窦辅虽然已经在南宫值守了两个月的宫殿,但中常侍张让并没有见过他,今日天子召见时,他和窦辅是第一次见面。窦辅虽然没说几句话,却能戳破左丰的谎言,让张让不由得多看了他几眼。回到住处后,张让想了又想,忽然感觉有些异样,他总觉得窦辅的样貌有些眼熟,似乎曾经在哪里见到过。
    在哪里见到过呢?张让怎么也想不起来,干脆去寻另一位中常侍赵忠。
    张让表明来意,赵忠忍不住嗤笑道:“张公何必忧虑?胡辅年不满二十,官不过区区右署郎。其父胡腾虽然是前大将军窦武的掾史,可窦武都已经死了十六年了,窦氏族人门生也早已经论罪处死或流放。就算他父子二人要为窦武翻案,朝中又有谁会支持?司徒袁隗?还是司空张温?”
    赵忠每日来往于北宫和南宫,和窦辅不知打了多少次照面,但他并没在意这个小小的右署郎官。死在他二人手里的公卿将尉都不知有多少,一个郎官能掀起什么大浪?张让也稍稍放宽了心,不再去想。
    “恐怕,不是什么胡腾庶子胡辅,而是窦武那个失踪了的孙子窦辅吧?”刘宏躺在榻上,回想着今天见到的这个年轻人。窦武本人以清廉著称,胡腾也颇受影响,他根本就没有纳妾,又哪来的妾生庶子呢?当年事情发生的突然,窦氏上下除了一个两岁的孩童,无一走脱。考察“胡辅”的年纪,刚好也对的上,他不是窦辅,又是谁呢?
    刘宏虽然认出“胡辅”就是窦辅,却没有戳穿,因为他和赵忠的想法相同,认为这个少年郎的身份没有什么大碍,于是也没多理会。
    傍晚,窦辅结束了一天的值守,照例在南宫门口等候父亲。眼看着其他几位尚书都已经出来,胡腾却迟迟不见踪影,又过了一会儿,才缓缓从尚书台走出来。一同出来的还有侍御史袁绍。
    “本初,韩从事上报的羌人之事,我知晓了,但还需递交正式的文书到尚书台,由客曹会同大鸿胪共同商讨,大将军那边也要多多劝谏一下,如若可能,最好四府联合上书,再由你带给天子。”胡腾上车前又仔细叮嘱袁绍,生怕他遗漏了什么关键之处。
    “吾听侍御史袁绍说,汝今日已经见过天子和张让了?”回程路上,胡腾问起白天时天子召见的情形。
    袁绍清晨入宫时,应凉州从事韩遂的请求,曾递交文书至尚书台。有关凉州羌、氐、月氏等胡族的日常事务,是由他这个客曹尚书负责的。下午宫门关闭之前,袁绍又在尚书台外等候胡腾,询问相关事务的处置,一老一少于是一起步行出了南宫。胡腾就是在这时候听袁绍说,窦辅今日被天子召见考核,并且还戳破了小黄门左丰污蔑卢植的谎言,彼时张让也在旁边。
    窦辅点点头,将今天发生在北宫的事,详细地告诉了胡腾。
    胡腾不由得紧张起来,在尚书台的两月里,他深入了解到如今的朝中形势。党锢禁令虽然解除,仍然有以张让为首的十二位中常侍仍然把持朝政,作威作福。其他人资历尚浅,但张让和赵忠当年参与了迫害窦武,他们如果知道了“胡辅”实际是窦辅,一定不会放过这条“漏网之鱼”,胡腾死后,又该如何面对亦师亦长的窦武?
    自己将窦辅带到洛阳,到底是对是错?又该怎样为他恢复本姓?
    窦辅见胡腾沉默不语,也猜到了自己这位养父的想法,但他并不觉得来到洛阳是错的。既然已经被举荐为孝廉,走上了出仕的道路,哪里还能回头呢?不管是外戚,还是被污蔑为“钩党”“结党”的士人,都与宦官是对立关系,避无可避。
    “父亲,我读《诗经》曾经读到这样一句,莘莘征夫,每怀靡及。《鲁诗》说,起早贪晚地干,还恐怕达不到目的,何况贪图安逸,将怎么达到呢?如果人根本不想达到,岂能达到吗?
    十常侍弄权,残害忠良,身陷牢笼甚至惨遭杀害的岂止窦氏子孙?袁、杨、张等世家子弟,难道就能够幸免了吗?
    我已被举荐孝廉,做了郎官,就已经是士人的身份了。士人隐居时,就像父亲一样读书耕作,修身养性;出仕为官,就为天子分忧、牧守百姓。其他的事情,大可不必考虑。”
    胡腾叹了口气,也只能如此了。他决定明日去尚书台时,到吏曹尚书梁鹄那里打探一下消息,看看地方上有没有官员空缺,只盼望能早日为窦辅谋一个在洛阳之外的差事,无论是主官还是小吏,都比在洛阳安全得多。他确实老了,不再是当年那个直面强权也毫不畏惧的硬骨头。
    不过还没等胡腾询问出消息,第二天,休沐在家的袁绍派人上门送来请柬,邀请窦辅到太学一起临摹碑文。细心的袁绍,甚至还准备了两辆装饰精美的马车,派了两个仆人,一个送老尚书胡腾去尚书台,另一个驾车载着窦辅与袁绍会合,再一起去到太学。
    “胡君,不,绍应该称君为窦君,老尚书应当已经告知窦君的身世了吧?”袁绍问道。
    他将窦辅戳破宦官左丰的事告诉胡腾,本意是让胡腾提醒一下窦辅,以免窦辅被宦官仇视,遭了毒手。没想到回家后,当时同样在场的叔父袁隗却告诉了他“胡辅实为窦辅”的隐情。不过袁隗虽然也认出窦辅,却没有声张,在家里也只是告诉了袁绍一个人。因此才有了今日的太学之约。
    窦辅没有否认,袁绍又问:“十常侍跋扈,总揽朝政,连大将军与叔父都无可奈何。窦君昨日戳破了左丰的谎言,必然会遭到他们的妒恨。如此,应当早日寻一个去处,远离洛阳这个是非之地,不知窦君意下如何?”
    窦辅想了想,对袁绍说道:“事已至此,也只好听从本初兄的安排了。家父任客曹尚书,故辅深知国朝边患以塞外鲜卑、西北诸羌最为严重。如有可能,愿得一凉州的差事,为国戍边。”
    袁绍听后,当即应下。他知道司徒府最近也在为此发愁,宫中等待出外为官的三署郎虽然多,可大部分是权贵子弟,只想去关东富饶之地为官,凉州和并州的官员空缺依旧很多。若是窦辅想去冀州或者豫州这样的大州,他还真没办法。但是凉州就好说了,本就是苦寒之地,又常常有羌人与汉人的纷争。别说权贵子弟,连十常侍的亲属子弟都没有想要去的。
    事情谈完,袁绍和窦辅也没有再去太学,而是掉转车头入城返家。入城后,袁绍先送窦辅返回住处,然后返回司徒府。傍晚,窦辅又驾驶自家那辆老旧马车,去南宫门口接回老父,将今天发生的事情告诉了胡腾。
    胡腾笑道:“洛阳都说袁氏子‘爱士养名’,果然如此。不过今日这些话,想来也另有深意吧?应该是想要把你调去地方,以免关西人势大,分了关东人的权势。毕竟,除了我这个师从窦公的客曹尚书,帝师杨公(杨赐)、卫尉杨彪、吏曹尚书梁鹄、议郎赵岐,在外的还有左中郎将皇甫嵩、护军司马傅燮、河东太守董卓,再加上一个深受天子信任、颇多手书往来的汉阳长史盖勋,都是关西出身啊!”
    袁绍那边很快传来消息,他被司徒袁隗看中,将要外放凉州,破例担任金城郡允街县的县长,秩俸三百石。司徒府的推荐文书不日就要递交到尚书台,只等天子批复,他就可以上任了。
    允街县毗邻羌族部落的居住地,因此胡腾准备去尚书台查阅羌族相关的资料,好在客曹本身就掌管着羌族事务。但是他万万没想到,胡辅的第一次出仕,事情没有他和袁绍想象的那么顺利。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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