亮丽的外表。至于其他……出钱找个代笔不就完了?三条腿的蛤蟆难找,会写字的穷书生满大街都是。
    多情却从不长情的风流子,自从那一夜后,又开始频繁往来于将军府与叶青羽的小院之间。隔三差五,三天两头。既不复先前一月的踪影全无,亦不似更早之前的日日相伴。
    秋伯疑惑:“这位温少真是性子难定。昨日明明说好今早再来,可怎么都傍晚了还不见踪影?前两天觉得他不会来了,倒一早就来敲门。”
    叶青羽听见了,一径用毛笔逗着爬到桌上的猫,却不答话。这有什么难猜的?什么时候温将军要问他功课了,什么时候温少就会来了。
    叶青羽代笔的文章很合温将军心意。多年以来,这是第一次交了功课后没有被严厉的父亲责骂。战战兢兢的温少缩着脖子走出书房,马不停蹄地跑来照镜坊找叶青羽,脸色惨白,眼角泛红,一派涕泪交加的窝囊模样:“青羽,你真真是我的救命恩人呐!”
    若不是温荣扶着,他都能当场跪下来。
    从此以后,温雅臣便认准了叶青羽,再不去逼迫朱大少家的穷酸教席,也不捧着银两满大街欺负读书人。阖府上下,又属温二小姐最聪颖,四下无人处,芊芊玉指狠狠戳向温雅臣的脑门:“你会做文章?阿弥陀佛,太阳打西边出来了?”
    温雅臣笑嘻嘻把手中折扇展开,绘着水墨山水的扇面半掩住俊美无俦的脸,一双墨色的眼瞳溢彩流光:“反正连累不了你。”
    “叶兄,替我写篇策论吧。”
    “老师,有两篇文章学生实在赶不出来。”
    “好青羽,原来你连兵法都懂。”
    “纸上谈兵,略懂一二。”叶青羽老老实实地答。
    那头的他起身端起桌上的茶壶,眉开眼笑:“先生喝茶。先生,弟子为您磨墨。啊,对了,写了半天,一定乏了,弟子再给你揉揉肩……”
    上蹿下跳,撒娇打滚,绕着书桌来回打转一刻不停,桌下的小花猫也不及他活泼。
    他每每上门从不空手而来。名家大手的书画真迹、宫中御赐的上等茶叶,抑或仅仅只是路边小贩手中一件粗糙却独特的雕刻,礼物的意义不在于贵重与否,而是送礼之人的心思与巧舌如簧。人情再深厚,礼尚往来也是必要的。这样,就算将来再如何,彼此脸上都不会太难看。在顾明举身边耳濡目染许久,天资聪颖的温少深谙此道。
    他总大模大样坐在他书桌那头,抱着猫,喝着茶,看一眼窗外盎然的春景,望一眼奋笔疾书的叶青羽:“我怎么不早认识你?害我白挨了我爹这么多年的骂。”
    叶青羽不做声,停一停笔,继续低头书写。
    春日和煦的阳光透过花格映照而入,年轻的书生垂颈低首,额头光洁,眉峰平缓,身姿优雅如鹤。一种一笔一划间,他不自觉唇角上扬,微微含笑。隔着一笔不停抖动的湘管,温雅臣望见他整张脸都仿佛被笼罩上了一层淡淡的光辉,总是带着三分病容的苍白脸色,也因之更显宁静柔和。情不自禁放下茶盏,伸过手去触碰他的脸。
    “喵――”花猫不满地叫一声,从温雅臣膝头跳下。
    叶青羽吓得一缩,刚刚泛起的笑容僵在脸上,长长的睫毛落得更低。
    “我的青羽不但学问好,人也越来越耐看了。”勾过他尖尖的下巴,温雅臣靠过脸去找他隐在眼睑后的双眸,看到红晕一丝丝爬上他清秀温润的脸,而后红透了耳朵尖。眼神先是疑惑,而后惊异,灿若春花,“青羽,我的叶青羽。小爷这回是捡到了宝。”
    既有如此宝物,该不该去人前炫耀一番?前两天喝酒的时候,朱大耳朵近日新捧了个叫金铃的小戏子,嗓子动听,长得标致,每次喝酒都要撇着大嘴说上好几回,夸得旁人都听烦了,他还兀自说得高兴……这样的念想只在心头转了一转,就被温雅臣毫不犹豫打消了。内中缘由他说不上来,只是一旦想到要把叶青羽推到那群狐朋狗友跟前让人评头论足,心里就万分的不情愿。他的叶青羽是正经读书人,拿笔写字的模样好看得像画一般,怎么能和外头的戏子相比?
    他脸上表情瞬息万变,一一落在叶青羽眼里。咳嗽一声,提醒道:“温少,再拖下去,这篇文章就写不完了。”
    许是因为很满意温雅臣近来的功课,温将军对他的学业问得比从前更勤,冷不丁就要温雅臣拿几篇文章来看看。温少眼弄巧成拙,欲哭无泪,只得一脸苦相地求叶青羽多写一些,以备不时之需。
    “啊……赶紧,你赶紧写,我不吵你。”那边的人脸上立时划过几许惶恐,收回爪子挺直腰,讨好地抓过砚台为他磨墨。
    果然一丁点聒噪都不再有,房里只有笔尖擦过宣纸的“沙沙”声和砚台中轻轻泛起的水声。提肘、悬腕、落笔,笔锋带着墨香在白纸上铺成开来的刹那,叶青羽感到有些紧张。
    温雅臣转述的温将军对那些由他代笔的文章的评点,被他一字不差牢牢记住:“挺好,这是我爹看过我的功课后,脸色最好看的一回。从前他老说朱大耳朵家的教书先生写得太酸腐,狗屁不通。朱雀街摆摊画画的那个穷秀才写得是真好,就是太好了,一眼被他认出来不是我写的,那一次打得我……现在一想起来,我还觉得浑身都疼……什么?我爹具体怎么说?这个……他是说了挺多,可我都记不清了,就说什么什么文理清晰,论点不俗,可惜见解还稚嫩了些。尤其是那两篇关于兵法的,犯了读书人的通病,独锁书斋,闭门造车,一看便知是连兵营都不曾进过的,过于异想天开了。府里他请来的几个老先生看了以后,大致也这么说……啊呀,他一个武将,文才也不过那样,你理会他干什么?”
    叶青羽但笑不语,这是难得的机会。独居世外的岁月太漫长,除了不停读书不停写字,他不知道还有什么能帮助他消遣时光。每天看,每天写,日复一日,写就的文章堆成厚厚一摞,却无人告诉他是好是坏,是精进了抑或退步,是惊世骇俗抑或流于平庸。
    从前府里也有先生教他读书认字,那是翰林院出身的大儒,写得一手好字,精于绘画,喜爱烹茶。记忆里那位先生面相严厉,心地宽厚,检视他的功课时,总是逐字逐句细细推敲,高兴时便抚着雪白的长髯,眯起眼给他一个赞许的眼神。自从搬到照镜坊后,叶青羽再没有见过他,也没有人会再将他的文章仔细品读指点不足。有时自嘲地想,既不能应试为官也不能著书论作,学问再好又有什么用呢?于是一腔激昂奋发的热血就跟着心性一起被无痕的岁月抚平掩埋。无怪乎唐无惑在看完他的文章后,总是抱怨少了一分锐气。
    笔尖不断在纸面上扫过,脑中思绪万千,手下笔走龙蛇。好似又回到了当初,落笔时的兴奋难耐,交卷时的忐忑焦急,先生看完后,回身对他轻轻颔首,光是这些就足以令他双颊发烫雀跃不已。
    世间如此之大,一个人终究太寂寞了。
    寂寞这个词近来常常萦绕心间,坐在寂静的书房里,看着空落落的书桌那头,色泽艳丽的骆驼摆件在多宝格上闪着炫目的光,架上摆放的白瓷花瓶里斜插一枝形将凋谢的桃花,萧瑟之感带着隐隐痛楚从心底最深处弥漫而出。住了多年的小院,恍然间发现怎么变得如此空旷高阔?明明应该习惯了的安静清冷也变得格外陌生可怕。须臾之间,遍体生寒。
    执笔太久,一丝酸痛悄无声息从腕间升起。笔尖顿了一顿,叶青羽悄悄向上看一眼,又迅疾将视线落下。
    那边的温雅臣厌烦了磨墨,丢开砚台,正努力把地上打瞌睡的猫按进怀里。挣扎不休的花猫恼得“喵喵”叫唤,一双利爪不停挥动,毫不客气划破了衣袖,在他白`皙如玉的手背上擦过。
    “哎,疼疼疼……”温少疼得不住吸气,一边还不忘叶青羽方才的交代,“别吵,别吵,你家公子写字呢!”
    “喵嗷――”
    手背上又是长长一道,隐约渗出了血珠。幸好温雅臣躲得快,否则就要毁了他引以为傲的脸。
    “嘶……小东西,心真脏。知道本少爷什么都没有,就只剩下这张脸……”发现叶青羽正在看他,温雅臣没好气地在花猫头顶拍了一下。花猫愤怒的“呼噜”声里,京中闻名遐迩的翩翩公子高举一双伤痕累累的手,笑得傻气十足。花猫灵巧一跃,眨眼间扯下他头顶银冠,“你你你你……”
    士可杀不可辱!
    眼看他两手着地,弯腰就要扑到桌下去追,叶青羽着实无奈:“去外头找秋伯吧,他给你准备了点心。”
    “怎么不早说?”温雅臣如蒙大赦,忙不迭起身,“你静心写,过会儿我再来陪你。”
    长腿一迈,人就到了门边,再一晃眼,已奔下了台阶,轻快的模样像极拘禁许久终于重见天日的囚犯。
    乖巧的猫儿攀上叶青羽的膝头,委屈地低叫两声。叶青羽把它抱到胸前,一下一下顺它竖起的毛。
    还是坐不住啊……重又拾起笔,瞥一眼书桌上被撕得七零八落的纸,无力之感油然而生。
    温雅臣不是读书的料,全天下都知道。这样的人品,这样的家世,这样的天赋,若说他愚钝,天底下就没有几个聪明人了。他只是无心向学不肯用功而已。叶青羽也曾频频劝诫过他:
    “求学之道贵在坚持,持之以恒方得大道。”
    “现今我替你代笔不过救急,想要温将军对你另眼相看,最后还得靠你自己。”
    “你是温家独子,再如何不甘愿,也不能辜负了老郡主和温将军的期望。”
    “嗯,我明白。”这些话恐怕早有人千千万万遍跟他说起。他噙着笑认认真真地听,脸上不见丝毫怒气,一分一毫的不耐也不显露,一双明亮的眼眸一眨不眨,郑重其事点头,恭恭敬敬起身,两手抱拳高过头顶,深深折腰一揖到底,“叶先生教诲,学生永世不忘。”
    然后掀袍落座,庄庄重重执笔,煞有介事舔墨,有模有样要把叶青羽的文章抄录下来。
    叶青羽欣慰,长舒一口气,满意地看到他落笔也比之前慎重。
    刚写了三五个字,温雅臣说:“青羽,我口渴。”
    屋外的温荣赶紧把茶盏奉上。抿一口茶,温少再挥笔写两行:“青羽,这墨不好,我用不惯。”
    小厮扬鞭打马,横穿大半个京城,回府去把他常用的那方砚台送来。温雅臣悠悠然磨墨,慢腾腾把长长的衣袖挽起:“唉……都黄昏了,不知秋伯今晚给我准备了什么好吃的?”
    如是两三回,叶青羽绝了规劝的心思,索性连抄录文章都不指望他。以温少的阔绰出手,找个能模仿他字迹的书生完全轻而易举。
    世间事就是如此,有人奋发向学,有人不思进取。奋发向学者一心济世却报国无门,不思进取者却轻易入得朝堂见得君王。报国无门的忧社稷忧黎民忧患成疾,见得君王的享安乐享繁华独独不想苍生。何等的阴差阳错,何等的造化弄人,何等的可叹可感?
    “他不过是个不学无术的纨绔子弟,你和他道不同不相谋,哪里能做长久的朋友?”
    好友的话语言犹在耳,窗外传来温荣和秋伯的笑谈声,这个手脚伶俐的小厮很喜欢秋伯的盆栽,两个人围着一株小小的罗汉松可以聊上长长一个午后。那他和温雅臣呢?又能聊什么呢?
    收拾着桌上的纸屑,叶青羽想,等温将军离京后,温雅臣大概又要忘了他了。
    第十章
    暮色四合,街头的商家纷纷在门前挂起灯笼。夜幕才降了一半,西山边通红的晚霞还迟迟流连不去。寻常人家的窗户缝里飘出暖暖的饭菜香,埋头赶路的行人念著家中妻儿,步履匆匆走得心焦。倚翠楼花娘们的梳妆阁下隐隐升起腻人的脂粉香,睡到晌午才起的公子哥揉著睡眼,三三两两,呼朋结伴,倚在楼头懒懒喝酒,口中还争论著昨夜那场牌局。落日余晖下,有人终於可以结束一整天的疲惫忙碌,在妻儿家小的欢声笑语里安然就寝。而有些人的生活,却才刚刚开始。
    就如同这个天下,有人行将就木,有人蠢蠢欲动。
    书房里困了一整日的大少爷嚷嚷著要上街,叶青羽一如既往任由他牵著袖子送至巷口:“慢走。”
    他狡诈地眯起眼,温热绵软的掌心拂过腕子贴上他的手:“青羽可愿同我夜游京都?”俊俏标致的面容近在眼前,晃眼赛过远处万道霞光。
    活色生香四个大字跃上心间,叶青羽来不及说话,脚下一个趔趄,跌跌撞撞就被拖到长街之上。
    “江山社稷你比我懂,但是,论起京城夜景,我知道的比你多得多。”身前的青年一扫书斋中的疲懒,满面春风,意气风发,连声调也不自觉高上几分,“来,本少爷让你见见什麽叫天下之都!”
    漫天霞彩里,他神采飞扬,手中锦扇豁然展开,长袖飞扬,恍如胁生双翼。刹那之间,众生万千俱为尘土,茫茫人海皆成虚影,只有一个他,明明白白落进叶青羽眼里,清清楚楚刻上心头。
    小小的点心摊摆在长街後的小巷里,七拐八弯,路径比照镜坊还要扑朔迷离。难为这位只把精神放在玩乐上的少爷竟然认得路。
    “这家的甜汤天下第一。”他丝毫不可惜一身描金缀踩的绚烂锦衣,坐在昏暗油腻的摊前,扇著纸扇,通身自在,“他家厨娘是从南方来的,最擅煲汤。全京城只此一家。朱大耳朵央了我好几回,我都不愿带他来。”
    叶青羽放眼打量灶前忙碌的女子,笑而不答。甜汤是不是最好喝还不定,不过这厨娘确实当属全京城最漂亮的:“刚刚过去那位可是御史台的严大人?”
    他扬手一指前方。温雅臣顺势看去,口气诧异:“你怎麽知道他?”放眼京都,除了严凤楼谁还会有那般削瘦又刚直的背影?
    漂亮的厨娘亲自把汤送到桌前,一双大眼睛仿佛会说话,对著温雅臣眨呀又眨:“温少又来了。”
    “为了姑娘,我当然……咳……”花言巧语不假思索顺嘴而出,转头撞见叶青羽打趣的眼神,温雅臣尴尬,“为了姑娘的的汤,我当然不能不来。” 一错手,险些跌了手里的勺子。
    “呵呵……”看他手忙脚乱的模样,叶青羽忍俊不禁,舀一勺汤送进嘴里,甜丝丝的味道从舌尖蹿上心尖。 这才慢慢回答他,“我听唐兄说起过他。”
    当朝金銮殿上,怕是没有人不曾议论过这位不苟言笑的御史台。若说耿直的唐无惑是根木头,那麽无疑,那位自南安县丞之位上一跃而起的御史大人就是块大冰块。入朝至今,多少官员败在他的奏折底下!无论对方是高相的内侄也好,国舅的外甥也罢,他都能顶著一张不见任何表情的脸站出早朝的队列,对著龙座上的天子朗声奏禀:“臣严凤楼有本启奏。”哪怕触怒龙颜,被当庭杖责,第二日,也依旧能见他挺直背脊站上朝堂。
    天佑二十五年冬入京,天佑二十七年官拜御史中丞,直到如今天佑二十八年,绰绰两年有余,无人在他脸上见过漠然以外的表情,更休说笑容。背地里,人们称他──临江王脚边一条不会叫唤的狗。别看他沈默寡言,一旦咬起人来,不置诸死地决不罢休。
    “他呀……”一贯快人快语的温少提及严凤楼时迟疑了。碗里的甜汤舀起又倒落,汤匙贴著碗底来来回回打圈,最终不过一声叹息,“唉……”
    谨言慎行的严大人另有一事为百官议论──他和顾明举有染。没错,那个顾明举。当年才华横溢的探花,前度蜚声天下的中书侍郎,现在正在天牢里同狱卒称兄道弟的那位顾大人。当年说什麽的人都有,都是读书人出身,个个自命清高,岂容这等污秽苟且之事污了耳朵?所以,说出口的言辞就连温雅臣这样不要脸的听了都要脸红。
    温雅臣曾在宫门外见到严凤楼,还是那个样子,板著面孔抿著嘴,木然好似庙中泥塑的金刚。哪怕正有人当面将他诋毁,他亦不否认,不动怒,面不改色,表情空虚得不见任何情绪。有时候,温雅臣甚至会怀疑,他的胸膛内是不是没有心,站立於金銮殿上的严凤楼不过是一具徒有其表的空壳而已。
    随著一任又一任官员被严凤楼的奏折参倒,风言风语逐渐湮灭。可是,时不时地,还是会有人将这些旧事拿来取乐说笑。
    於是往往见到严凤楼,温雅臣就不自觉会想起顾明举。想到顾明举,不禁叹气叹得更深:“那个混账啊……我真是交友不慎。”
    嘴里虽然抱怨,可是现时现日敢去天牢探视的,独独只有温雅臣这一个没心没肺的。借著小食摊前昏暗的烛火,温雅臣脸上的萧瑟哀愁一览无遗。叶青羽宽慰地想,原来这浪荡不羁的败家子还是有可取之处的。人生得一知己能如此不离不弃,顾明举可谓有幸。
    温雅臣用麽指摩挲著碗口,低声自语:“也不知道他还能不能活著见到严凤楼?”
    “会的。”叶青羽斩钉截铁。
    “为什麽?”
    夜幕之下,灯盏飘摇,他面容朦胧,唯有一双眼睛清亮透澈:“因为高相已经老了。”
    高相老了,当朝天子也老了。往昔繁盛一时的王朝历经两百余年风吹雨打,同大明宫中病入膏肓的天子一样,已然到了迟暮之年。朝纲涣散,社稷堪危。外有异族虎视眈眈,内有佞臣倾轧不断。当今圣上重病後,朝中朋党之争愈演愈烈,一方是聚集於三朝元老高相身边的外戚,另一方则以临江王为首,各自拥立崇、彰二位皇子,争权夺势,内乱不休。眼下虽说不得穷途末路,但隐隐已经有了末世之兆。聪慧如顾明举,刚直如严凤楼,宦海中起起伏伏,到头来,不过是两方争斗中被挪来移去的棋子,失却价值就等同失却性命。
    “高相老了,能勉强撑到现在,已经不易。此情此景若是提早哪怕五年,也许鹿死谁手就犹未可知了。”叶青羽吃著碟中点心悠悠然指点江山。
    温雅臣手中的汤勺“喀拉”一声重重碰上碗沿。被顾明举笑话“若不是顶著将军府的名号,早就连金殿的门槛都没摸著就被弄死”的将府少主瞪大眼睛,满脸不可思议,声调一压再压,几乎低不可闻:“你是说,临江王……”
    叶青羽不点头亦不否认,暗夜之中,散淡的笑容依稀有些模糊:“也许。”
    “……”温雅臣整个人都凝固了,“临江王不像是……”
    那位王爷是当今圣上的幼弟,在先帝的所有子嗣中排行最末,也最不引人注意。在他步入朝堂前,人们总将他当做一个文弱不堪的书生,整日吟诗作画,结交僧道文人。态度也是随和,言语温文仿佛街口学堂里的教书先生。及至年岁渐长,神态间隐隐流露出皇家子嗣的骄傲与尊贵,初见临江王的人们依然觉得他更像是儒雅敦厚的学者,而非杀伐决断的摄政王。
    偏偏就是这样一个人,一步步走上了朝堂,一点点将天下尽收囊中。今时今日,谁还敢将他当做一个闲散王爷看待?他那文人清客般的斯文面目下,又是怎样一副狠辣心肠?
    不理会他的疑问,叶青羽喝著甜汤,淡淡说道:“只有是临江王,顾明举才有一线生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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