红头绳到了腊月什么价格不知道,但到了下一个月,也就是十一月的时候,这玩意的价格非但没有上涨,反而下降了,变成了二尺六文钱。
    不过也就是如此了,不过四五日,随着大量参加科考的人员开始来到邺城,市场上整体物价上涨这玩意还是涨回到了二尺八文钱,并且还在攀升……按照月娘的猜测,等到下旬夺陇大赛开始,腊月阅兵开始,年关前,涨到一尺十文钱都有可能。
    至于说为什么会出现一次下降,这就要说到邺城最近的一段公案了……一段一直到现在还没有了结,甚至要打到张首席案前的公案。
    原来,造成这次红头绳降价在内的特定几大类商品冲击市场的行为,居然是黜龙帮官方下场的结果。
    不仅是红头绳,还有一些中高级织物、染物,连着部分贵金属首饰,基本上来自于仓储后勤部曹夕曹总管下属的济阴军衣场……按照之前曹夕曹总管的提案,济阴军衣场的女工们承租了包括邺城在内的数个城市的官方铺面,然后这群前紫微宫宫人们,用高超的技艺和集约化生产几乎是瞬间对此类市场造成了降维打击。
    没办法,这个群体既不乏出色的庶务与政略女官,也不缺规模化的宫人数量,更不缺技术与艺术能力。
    实际上,早在这次事情之前,在张行有意无意的的放纵下,这个群体在黜龙帮内部就非常有存在感……往上,她们参与到了曹夕带领的仓储后勤部管理中,往下牢牢把握着济阴军衣场,而且跟内侍军的有着直接的经济、人员交流,各种文书中都能经常看到她们,据说年底被表彰的也有她们。
    对应的,也自然会引起许多人的不顺眼。
    而现在,她们终于干了一件有把柄的事情,被人直接告到了大行台,然后大行台内争执不下,最终居然就闹到了张行面前。
    “为什么这种事情要闹到我这里?”邺城行宫观风院三楼,迎着河北地区乍起的寒风,张行有些不理解。“我甚至都不晓得,为什么这事能闹到大行台?”
    “首席。”换了一身红色新军衣的徐大郎正色道。“这件事情只有大行台能解决……因为人家告的是咱们大行台直属的军衣场,从大行台成立那一天开始,各地的军用工坊就归对应的部来管了。”
    “这就是这事荒唐的地方。”张行立即指出了关键。“谁来告的?邺城的其他商户对不对?为什么他们那么清楚,这事需要直接找大行台?而且他们为什么能直接指出来军衣场是归曹总管那边的仓储后勤部,而不是张分管那边的军械战马部?”
    来汇报这件事情的人,以及事情的利害关系方的人加一起足足六七个人,闻言明显一愣……一两个没愣的,也都假装愣住了。
    “大行台才建立半年好不好?”张行笑道。“据我所知,上个月月底当天,军衣场的各类货物才开始发卖,本月初一下午市面上才开始降价,结果只隔了三天,今天是初五,今日的价格就重新回来了……那么说,也就是这几日的空挡,他们就告上来了,事情也就摆到我面前了?这告状的人是不是太聪明了?他们找谁了?找封文书你了?”
    “绝对没有。”封常一个激灵站起身来,赶紧摇头。
    “所以说这件事荒唐。”张行示意对方坐下后拍着手吐槽道。“如果没有封文书这种在文书部做机要文书的聪明人直接指点的话,那只能说明一件事……这些觉得黜龙帮军衣场争了他们利的,也是黜龙帮的人……对不对?”
    观风院里一时安静下来,只有下方院子里月娘在指挥一些侍卫搭建小食堂和厨房的声音……封常更是如坠冰窟,他如何不晓得,这些天自己乱勾搭人被这位首席看的真真的,今日点上来了呢?
    徐大郎干咳了一声,他知道这个时候躲不掉了:“也不能说是帮里的人,大多是帮里人的亲眷。”
    “帮里什么人的亲眷?大头领、头领的亲眷,还是舵主、护法、执事的亲眷?又或者是寻常帮众的亲眷?”张行盯着徐世英追问道。
    “不好这么分。”徐世英认真道。“更像是从军的那批人的亲眷,譬如这里面确实有不少队将一层舵主的家人,但没有县令一层舵主的亲眷;而且,按照籍贯,应该是河南的居多,河北的较少……”
    怪不得你要亲自来!
    张行心中无语,面色如常:“也就是帮内当势者、军功者、资历者的亲眷来告的对不对?”
    “确实能这么说。”
    “那就好说了。”张行这次摊了整双手,干脆至极。“既然寻到我这里,我这里自然要给个说法,我的规矩是,为了黜龙帮的稳定……民重于帮,帮内下重于上……这是因为帮出于民,而上出于下,只有下面牢靠,我才放心。”
    “但是首席,这里面有名分的问题。”徐大郎继续抗辩。“这些人到底只是亲眷,而不是这些头领自家的生意,名义上依然是民,反倒是军衣场的人,是真真切切的帮里人,不少还是有阶级的……”
    “这个事情简单。首先,我们可以划两道线下来,比如没有分家的,分家仍是三代内血亲的,我们就算他们是一家;其次,不是不让他们做生意,只是不许他们得了便宜还卖乖,一朝受挫就要拿权势来欺压别人……”张行话到这里,忽然停住,似乎想起了什么。
    周围人也都紧张起来,观风院里再度出现了只有楼下叮叮当当,楼上呼呼风响的怪异景象。
    “首席想到了什么?”脑袋最硬的徐大郎无奈,只能由他来问。
    “我在登州的时候遇到了类似的事情……”张行将登州程大郎与白金刚的事情叙述了一遍,然后神色复杂的盯住了面前几人。“你们说,会不会是这事传开了,有人私下勾连,想抢在年末大会前跟我打擂台?或者想报复白金刚?”
    众人神色一凛,然后一人赶紧站起身来,却居然大行台直属的领兵头领,屯驻邺城旁边要塞韩陵山城的夏侯宁远:“首席想多了,断不会有人如此。”
    张行扭头过去吹风,佯作不答。
    夏侯宁远更慌了。
    而徐大郎面无表情的看了眼这位有些慌张的建帮济阴功勋、单通海心腹,又看了眼周围同样面无表情的曹夕、封常等河北人,然后方才正色来告张行:“首席,军中断无人会违逆你的方略,真要是这般往阴私了想,那还有人说是河北方面的头领眼馋河南头领起家早、资产多,故意引着这些人往首席你身上撞呢!”
    张行这才醒悟过来:“不错,徐大郎说得对,咱们不能老往阴私里想……那这件事就这么办吧,不扩大不追究,去弄清楚,只要他们确实是按照我那个划分算是帮内中高层的亲眷,就申斥他们,把这件事撤掉。”
    “是。”徐世英起身应声。
    一起起身的还有一直一言不发的实际关系人曹夕、此事的文书经办者封常,以及一位算是直接当事人的女官。
    “还有,包括有本地普通商贩来告,也要弄清楚他们后面有没有人……”张行继续叮嘱,他认为事情已经结束了。
    “这是自然。”最后一位坐着的大员也起身了,赫然是巡视地方回来没多久的刑律部总管崔肃臣,而有意思的是,作为此事理论上最终的处置者,其人之前一句话都没多说。“但首席,属下还是多要问一句,如果真的出现普通本地商贩,或者跟帮内不牵扯的地方商会来告我们,说我们与民夺利,该怎么办?按照之前的意思,是民重于帮?”
    张行正色起来:“这个就麻烦了,因为要具体事物具体对待……比如商货的种类,如果是粮食、基本布料、牲畜、金银、铁器、陶器这些关乎民生的商货,就要一万个重视,过快的涨价、降价都不好,但如果是其他的杂货种类,尤其是有点脱离基本生活需求的,比如瓷器、漆器、首饰、皮毛、绸缎,让地方上受些冲击,未尝不可。不过,今天这件事是不要紧的,因为我晓得邺城内外的价格,这次制衣厂并没有对本地小商人造成伤害,尤其是接下来邺城人还会更多,本地物价还会继续涨,她们入场反而会对本地人有好处。”
    “所以,首席的意思是,要对曹总管提出来的官产承包制度,还有类似帮产帮商,在一定的分量上予以鼓励了?”崔肃臣继续来问。
    “就是这个意思,谨慎的鼓励。”张行承认了下来。
    “那这样的话,这件事情本身没有什么可计较的了,我还想再问首席一件事情……”
    “你说。”
    “除了这个帮产帮商,首席又如何看待商农之争?”
    “以农为本,谨慎鼓励商事。”
    “首席觉得商农不相侵?”
    “不是不相侵,也不是非此即彼。”张行晓得这种理论问题只有崔肃臣能跟他讨论,便摆手示意。“你们要是忙,就去忙,不忙留下来听几句……崔总管坐……我的意思是,指望着种地就天下太平万万世,是不可能的。或者说,便是天下太平万世,只种地也撑不住,咱们不能一些事情没有发生,就忽略可能的问题。”
    旁边几人,徐世英与封常选择留下,夏侯宁远却在犹豫之后随曹夕与那名女官离开。
    几人下楼,迎面遇到白有思进来,那女官还明显惊吓了一下。
    楼上,张行难免说一些老生常谈的话题,什么耕地是有限的,财富是人的劳动创造的,所以手工业也是根本,而商业是农业与手工业外必不可少的另一极,既是维持流通的主要方式,也是满足人需求的维稳手段。
    这个红头绳就是如此。
    是生活本质。
    不管崔肃臣接受不接受,旁听的人理解不理解,大家还是看在张首席的名头上大略的听完了这些诘屈聱牙的话,然后方才准备离开。
    这个时候,天已经快黑了。
    而徐世英还是坐着不动。
    崔肃臣和封常不好说什么,直接离开,这边一下楼,便听到上面张首席抱怨起来:“这种事情如何也找到我这里?白白耽误我一下午,你又不是不晓得,我这大半月多快活!”
    “且不说这件事尴尬,非首席不能决,便是快活日子,首席也没几日了。”徐世英言之凿凿。“五日后就是科考,然后就是各种授勋与阅兵……接着大会。”
    “还是能快活的,科考后就是各类比赛了。”张行不以为然。“我连年戎马,还不许享受一下了?”
    徐世英越发无语,若不是他晓得张行这些日子只是逛街逛的多,平素也去军营跟行宫前面大行台各处去晃,怕是以为对方是夜夜笙歌呢!
    便是逛街逛的多,如今也晓得,还是在注意物价和人心居多。
    一念至此,其人便摒除杂念,认真来问:“还有几件事,不好打扰刚刚首席与崔总管。”
    “你说。”
    “首先,是科考后的选拔……便是科考是按照首席定的规矩,糊名,誊录,盲批,可实际最后任用的权责还是在各部总管、分管那里,如果有争夺怎么办?如果有人考上了,却没有人任用又如何?”
    “如果有争夺,就让人家自己选,如果没有任用,放在文书部、王翼(参谋)部或者发往地方都是无妨的。”张行也皱起眉头来。“不过我晓得你的意思……你是想问,要不要设一个专门管理这个中下层人事去向的吏部?”
    “是这个意思。”徐世英道。“以前咱们的人事,本质上是军功,其实就是天王及其下属来做了这个吏部,现在不能把专门做文法吏的科考人事交给天王吧?”
    张行点点头。
    且说,别看这两人讨论的流畅,实际上他们都刻意忽略一个隐藏的议题,那就是为什么科考这个事情在有大魏朝模版,而且在张行提出快两个月马上都要施行的情况下增设吏部这件事情才拿来讨论?要知道,增设吏部这个话题从大行台建立以来一直是有人提的,反而到了科考这个具体事件上没人提了,难道不奇怪吗?
    当然不奇怪,因为大行台眼馋这个任用权,他们也想学大魏南衙相公们夺走所有的人事任用权,而实际负责这件事情的张世昭与魏玄定也根本没有得罪他人或者争权的必要。
    但现在徐世英忽然问了这件事情,说明他背刺了陈斌。
    当然,按照张首席对徐大郎的认知,这才是徐大郎本郎嘛。
    “是该设,那你觉得谁合适呢?”暮色中,点头后张行想了一想,轻飘飘来问。
    “这要看首席决断。”徐世英提醒道。“只是没必要跟阎庆头领这两个月登记的全军全帮全地方修行者弄在一起就好……两者不是一个路子。”
    张行点头,想了一想,一时没有心得,便道:“这事自然可以有,但未必要太着急,第一次科考就一定要如何,还有什么?”
    “还有一件事,按照陈总管之前通过的提案,年底应该从中层舵主一层,提拔出一位头领,以作循例,所以我想向首席推荐一个人。”徐世英严肃了不少。
    “谁?”
    “我的亲卫首领,跟韩二郎一样没有正经名字,姓也怪异,唤作西门大郎,他不是我家人出身,而是在白马卖炊饼的,当日白马举义,他扛着炊饼担子便跟上了我,这些年经历了几乎所有大战,日益精进。”徐世英毫不犹豫推荐了自己的私人。“不过此人最大的优点是为人诚实质朴,从不避讳,虽是一匹夫,却不可夺其志,我本人非常欣赏他……虽然有父亲,有两个弟弟,还有两个姐姐,但真要我托付什么大事,我只会托付他。”
    “听起来是个好人选。”张行点点头。“我是认的,但我建议你在开会前写一份正式文书,让陈总管转给我。”
    “是。”
    “还有吗?”张行接着追问。
    徐大郎犹豫了一下。
    “用兵的事情你有别的看法吗?”张行忽然来问。“我之前就见你有犹疑。”
    “有。”徐世英终于承认。“但不是早一个月,晚一个月打河北的事情,而是我一直以为不应该去打北地……”
    张行终于一愣:“原来如此……你觉得得不偿失?”
    “差不多是那个意思。”徐大郎诚恳道。“北地地广人稀,面积与河北相仿,人口却只有河北一半不到,而且一半是荡魔卫的人,一半是分封制度,许多人在那里传了十几代……我不怀疑咱们打不过,却怕咱们一头栽进去,耗费时日,耽误了与白横秋抢攻东都。”
    张行沉默了片刻,然后来问:“那你以为该如何处理北地呢?”
    “打过幽州,控制掷刀岭,把掷刀岭北面的两个城拿下,然后与荡魔卫交好,让他们自家闹,就回身来打东都。”徐大郎言辞恳切。
    “东都也不是那么好打的。”张行幽幽以对。
    “但必须得打,咱们跟白横秋,谁得了东都谁就占了七分优势……不然咱们怎么跟大英争?指望着从河北打进晋地?”徐世英愈发恳切。“这也太难了……而且夺了晋地也要争东都,才能坦然入关中!”
    张行沉默了一下,忽然就在座中伸手握住了对方一只手,然后说起了另外一个话题:“大郎,我晓得你这次过来,不是遮护那些河南头领,而是心里存着大局,故意引着他们往我身上撞,让他们知道利害……我也晓得,从今年年初一起生死与共逃出漳水包围圈算起,你便是一心一意为了黜龙帮大局做事了。”
    “真做起事来,才晓得什么叫艰难。”徐世英微微一叹,并没有否认。“以前这些事情,是可以不管的。”
    “不过你放心。”张行握着对方手,迎着侧面出来的冬日寒风,平静做起了宽慰。“断不会让你一人艰难的,我这里也下定了决心,所谓万念不能乱我心,万事不能夺我志……尤其是如今,眼瞅着到了最关键的时候,就更不会放松下来。”
    话到这里,张行顿了一顿,继续言道:“这次稍缓下来,有人说我是怕有些兄弟跟不上,也有人说我是单纯误判了形势,其实都有些道理。但实际上,我自家也清楚,这是事情到了最关键的时候,我怕帮里跟我自己一起打跌,自家心虚……我要亲眼看到全帮被整合好,半点风险都不想冒。因为歇完这一次,之后,咱们不止是要打河北,而是要一口气统一天下,而取北地,既是统一天下必不可少一环,也是关键一环。”
    徐世英心中微动,尚未开口,张行已经继续说了下去:“对于此事,我有个具体说法,谁都没有提过,今日跟你单独来讲,你记在心里就行。”
    话到这里,张行微微压低声音,讲出了一番话来。
    而徐大郎听完,沉思良久,却居然是被当场说服:“若是首席有这个计划,我自然会支持全取北地,首席放心吧。”
    张行一点头,扶着对方站起来:“此事放在心里便可,我送你下去。”
    说着,二人竟是挽着手一起走下楼来,到了门前方才撒手。
    目送对方离开,张行心中稍作感叹,回过头来,却见白有思抱着怀立在院子里,而且居然也是一身崭新的红色布衣,难免吓了一跳:“怎么不声不响?”
    “不声不响才听得清楚。”白有思放开手,主动迎上来学张行之前牵人手,面带戏谑。“张首席,吏部的职责我能学徐大郎荐一人吗?”
    “谁?”张行不由好奇。“是阎庆报给你的那些修行人里找到遗贤了?”
    “闹了这么久,刀兵之下,哪个修行者能藏得住?”白有思不以为然道。“不外乎就是新添了一些归乡的大魏遗臣罢了……可是吏部这种要害地方,怎么可能让新来的降人去做?”
    “那你是推荐谁?”
    “钱唐如何?”白有思认真道。“以他的才能,只是领兵,未免有些大材小用……吏部分管,是不是挺合适?”
    张行想了一想,倒也心动:“确实。”
    不过,他旋即又来笑:“怎么,白总管也要起自己的山头吗?”
    白有思丝毫不慌:“我自立在这里,便是不起山头,难道其他人就不会靠过来吗?”
    张行只能服气,然后被对方牵着去吃晚饭了。
    红头绳的风波来的快去的也快,过了五六日,随着黜龙帮第一次正式科考展开,邺城上下的目光全都转移了过来……人不多,来了四五百人而已,连归乡的大魏旧吏们都有一半是观望的,而且上来就出了一个乱子,之前按照张行的要求,是分科来考的,结果大部分人都选了策略,少部分人选了军略,刑案、公文、表格基本上就零星几个人,也是让人无可奈何。
    而接着几日,糊名、誊录、盲批,一番下来,定下一个极度宽泛的录取员额三百,揭开名字一看,愕然发现,快两百人都是归乡的大魏旧官,少部分是允许报考的军内与地方中下层官吏,也基本上是大魏旧官,只有极少数人是年轻新人。
    当然,这事完全可以理解,黜龙帮才起来四五年而已,大魏从曹彻死亡算起也不过小半年。
    甚至张行这些人不也是大魏旧吏吗?
    只能说任重道远而已。
    “第一名是萧余?”主动换了新军衣,也就是那套红布戎装的张行看着名单来问。“那位太后的弟弟?”
    “是。”陈斌略显振奋,他居然也换了一身红衣,实际上,整个邺城行宫里,随着张首席前几日换了衣服,就没有不穿这套新军衣的,只能说幸亏都还挂着鲸骨牌罢了。“他在前朝也算是副宰相了……算内相?”
    “对,侍中,算是跟冯公一起的。”张行立即做答,然后飞速扫过名单。“不过前十名有没有没做过官的?”
    “有一个。”魏玄定伸手来指。“第五名就是,叫许敬祖的,二十多的年轻人,文法吏都精通,就是策论里鼓吹黜龙帮当以荡天下为己任,白氏、司马氏、萧氏皆旧日沉渣的那个。”
    张行一愣,看向了没吭声的张世昭。
    张世昭微微挑眉,似笑非笑给出了答复:“这是前礼部侍郎许善行的儿子,早年参加过大魏科考,就已经中过秀才,而且是最年轻的秀才,却没有出仕,只是侍奉他父亲,江都军变,他爹被乱军弄死了……”
    好嘛,还是人家大魏锻炼的人才。
    而张行恍然之后,也收敛心神,昂起头来,弹着名单大言不惭道:“不管如何,天下英雄也算是入我等彀中了!”
    几人心中无语,这算什么?却都来附和,便是谢鸣鹤也只是撇了下嘴,没有公开来怼。
    确实,张行也注意到了,眼下居然没个人扮演劝谏角色的……反正魏玄定在这个世界里是黜龙帮元勋,放不下身段来作谏臣的,谢鸣鹤都随着资历日深、庶务繁多没了这个兴趣,或许新降的大魏官吏里会出几个,但这除了封常跟虞常南外不是都还没混到这行宫里落个宿舍吗?
    “这个许敬祖,我来指名,给徐大郎做机要文书,可行?”心中乱想了一圈,却只是瞬息,张首席很快便抢在众人附和声继续起来之前发问。
    满堂红衣,都无不许,而且气氛更热闹了,前十名很快就被瓜分完毕,萧余这个南朝前前皇族,更是被陈斌这个南朝前皇族给要走了。
    于是乎,张行复又提醒众人,既然定了服色,不是军中之人就没必要穿军衣,还是穿回之前的衣服为好,然后就走了。
    没错,就走了。
    黜龙帮第一次科考就这么结束了。
    不是虎头蛇尾,而是蛇头蛇尾。
    没办法的,科考这件事情,属于小试牛刀,属于从黜龙帮发展考虑,必须要有,但目前来看似乎称不上是什么突破性的东西,最起码眼下的邺城是没有察觉到此事有什么深远意义,最多说是糊名誊录让不少人觉得跟之前大魏朝廷的科考比严格了不少。
    而且不少人都觉得,这是针对江都军变后归乡的大魏官吏搞得针对性举措,从结果上来看也似乎就是如此。
    实际上,此事刚刚过去不过四五日,就没多少人议论了,大家的兴趣明显转移了。
    夺陇大赛开始了。
    这个时候所有人才发现,黜龙帮的规制已经如此大了,每郡一队,每营一队,以至于参赛队伍早早破百,然后不得不采用编号抽签的两两淘汰制,即便如此,因为场地有限,也不得不分批举行多达上百场的赛事。
    而在这个过程中,张行屡次穿梭赛场,多次亲自去助威不说,还带动了一个新规则,那就是每场比赛在胜方选择一名表现最出色者,唤过来专门握手,还要问问籍贯、年龄,家中人口,何时参军,有何经历战功,问完之后,鼓励一番,还要给人带上一朵绸缎红花,让他去场中骑马环绕一圈。
    张首席这般做了,但他最多能去十分之一的赛事就了不得了,其余参赛队伍不免眼热,便请自家主将、上司去寻人。于是乎,刚刚修养好的雄伯南领头,徐世英、魏玄定、谢鸣鹤(代替陈斌)、白有思,包括李定、窦立德、单通海、柴孝和都渐次出现在赛场上,并开始执行这个唤作“红花郎”的新规则。
    然而,当大部分人都参与进来以后,决赛之前,张首席反而把注意力放到了别的赛事上去了。
    跑步、射箭、投矛都去看了,甚至还看了纺织比赛与锻刀比赛,还在锻刀比赛上亲自抡了几下锤子,并且做了没几个人参加的炸面团比赛评委。
    总之,整个十一月都是这般热热闹闹的过去了。
    可是还没完,到了腊月,随着最终夺陇比赛决赛的举行与结束,邺城反而愈发热闹了起来……晋北、淮南纷纷来人,北地、东都和江南,包括河北两家的使节也纷纷抵达,就连白横秋都派了一个唤作张世静的人过来。
    按照张金树调查的说法,张世静是藏着一份所谓大英皇帝旨意在背包里的,只是没敢拿出来罢了,他们也找不到机会调出来看。
    而张世静来到邺城,根本没有半点指手画脚的意思,更没有提及半点军务外交,反而只是装作来探亲访友一般,今天去拜访一下算是半个同族的张世昭,明天去行宫的观风院给白有思送点小礼物,后天也随着其余使节一起去城外看夺陇比赛,回过头来又去在城内寻访萧余去打探前太皇太后和前齐王殿下如今的情况。
    反正谢鸣鹤素来是潇洒性子,一忙起来就烦,乐的少了份工作,也就随他去了。
    不过,真正让邺城热闹起来的,也是让这些使节们真正趋之若鹜的,乃是黜龙军开始大规模集结……一时间内,河南河北都有调度,再加上本就在邺城周边驻扎的大行台与邺城行台的二十多个营,只是兵力就达近四十个营,除此之外,还调度了许多没来的各营精锐。
    四十个营,八万人,加上集中其余各营的精锐,足以发动一场统一河北的主力会战了。
    很多人都在猜测,张行的什么大会会是个幌子,他会在阅兵和奖赏之后,直接借着冬日河北地区水浅地平,发动总攻……实际上,河间与幽州早已经开始了全面军事动员,以备不测。
    很快,就连黜龙帮内部都有人提议提前举行大会,然后阅兵,阅兵后直接发兵。
    但张行予以了明确拒绝。
    进入腊月中旬,随着红头绳暴涨到二尺十六文钱,阅兵,以及同时举行的授勋仪式,正式开始了。
    阅兵是有惊喜的,至少二十个营全都是在正常装备外携带了弓弩,而且所有四十个营的人员全都补充完毕,披甲率更是达到了几乎百分之百。
    对此,被邀请观礼的人态度既有些不以为然,又颇为重视。
    不以为然的是军备,毕竟,在刚刚死了不到一年的大魏皇帝曹彻的对比下,这个东西你没法比,人家动辄几十万战兵,上百万辅兵,甲胄弓弩战马如流水,你拿什么比?
    而且,现在的诸侯谁不是靠着大魏的军事遗产来维持基本武装力量的?
    哪家缺甲胄?
    重视的地方则在于,无论如何,普通军事力量的顶峰就到这儿了,这般轻易动员了四十个营,加上大家已经很难再怀疑的落龙滩刺龙事件,已经足以证明黜龙帮的军事实力了。
    这就是天下数得着的军事实体。
    与之相比,授勋倒着实让这些人多看了几眼,但只是看新奇,内里却没有太重视。
    勋章分为三大类,第一是经历:
    以济阴起事、平定东境、河北解放、扫荡淮北为节点,授予四类经历勋章,只要是经历过这些军事阶段的人,包括文职、后勤、督战人员,几乎人人有份,而且是统一发下去的,没有来的,也都能按照名单发过去。
    而勋章铜牌上,姓名都没有的,就是通用的四大类牌子,用小红绳挂着。
    第二是战功:
    以历山会战、般县会战、漳水突围战、谯郡阻击战这四场动员了黜龙帮主力,影响黜龙帮命运的大战为准,参阅四场大战的军功讨论,予以各营、各队,以及特殊个人特殊奖章,以彰武勇。
    而且这一次,众人便晓得为什么要其余各营精锐都来了,因为是当面授勋,而且是在城外漳水畔举行大规模集会,在当日漳水三台的遗址上进行公开授勋。
    授勋者是从谯郡修养回来没几日的雄伯南雄天王。
    在邺城的所有大小头领,都在张行的带领下肃立旁观,所有外来使者也都冷眼旁观。
    而且,这次铜牌就有人刻的姓名了。
    第三是集体荣誉:如单通海、徐世英、王叔勇、牛达、王雄诞五营,都得到了帮中柱石营的表彰;如周行范、徐师仁、刘黑榥、王振、李子达五营被授予帮中锋刃营的表彰;而济阴军衣场、军法部、济北郡郡府、鲁大月营、郭敬恪营被授予了帮中辅弼的称号。
    这些都是张行亲自颁发的,更大号的铜牌,配上一面特定的小号“黜”字军旗,而这次铜牌上面的文字更多,但因为是发给特定集体的,且数量有限,反而制作简单。
    第三次授勋之后,阅兵也于当日结束,张行张首席旋即发布军令,各部解散回归驻地,按照原定计划,轮休过年。
    黜龙帮内部的人员各自遗憾,而那些使节居然无一人相信此事,河北两家的使节更是发了疯一般派遣了人回去……但黜龙军真的是回家过年去了。
    带着新版印的小册子——包含了这次授勋名单和张首席继往开来的文章以及许多授勋人物和集体的介绍与故事,然后回家过年去了。
    两三日后,意识到黜龙军真的回家过年去了的使节们陷入到了某种惊疑不定与茫然的沉默中。
    这个时候,谢鸣鹤出面,再度邀请这些人旁听他们的年底大会……用这位谢总管的话说,黜龙帮做事光明正大,没有什么不可展示的。
    似乎没什么理由拒绝,于是乎,包括大英使者张世静、江东使者林士扬、东都使者房玄乔、幽州使者侯君束、河间使者慕容正言,全都选择了留下旁观……至于说北地的两位使者黄平、宇文万筹,因为当日救援有功,早早有了头领待遇,是要参会的。
    晋北的尉迟七郎、淮南的马胜,更是理论上黜龙帮自家人,当然也要参会。
    只是年关将近,晋北孤悬,淮南更是在交战,就不好让两边的头领尽数回归了……至于其余各处,除了少数领兵头领防守边境外,其余几乎所有人都在腊月中旬汇集到了邺城。
    黜龙帮终于要解决内部人事和组织架构,完成军事扩张的准备了。
    邺城行宫中心靠西面的一处大殿内,偌大的正殿已经被拆的干净,然后摆进来许多椅子,内圈外圈分明,还是圆形排列。与此同时,殿内早已经人声鼎沸,上百号人只穿着崭新的红色戎衣,踩着六合靴,腰间挂着鲸骨牌,胸前串着刚刚领到的铜制勋牌,正在那里相互寒暄调笑。
    几位使节站在大殿靠外侧一个角落里,看着那些头领们高谈阔论,言笑晏晏,心中则想法不一,表情也不一。
    而别人怎么想的不知道,面带微笑的张世静此时心中只有一个想法,那就是“猿猴沐而冠”!
    明明定了服色,却一股脑的都穿红色布衣;明明占据了行宫,却一窝蜂的搬了进来;明明有了正经议事的明堂,却居然撤了位次,摆起了乱糟糟如山……不对,山大王聚义都要排位次的,这椅子摆的跟看歌舞一般……心中这般想,只是偶尔目光扫过几位熟悉的人物,心中稍微惊悚罢了。
    这些俊彦,怎么也跟着这些人这般胡闹呢?
    “张公怎么看,这种圆形的朝堂?”旁边的侯君束束着手忽然来问。
    这是不妥当的,因为堂中有许多修行高手,不乏宗师,讨论躲不过那几位的耳朵。
    于是张世静微微笑了笑,捻须相对:“挺好的,素来就知道黜龙帮制度特殊,今日一见,名不虚传。”
    侯君束叹了口气:“小子我也是久仰大名了,今日一见也确实有独到之处,毕竟这样的话,就不至于有人明明上了殿,却要排殿门口吹冷风。只是……”
    “只是?”
    “只是,排在后面的人乐意了,排在前面的人甘心吗?凭什么要跟这些人一个圈里坐?“
    “确实。”
    两人稍作讨论,便去看其余几位使者,然而房玄乔笑而不语,慕容正言是个瘸子,只坐在那里冷冷来看,不知道在想什么。至于林士扬,众人晓得,这是个真火教背景的盗贼出身,本来就做排斥,此时虽见他神色微动,似乎想说什么,却懒得理会。
    “诸位,诸位。”
    正乱想着呢,大约算算时间是上午过半的时候,忽然间一人走到中间来,带着真气四面来喊,却正是军法部的柳周臣。“时候到了,大家落座!还是老规矩,大头领进内圈,其余头领在外圈,尚未正式补名的和旁观的使者们,辛苦在边上站一站。”
    众人耸动起来,又闹了一刻钟,方才落座。
    然后还是柳周臣来言:“诸位,这里有一个今日会议的流程,大家看一看。”
    说着,便有十几名文书从侧门进来,将一些纸张发放了下去,连几位旁观的使者也各自拿到了一张,在那里蹙眉来看……纸上面的文字很简单,大概就是先说人事增补,然后是人事升迁、职务调整,然后部门调整,以及新帮规增补什么的,占了主要篇幅的,乃是几个候选人的名单和简历。
    而别人不知道怎么想的,张世静只看一眼便满心无语。
    因为人事表决拿出来本身就显得,这种人事难道不应该自决于内,然后直接下令吗?放到这里来论,便只是过场,也未免儿戏吧?
    若是想用之人被否了?
    到底算谁的?
    头领们中也有一些有相关经验的人陡然紧张起来,倒不是因为这张纸,而是他们刚刚亲眼看到,大殿两侧,几十名文书都有几案和笔墨纸砚,正在摊开准备,却是瞬间意识到,从这次开始,大会上所有人的言行估计要记录在案了。
    换句话说,所有人要为自己的表决和言行负责了。
    不过,这类政治嗅觉灵敏和经验丰富的人到底是少数,众人看了一会,反而是喧嚷的居多……这个说谁不该是大头领,那个担忧自己调到徐州,引得周行范当场瞪了过来,还有问新增的部里面有没有白金刚,白金刚会不会不许大家家里人经商的,结果一回头就看到身后坐着俩光头,也是愈发尴尬。
    还是那句话,看上去就像是乌合之众。
    堂内纷纷攘攘,角落里几位使节冷眼旁观,同时努力来听,但是忽然间,好像是私塾里进来塾师一般,又好像是菜地里跳出一只青蛙一般,一下子就安静了。
    张世静等人抬眼去看,却果然见到张行带着一些帮内要害人物从一处侧门正进来。
    许多人想起身,却见那位首席遥遥摆手,就把人压了回去,而且这个时候,后面侧门复又跟来十几个甲士,各自捧着一柄刀剑,好像什么仪仗一般立在侧门内。
    正疑惑间,那张首席已经进入场中,立在中央位置,先趁着周围雄伯南几人落座的空档,四下来看了一圈。
    凡被扫视到的人,俱皆肃然。
    而张行见此,也只是笑了一笑,便也坐下。
    于是这个时候,之前一直负责主持会议的魏玄定也终于起身:
    “诸位兄弟,本帮上次全帮大会开始时是八十八人,结束后增补了六人,到了九十四人,而后,李枢和崔玄臣被贬斥,又逃亡做了叛贼,尚怀恩头领临阵牺牲,贾务根头领与苗海浪头领力战被俘,实际员额应该是八十九人……今日到了七十八人,也就是跟上次比少了些淮南的兄弟,而登州的兄弟都已经回转,算是难得的人员齐备,自然也符合帮规三分之二员额的大会需求。不过,马上咱们就会有更多兄弟。现在咱们不要耽误时间,先开始人员增补……名单大家手上都有,大家举手来做定论,但这次我就不主持了,让大行台里的新人做主持。”
    不得不说,魏玄定越来越熟练,也越来越从容了,众人也匆匆去翻那张纸,对上名单,结果听到最后一句,赶紧又放下那张纸去看是谁主持。
    结果,只看到一名跟魏玄定年纪差不多的年长文士走上来,先朝周边躬身行礼,然后方才抬头,竟也丝毫不慌,丝毫不乱:“首席、诸位龙头、大头领、头领,在下是本次科考策论第二名欧阳问,现为大行台机要文书,发遣邺城行台魏公行事,今日议程由在下主持。”
    下方稍晚耸动了一下,谁也没想到这群江都降人出现的那么快。
    而大殿中央的欧阳问已经开始了:“人事增补第一项,军法部雄总管案,经计揽军功,有员秦宝,为首席主骑,领踏白骑,多有冲锋陷阵之举,平素攻无不克战无不胜,临阵破了东都四宝大将尚师生,更为殊勋,故当破格举为大头领……请大家举手……现在咱们是七十八人,依照帮规,须半数以上,也就是四十手方可通过。”
    欧阳问四面去看,反复对照周边文书送来的统计,最终确定只有一个单通海没有举手,便立即报数:“七十七手,此案已过,请秦大头领入内圈入座……现在还是四十手为过。”
    望着秦宝越过那连成一片的手臂往预留好的内圈座位落座,远端那几位使者中自然有人冷笑,但帮里这些举手的头领却有不少人心知肚明,秦宝的功勋是最清楚无误的,后台也是最硬的,大会人事表决从这位开始,本身就是个手段。
    “王伏贝、程名起两位头领,在遭遇风灾后,带领十万流民、俘虏和登州五营兵归登州路上,劳苦功高,具有殊勋,东夷釜岭关副将刘延寿反正,立下殊勋,大头领白有思提案,王、程二位增为大头领,刘延寿增补为头领……”
    这下子举手的人就少了许多,很显然,登州方面的军功不能说服其他方面的人,尤其是基本的领兵头领,都颇为不屑。
    但是,登州、济北、将陵三行台作为此次登州军折返东夷的行动参与者,倒多是明显支持,而更重要的是,已经有人看出来了,大行台,以及大行台所在地的邺城行台,合计近四十位大小头领的存在,却是形成了一个基本上能决定举手走向的新-巨大政治实体。
    “六十一手,过。”
    王伏贝与程名起越过外圈,来到里面,一年辛苦,终于有了回报,而刘延寿也战战兢兢寻了个靠外的座位赶紧坐下。
    而这个时候,外圈与内圈的比例已经没有那么大了,基本上二一的样子,只不过,内圈最里面一层,一位首席,三位大行台副指挥,五位龙头,则明显给里圈的人又做了一次分层。
    “还有一位窦……窦小娘,任职巡骑营,漳水突围立有殊勋,考虑年龄,上次大会未提决议,这一次谯郡修建医院、医学院,她全程负责后勤协调,算是多有建树,加上年龄已到,单龙头提案,当增补为头领。”
    跟前两次不同,下方议论声立即响起。
    而欧阳问在周围文书的协助下统计完毕后,明显有些吃惊:“四十九手……之前是八十整人,须过四十一手,已经过了此数……请窦头领入座,现在开始,需要过四十二手方可通过。”
    窦小娘明显有些委屈,而在内圈坐着的窦立德也有些无奈,他知道,不光是年轻和女性这两点,关键还是自己连累了自家女儿……小娘的功勋上次就可以了,当时就担心这个,结果在张首席专门给了小娘医院这个功劳后,还是差点没过,只能说自家一家三口加大舅子全是头领,越来越引的一些人不满了。
    其实,窦立德也听过一些其他的言语……有传言说,张首席是故意抬举曹氏兄妹跟窦小娘,外加刘黑榥,就是要让他众叛亲离。
    但这话未免离谱?
    抬举自家至亲,怎么就能起到离间作用呢?
    若论帮内权衡,这几个亲近的人再怎么抬举也过不了自己的方面龙头吧?既抬不过,自家还是高鸡泊的首领,甚至是整个河北义军山头的头领;而若论亲疏关系,反倒是之前家庭素来有些不睦,如今安泰了不少。
    且不提众人如何胡思乱想,窦小娘到底是坐了下去。
    “张首席案,有员高金刚,行事谨慎淳朴,素有建功,补为头领……四十六手,过。”
    好嘛,又多了一位光头头领,十三金刚会不会全进来?
    “还有一案,魏玄定魏龙头提议,以科举为常例,两至三年一行,各科总揽第一者,直接加头领,故提案本次科考第一萧余为头领……六十五手,过,请萧头领入座。”
    即便是这一次,赞同的也比窦小娘赞同的多。
    而接下来则是另一个影响巨大的一揽子人事方案:
    “首席提案,江都军变,大魏……大魏实际灭亡,过程中多有立下殊勋的反正功臣,当择贤则重使用,建议以前大魏北衙都督、宗师牛河为大头领,前赵郡太守冯无佚为大头领,前北衙都督余烩为头领,前大魏齐王曹铭为头领……还有早就被临时署任头领的前大魏中书舍人虞常南、前禁军郎将白有宾,也要正式录入。”
    这个提案引发了殿内骚动,许多人都回头去看那群等在外围的人,欧阳问自己也热不住去看……说到底,这里所有人都是在大魏名号下长大的,都是大魏的官吏和百姓,别看张行之前一套一套的,什么大魏亡了就亡了,大家也亲身经历了许多相关事宜,但是所有人还是忍不住会在意这些皇帝、亲王、太后、公主、宰相、督公们。
    与其说,他们是在意对方的将来,倒不如说是在在意自家的过去。
    而且,无论如何,多一位宗师,多了河北名门冯氏的投效,总还是能让人安心的。
    当然,也有人心情沮丧到了极致……坐在一侧几案后面奋笔疾书的封常,脑袋就嗡嗡作响,即便他早就知道自己因为擅自串联和乱说话的缘故被排除出了这次晋升,但事到临头,看到虞常南那些人从容落座,也还是沮丧至极。
    “七十三手,已经过了,咱们继续审议人事……之前秋收时,陈总管提出了一个建议,乃是要不论殊勋只谈优勤,从舵主这个层级选一位平素表现良好的帮内骨干,于年底提拔,以为常例,首席已经批准。但现在是徐世英徐总管推荐了一位军中队将西门大郎,陈斌陈总管推荐了一位王翼部参军慕容正及,一起经大行台送到了张首席案前……两人的履历在会议纪要上都有,大家看一看,待会选出来……这个不是要过半,只要举手支持谁的更多,就可以了。”
    这件事也立即引发众人议论,他们早知道有提拔人这回事,看到纸上简单介绍还以为是两人一起提拔呢,现在居然是二选一……二选一倒也罢了,甚至这个头领归谁也都无所谓,关键是陈总管怎么又跟徐总管打起擂台来了?
    这不是逼着大家站队吗?
    而张世静也没忍住,主动来问身侧的慕容正言:“慕容将军,这是你家的子弟?”
    “渤海同族。”慕容正言微微皱眉。“应该已经进入黜龙帮两三年了。”
    张世静若有所思,连连颔首。
    过了片刻,在张行示意下,欧阳问便开始催促举手。
    “赞同慕容正及的二十三手,赞同西门大郎的三十五手,请西门大郎入座。”欧阳问倒还好,他现在来不及多想,但他周围的那些龙头、总管们却明显对这个结果也有吃惊。
    只能说,帮里还是河南人力气足一些,领兵的更团结一些,但也有可能是陈斌的位置太遭人嫉了,实际上,陈总管的脸色已经有些发黑了,只是外圈人看不到而已。
    眼看着最后一位新头领入座,欧阳问稍作提醒与陈述:“诸位头领,现在九十整位列席头领,其中大头领以上三十一人,咱们继续审议提案……再往后,若是立法、立帮规,有争议的,便是要四十六手朝上才能过;而若是其余的规制设计、人事调度有了争议,那就是头领们旁观,三十一位大头领中的十六手便可过。
    “现在还有一事要做通报,李枢叛帮而走,十恶不赦,崔玄臣以帮外身份协助,是敌非友,二人悬赏已发,但要这里做一次人事通报……不必举手。
    “此外,雄总管议,拆分徐州总管州为东海、下邳、彭城三郡,并于徐州设立新行台,下辖以东海、下邳、琅琊三郡,以大头领牛达领行台军政指挥兼下邳太守,加龙头,以周行范大头领与王厚大头领为副,分别兼领东海太守与琅琊太守,带兵头领为牛达、周行范、王厚、苗海浪、左才相,计五营兵,其中一营海军,另许设立四营戍卫营,以防守海疆为主,兼支援淮南、淮西。
    “八十三手……过。”
    这是一个后方的行台,而且也代表着黜龙帮并不准备掉头去吃淮南,这让淮南派出的代表辅伯石既松了口气,又有些发自内心的哀叹。
    “单通海单龙头议,设新行台于谯郡,领谯郡、彭城郡两郡以及梁郡东三县,以大头领伍惊风为行台军政指挥,加龙头,以大头领王焯为副,设领兵头领伍常在、诸葛德威、白有宾、孟啖鬼、余烩,合计七营兵,并许招募三营戍卫营。其中,诸葛德威兼谯郡太守,余烩兼彭城太守。
    “七十二手……过。”
    “白有思白大头领议,以登州为总管州,以大头领程知理为登州总管,署军务;头领房敬伯为副,署政务。领兵头领为程知理、刘延寿、范望、郝义德,计四营兵,许设四营戍卫营。
    “七十三手……过。”
    “张行张首席议,大行台增设靖安部、人事部、监察部,以白有思为靖安部总管,执掌帮内帮外安全事务;以钱唐为人事部分管,专职头领以下人事调配与流程;调白金刚为监察部分管,专职监察帮内头领违法违规;补阎庆为军情部分管,专职军情打探与修行者管理;补高金刚为玄道部分管……
    “六十六手,过。”
    话到这里,欧阳问稍微往自己手中的长长文稿下方一扫,转身便与魏玄定低声说了些什么,魏玄定再与张行言语几句,也站起身来,做了宣告:“诸位兄弟,接下来的议案分两类,一类是大头领们商讨的架构安排,一类是需要大家讨论的新帮规,都比较耗费精力,大家不妨先歇一歇,等一两刻钟,正好首席有事要说。”
    众人原本已经准备起身去交流之前的议案了,听到最后一句,反而更安静了。
    而张行站起身来,依旧是四下看了一圈,便笑了起来:
    “诸位兄弟,耽误大家一些事情,我这里忽然想到一事,要借这个场合来做,还望大家谅解。”
    周围嘈杂声微微起来,复又落下……因为众人看的清楚,张行伸手一招,一名甲士立即上前,将手中所捧的三尺刀奉上,张首席接过来,直接拔出刀刃,也不用借四面光线,只是稍微用了一些真气,便见一股青光宛若青水一半从刀身上荡过。
    于是,所有人都知道,这是一柄宝刀,难得的宝刀。
    “此刀是近日锻刀大赛的一个结果,我给它取名唤作青冥,如今已经铭文配鞘……”随着张行开口,在座几乎人人醒悟,不由呼吸粗重起来。“张公慎张分管何在?”
    在包括远端侯君束在内许多人的复杂目光中,有些措手不及的张公慎自后方座位中起身,有些慌乱的往前去,接过此刀。
    而张首席则趁势挽住此人,继续取来第二把,却是一剑:“此剑名为白虹,马围马分管何在?”
    马围明显一愣,也只能赶紧起身,来到中央去接刀,然后在张行示意下立定……这个时候,所有人的注意力都放到了那些甲士身上,大家远远去打量那些刀剑的形状,计算刀剑的数量。
    “第三把是一刀,唤作真刚,白金刚白分管何在?”
    白金刚缓缓起身,周围人面露惊疑,毕竟这次大会关于这位的传说可是颇多,尤其是他还刚刚做了什么监察部的分管。
    “第四把又是一剑,唤作祛邪,张金树张分管何在?”
    张金树大喜过望,匆匆起身来接。
    “第五把还是一刀,唤做百炼,阎庆阎分管何在?”
    阎庆不慌不忙,不惊不乱,径直来接。
    “第六把是剑,唤作瑞雪,谢鸣鹤谢总管何在?”
    谢鸣鹤虽然不屑这些,但早已经养成气度,便从容去取。
    这个时候,待六人各自捧起刀剑,张行方才环顾四面,扬声来告:“诸位,有些人勤勤恳恳,平日不露锋芒,但其实是外拙内锋,所谓当谦得谦,当刃得刃,这样的人才既不是凡俗武夫,也不是寻常朽吏,而是可当倚仗的英杰……这便是这六位的品性了。”
    说完,兀自鼓起掌来,周围人不敢怠慢,纷纷鼓掌应和。
    六人性格不一,如张公慎素来持重,此时只抱着刀剑面色发红,白金刚也只是这般谨慎,而且颇为警惕;张金树倒是志得意满,四面举刀展示,引得刘黑榥在下面跺脚;阎庆和马围倒是盯上了谢鸣鹤,学着后者从容挂剑,然后按剑展示。
    最后,六人便如之前授勋时那些人一般,朝张行一鞠躬,便昂然走回座中了。
    而张行这边已经招手要第二批甲士过来了。
    刀鞘一拔,真气拂过,刀身白光一闪,也不晓得哪里好,而张首席已经喊人了:“此刀名为百里,苏靖方何在?”
    有了上一批人的榜样,苏靖方从容许多,他起身离开座位,来到中间,先不接刀,而是向四面拱手行礼,又向自己兼恩师兼政治领袖李四行礼,最后才向张行行礼,接过刀来。
    紧接着,韩二郎取了含光剑,王雄诞取了掩日刀,贾闰士取了长鸣剑,马平儿取了赤霞刀,窦小娘取了火精剑。
    “此六把刀剑便是极快极利。”张行再来解释。“我将它们赠与这六人,乃是说,有人虽然年轻,却天赋异禀,乃是少见的千里龙驹,盼着此六人一日千里,迟早为黜龙帮的骨干。”
    这个时候,不用张行带头,大家已经鼓掌,也晓得了,上一批是对大行台里辛苦又妥当的一批人进行表彰,这一批是勉励年轻人,却不至于平白妒忌了。
    而接下来,张行继续取来长剑:“此剑名为夺魂,刘黑榥刘大头领何在?”
    刘黑榥跳将出去,昂然取了此剑,甚至当场拔了出来,以做展示,弄得胸前铜牌叮当作响。
    随即,周行范得了抗志,贾越得了惊魄,王振得了行威。
    四人俱是帮内勇悍之将,只是徐师仁和王叔勇居然没有得此剑,不免让人不解。
    但很快,张行便取出一把新刀:“这是最后一批刀剑了,一共是七把……徐师仁徐大头领,这柄剑名为工布,不争不露,却削铁如泥,堪称帮之大用,请受此剑。”
    徐师仁松了口气,赶紧上前感谢,但没过多久他就愕然乃至慌张了。
    “此剑名为纯钧,浑然一体,大巧不工,正合窦龙头来用。”
    窦立德就在旁边,赶紧起身来谢。
    “此剑名为照胆,剑身挺拔,无坚不摧,乃是英锐之剑,合王五郎来配。”
    王叔勇已经等了许久,早就不耐烦,此时闻言,自然振奋,尤其是此剑描述,正得他意,也是毫不犹豫,起身受了此剑。
    “此剑名为巨阙,剑身浑厚,锋重并存,乃是威风之剑,合单龙头来配。”
    单通海之前冷眼看张行收买人心,心中不屑,但眼见着配到自己这个层级来了,却还是不免有些不安……毕竟,若是其他人都有了,就他没了,虽说是一起丢脸,可也不爽利……此时听到这个,一面是松了口气,一面也重新端起来,慢慢起身踱步来接。
    “此剑名为湛卢,毫无杀气,却可明鉴室内,洞察人心,该与雄天王来配。”张行笑了笑,回头继续取剑。
    雄伯南没想到还有自己这一遭,再加上落龙滩受伤后虽然修养妥当,又怎么可能一下子回到原本的状态,到了此时方才微微有了些生动表情,便也含笑起身来接。
    “此剑名为定国……”张行犹豫了一下,没有解释,直接看向李定。“李龙头,望你持此剑定国安帮。”
    李定深深吐了口气出来,缓缓起身,接过此剑。
    “最后一把剑名为泰阿,泰阿即天下,天下既泰阿。”张行取下最后一剑,而此时,堂中早已经鸦雀无声。“陈总管在大行台实际总揽庶务,日理万机,掌握兴衰,正该来持泰阿。”
    陈斌心下一动,之前所有的负面情绪,全都消失不见,只是昂然起身,甩了下红色军衣其实并不存在的宽袖子,然后郑重接过此剑。
    周围还是寂静无声……因为这七把剑明显太重了,尤其是泰阿。
    更何况还有一个徐师仁也混进了里面,虽说这次赐剑是安抚人心的,不少得了升迁的人反而不好列入其中……如牛达、伍惊风、程知理什么的,但还是显得有些不够分量,以至于有些人一直想问是不是张行把徐世英跟徐师仁弄混了,然后将错就错?
    不过,也有人想起什么,心知肚明,徐大郎那里其实是有一把原本属于张首席佩剑的,据说还是惊龙剑,而白有思白总管那里,其人手中所谓倚天剑更是刺过真龙的,却也不必。
    所以……这徐师仁莫非要被抬举上去了?打了河间,再起个行台,他做龙头指挥?
    可徐师仁到底是个后来的,算是半个降人,降人也能做龙头、起行台?
    “诸位。”张行此时已经回身来指,声音宏亮。“这七剑,不能说是咱们黜龙帮的根基,咱们黜龙帮的根基素来是东境河北淮北诸地的百姓,是数十万基层帮众,是今日殿中所有人……但是,有根基也要有锋刃,有众也要有首,这七剑却正是咱们的领头人!兴衰进退,屠龙定势,便是他们领着咱们去做的!反过来说,有这七位做领导,有几十个郡的军民做根基,又什么事情咱们需要怕?
    “之前说歇息几个月,就有人不安起来,尤其是什么人做了皇帝,谁娶了个媳妇,谁认了个干儿子,居然都要当回事?可要我说,他们算个屁呀?!”
    下方哄笑声起,在带有回音的大殿中回荡起来,而那几位使者,早已经面色发白。
    “为什么可以不在意他们?
    “因为那些人,不过是欺世盗国之辈!他们的地盘和人马,全都是以大魏臣子的身份篡出来的,甚至是偷来的,哪里像我们这般,是从济水边上王五郎家中一个小庄子里,亮起反魏的旗号,一个县一个郡,一个乡一个里,自己打出来的?他们那些人,又要收买人心,又要建制立规,打败了仗担心少了嫡系兵马,打胜了仗还要担心有人造反!
    “咱们有这种事吗?咱们的人是自己的人,咱们的兵是自己的兵,最大的破事就是河南人嫌弃一下河北人,河北人骂一下河南人!然后担心一些头领初次掌权,鬼迷了心窍,多开了几家铺子,如此而已!
    “便是不考虑这些,咱们的地盘也已经足够雄厚了,咱们的兵马也是最强壮的!
    “非说担心,也只该这天下其他各家来担心我们!担心我们破其国,杀其众!担心我们扫荡万里,不给他们留半点立足之地!担心我们破旧立新,打造一个是全新的天下,让他们沦为与曹彻那般史册经书众里的丐丑!”
    言至于此,下方早已经压不住轰然之态,不少军中将领直接鼓噪起来,敲凳拍案,不一而足……也不知道是本性如此,还是表演欲过强。
    而远端角落里旁观的几名使者,面色各异,心情不一……别人不好说,张世静却是觉得,如此来看,这张行还是有草莽豪杰气质的,做个草莽皇帝也能装个样子,可是为何不做呢?
    过了好一阵子,殿中气氛稍安,那七位持剑者也已经落座,而张行也重新开口:“诸位,我刚刚听到你们鼓噪,有说不过年的,马上就出兵;还有说首席现在做皇帝的……”
    话到这里,明显是触发到了关键词,四周原本还有的一些杂音忽然消失不见,众人只屏气凝神。
    “我这里给大家一个明确说法。”张行微微眯眼。“首先,大家都要回去好好过年,不但要过年,来年还要春耕后再出动……而且,过年的时候还要好好过,每个领兵头领都要去自家营中兄弟家里走一走,看他们过年有没有给闺女买二尺红头绳,没买的,你们要替他们买!地方官员就更忙碌,既要确保年关物价不能腾涨,又要连结春耕,还要准备春耕后出兵后勤事宜!
    “至于说皇帝,我明白的说,不是不能做,但要两个前提:一个是天下一统,不然的话,只打了天下四分之一五分之一的地盘,就惶惶急急做皇帝,是要被人笑的,就好像我今日笑白横秋;另一个,即便是做皇帝,那也是我以首席的身份出任,就好像我现在以首席的身份做大行台一般,也是要大家举手通过的。
    “而若是不做皇帝,就是以这个首席和大行台的身份,看着兄弟们取了天下,安了四海,那谁又敢说这个首席与大行台不比皇帝珍贵?!”
    满殿凛凛,无人做答。
    而不待众人反应过来,张行便已经坐回原处。然后,正在发懵的欧阳问便在张首席的示意下仓促开始了下半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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