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荆鸿?荆鸿怎么了?”
    “……”
    “你倒是说话啊!”
    夏渊急了,刚想抓个能说话的来问,就见孟启生指向前方高处。
    透过清晨迷雾,夏渊看到对岸上有个高耸的立柱,上面似乎绑了个人。
    夏渊隐隐有些不好的预感:“那是谁?”
    孟启生:“荆大人。”
    夏渊顿时疯了:“怎么回事?他怎么会被绑在那儿?谁干的!”
    孟启生:“……”
    夏渊:“反了天了!快回营!他要是出了事,这仗也不要打了!都给他陪葬去!”
    被绑上立柱的时候,荆鸿没做什么反抗,也没让顾天正出手阻拦。那些群龙无首的将领讨论了一夜,没讨论出怎么对付宇文势,倒是达成了怎么烧死他的共识。
    去抓他的人很是忌讳他,好像碰到他就会沾染上瘟疫一般,将他抓住后,用一根长长的绳子牵着,最终绑到了火刑柱上,柱子离地三丈高,就为了防着他放虫子耍花样。
    他们把他吊上去,在立柱上淋了火油,只要在下面点燃,就能一路烧上去。
    军营中人心惶惶,众人在茫然无措中被流言所误导,迷了心智,他们不顾荆鸿曾经放血救助他们,一心只认为这人居心叵测,谋害了皇帝还要假装圣人,不烧死他就怕他会再放出什么虫子来控制他们。
    随着天光渐亮,唯一能发话的孟大将军还未归营,那些人便按捺不住,要施以火刑。
    此时江上浓雾略微散去了一些,有人看到影影绰绰的船队,顾天正急忙拦下要点火的士卒:“住手!他们回来了!皇上回来了!”
    喊出这句话,他心里其实很没有底,兴许那只是孟大将军归来的船队而已,兴许皇上和萧廉并不在上面……
    荆鸿身在高处,看得却是最清楚的。
    他知道,他们回来了。
    他从未怀疑过夏渊的能力,也相信,纵然所有人都将他视作异类,这世上终会有一个人待他一如既往,那个人就是夏渊。
    就在众人愣神的时候,远远传来一声暴喝:“谁准你们动他的!”
    那点火的士卒吓得一抖,火把竟失手掉在了立柱下,火苗登时腾起,沿着立柱向上烧去,转眼间就升到了一半。
    江上忽然跃来一道人影,长剑劈开晨雾,带着万钧之势砍向立柱。
    剑气横扫,粗壮的立柱被生生砍断,火焰截停在断口处,而上面的人已被稳稳抱住,安然落于地上。
    夏渊一身冷汗,扶好荆鸿便歇斯底里地发起了火:“谁准你们动他的!你们是被猪油蒙了心吗!朕出去一趟,你们就是这么守城的?把代行主帅之令的人绑在立柱上烧死?好,很好,朕今天真是见识到了。我华晋的守将,都是只会窝里反的饭桶!”
    镇守大营的将领们被骂了个狗血淋头,一个个抖如筛糠。
    有人还没反应过来:“陛、陛下?您、您不是……不是死了吗?”
    “朕死了?”夏渊怒极,“朕死没死不重要,你肯定是要死了!”
    “陛下,这个荆鸿是临祁人,他、他会邪术啊!他用蛊虫控制了您,还想趁您不在,谋权篡位!您有所不知,他已找借口杀了忠将涂力,这人是个细作、逆贼,留不得啊!为了我华晋社稷,臣只有拼死力谏!”
    “好一个拼死力谏!”夏渊深吸一口气,“他杀了一个将军?别说杀一个将军,就是他把你们全杀了朕也不会怪罪他!朕给他玉玺帅印,他就有权处置任何人!谁敢不服?谁不服他就是不服朕!
    “他用蛊虫控制朕?简直笑话!这话是听蒙秦王说的吧,敌人的话你们都信,你们脑子里都是大粪吗!如果不是他,朕现在还浑浑噩噩是个什么都不懂的白痴!朕在宫中举步维艰的时候,是他涉险进宫,耐心辅佐,他为朕除内奸挨板子,为朕忍受牢狱之灾,为协助朕扳倒聂老贼,处处隐忍,步步谋划,朕能坐上这个皇位,华晋能有如今的安稳,他是最大的功臣!你们说他是细作,是逆贼?!
    “既然你们今天做出这等忘恩负义之事,朕就在这里把话说清楚了,荆鸿若是开口要皇位,朕二话不说就给他!你们还有什么屁要放!”
    这一通狂骂下来,所有人跪了一地,霎时万籁俱寂,落针可闻。
    良久,夏渊一脚登上那个“拼死力谏”的将军:“都他妈给朕下去领罚!滚!”
    夏渊大发雷霆之后,找顾天正问清楚了事情的来龙去脉,顿时心疼得不行。而处在风暴中心的荆鸿却早早回了主帐,整理堆积的文书账目,仿佛什么都没有发生过。
    夏渊亲自端来了滋补汤药,进了主帐,第一件事就是要去看荆鸿胳膊上的伤,岂料惊鸿冷冷瞥他一眼,就让他怔在当场,不由得有些心虚。
    荆鸿放下账本,把玉玺置于案几正中,自己立于一旁,对夏渊道:“陛下此去,丢下帅印,置万军于不顾,置战场于不顾,置天下于不顾,难道没什么话要对列祖列宗说吗?”
    夏渊刚刚在外面威风八面,这会儿立即就蔫了。
    他扑通一声跪在了地上,想了想,又把荆鸿的算盘垫在自己膝盖下,以此来加重惩罚。不过,他跪的朝向不是玉玺,而是荆鸿。
    他忏悔道:“我无愧于万军,无愧于战场,无愧于天下,我唯一愧对的,就是你。”
    荆鸿连忙偏过身去:“陛下跪错了,莫要折了臣的寿。”
    夏渊在算盘上动了动膝盖:“没跪错,我跪的不是列祖列宗,我跪的是媳妇儿。”
    荆鸿给气得脸红:“陛下!”
    “荆鸿,你就让我这么跪着罢。”夏渊道,“我问你一件事,你要细细说与我听,你不说,我便不起来。”
    “陛下快起来吧,你想问什么,臣知无不言。”
    “我不起来,我要问的,你一定不愿说,但我一定要知道。”
    “……”荆鸿无奈,“好吧,陛下请问。”
    “你给我说说,你与宇文势的纠葛究竟是怎么回事,作为谢青折的你,是怎么死的?”
    “……陛下,都是过去的事了。”
    夏渊拉过他的手,神情坚定:“我要知道。”
    荆鸿心知拗不过他,长叹一声,只得缓缓道来:“当年我为了解开宇文势的命劫,离开蒙秦,去华晋寻你……”
    第84章 最终章 渡归处
    午后阳光正好,容青殿比往常热闹许多,仆役们打扫着院子,竹林、池塘、假山都被仔细地清理过,有多嘴的小丫鬟,时而小声议论几句。
    “君上对婉妃真是上心呢,前几日从竹林里溜出来两条蛇,也没怎么着,君上就紧张得不得了,要我们打扫整个容青殿。相比之下华妃那里可就冷清多了,听说那儿的野草都长了半人高了也没人管。”
    “别胡说,华妃是太后生前做主赐的姻缘,君上还未登基的时候就常伴左右,那么些年君上身边也就她这一个侍妾,一夜夫妻百日恩,再怎样君上也不会苛待她的。”
    “可恩宠统共就那么多,君上难免厚此薄彼呀,这都好几个月没去韶华殿了吧。哎你们说,有没有可能那两条蛇就是华妃让人放的?”
    “不会吧……”
    “谁说不会,为了争皇后的位子,什么都有可能。”
    “哎?君上要立后了吗?”
    “你这话说的,立后是早晚的事吧,只不过立谁还说不准。虽然我们蒙秦不像华晋那般爱给皇帝养上后宫佳丽三千,但君上也不可能就此不娶了吧,况且眼下两个妃子都还没有子嗣,将来是谁做皇后还真不一定呢。”
    不远处的偏殿中,谢青婉侧靠着窗棂,听到这些话,笑了笑说:“她们说的都不对,宇文心里早有了皇后人选了。”
    谢青折也听到了外面的叽叽喳喳,无奈摇头:“小丫头们爱嚼舌根,你别放在心上。”
    谢青婉从窗外收回目光,开玩笑般地说:“要我讲啊,他心目中的皇后人选不是我,不是华妃,也不是其他什么人,就是哥哥你。”
    谢青折收拾行装的动作微滞:“瞎说什么呢。”
    一阵难捱的沉默。
    “哥……”谢青婉神色复杂地看着他的背影,双手无意识地攥紧裙裾,她想说她知道宇文势近来每晚留宿在他那里,她想说他们三人究竟是谁错付了谁,她想说哥我们还能再回头吗,但她最终什么也没说,缓缓松开手指,抚平了衣裙上的褶皱。
    谢青折收拾好了东西,对妹妹道:“我会尽快回来,你要照顾好自己。”
    谢青婉点头:“我知道。”
    “最近蒙秦王宫里不大太平,你尽量不要离开容青殿……”
    “哥,上次那两条蛇,是你放的吧。”谢青婉太了解自己哥哥的行事手段,她知道那两条蛇不是用来吓唬容青殿里的人的。
    “是,那些人是冲着我们来的,我们现在根基不稳,抓不到他们的把柄,不如自己来个打草惊蛇,多提防着点,让他们也不敢轻举妄动。宇文明白我的意思,他会护着你的。”
    “哥,你真的要为他这么做吗?”谢青婉问,“你算过会有怎样的后果吗?”
    “我……算不出。”谢青折垂眸,“也许见到那个孩子,便会知道了吧。”
    谢青折此番去找小夏渊,没有等宇文势来送他。
    那时候他并不知道,这一去一回,竟改变了他们所有人的命运。
    此后十年,谢青折辅佐宇文势开疆拓土,谋划瓯脱之战,找寻侵吞华晋的切入口。
    谢青婉眼见他殚精竭虑,眼见他在无止境的杀伐中越陷越深,就像是在饮鸩止渴,用无数个过错来弥补当初对夏渊犯下的罪孽,她知道他们走错了路。
    他们逆了天命,就要付出代价。
    为了不让哥哥陷入万劫不复的境地,谢青婉写了封家书寄回临祁,她以愧悔之心向家中叔伯求助,询问他们解救之法。
    自先祖谢沧海以来,临祁便有“不得擅自涉世”的戒律,每一代入世的临祁人都必须是镜语选定之人,谢青折是这一代的入世者,而谢青婉那时跟去就已破了戒。
    不知是不是给他们的惩罚,当初谢青折下山,他的叔伯万万没想到,这个原本要去匡扶天命的子侄,竟会糊涂至此,犯下大错。心痛之余,他们也曾想去制止,可天命之示瞬息万变,后来就连镜语也测算不出,犹豫再三,他们还是不敢贸然插手。
    然而如今天下陷入危乱,后辈又苦苦哀求,谢慎和谢怅终究狠不下心撒手不管,只想着就下山这么一趟,规劝谢青折收手,接回这兄妹二人,便不再过问世事。
    他们到底是想得太简单了。
    所谓尘世,从来就不是要来便能来、要走便能走的,惹了一身俗尘之人,又如何能孑然一身地离去呢?
    果然,谢家一行五人进入蒙秦地界后暴露了行踪,得知他们要来带谢青折和谢青婉离开,宇文势勃然大怒,将他们全部关入了大牢。
    谢青折为此与他起了争执:“宇文,他们都是我的亲人!”
    宇文势冷笑:“他们一个个把我当做煞星,想尽各种办法要带你离开我,擅闯王宫袭击侍卫,散播谣言蛊惑人心,甚至还要给我下虫毒,我为什么还要对他们以礼相待?没杀了他们已经是看你的面子了。”
    谢青折心中悲凉,他知道自己做错了事,知道叔伯是想劝他回头,但他真的回不去了,从他迫害了那个孩子开始,就没有退路了。
    他颓然道:“宇文,放了他们,我求你了,我不会走的,我也走不了了……”
    宇文势安抚地摸摸他的后颈,轻咬他的耳垂:“是的,你已经没有别的地方可去了。你绝对不能弃我而去,绝对不能。”
    “哥,别去触怒他了。”谢青婉跪坐在镜前,长发未经梳理,零乱地披了满身,“他不会放我走的,我是他留住你的镣铐……”
    “青婉,对不起。”
    “错的是我,我不该偷偷跟着你下山。”谢青婉的泪水跌碎在镜面上,“哥,十年前我就后悔了,这尘世一点也不好玩,身在这里,什么都被消磨光了,只剩下身不由己。”
    “青婉……”
    “所以我一定要离开,哥,我不能让我的孩子在这里出生。这尘世都疯了,疯到我一点也看不清自己和这孩子的命数。”
    “孩子?”谢青折愣住了。
    “是啊,孩子。”谢青婉轻抚尚且平坦的腹部,“十年前你回来时说,施与夏渊的那一劫,会让宇文势一生没有子嗣,那这个孩子又为何会出现,还是他注定会死在我腹中?”
    “这不可能……”谢青折脸色刷白。
    “哥,你是不是有事瞒着我。你告诉我,你见到那个夏渊之后,究竟算出的是什么?”
    谢青折抿唇,他没有与任何人说过那个镜语。
    他不能说,因为他算得出,却勘不破。
    纵然宇文势不松口,谢青折也要用尽一切办法让妹妹离开。
    他先去大牢见了叔伯一行人。
    二伯谢慎和四叔谢怅各带了一名弟子前来,还有已故大堂兄的儿子谢惊鸿也来了。小一辈中,谢惊鸿的天分最高,而且他从小就爱跟着谢青折,与他的感情很是亲厚。总算宇文势顾及情分,没有为难他们,吃穿用度一应俱全,否则他真不知道要如何面对他们。
    谢青折心中内疚,跪在叔伯面前说:“青折多谢二伯和四叔舍命相救,但是青折不能走,自己种下的恶果,就要自己来尝。只求二伯和四叔答应青折一个请求,带走青婉,再也不要让她为了这些俗事烦忧痛苦。”
    谢惊鸿大为惊讶,他不懂,这个一向冷静自持的小叔为何会做出这样的选择:“小叔,你为什么不跟我们走?那个人他不是好人啊,他只是在利用你而已!你不明白吗?”
    谢青折笑看着他:“惊鸿说的是,只是身在其中,谁与谁不是在互相利用呢。”
    宇文势利用他来谋宏图伟业,他又何尝不是利用宇文势来成全自己?
    谢慎道:“随你吧,青婉我们会想办法带走,但有件事我要问你,你去见过华晋那个孩子了,既然站在蒙秦这一边,为何没有彻底斩断那孩子的命数?”
    谢青折磕了个头,只答了一句:“二伯,世事有因果。”
    他走后,谢怅叹了口气:“这孩子入世太深,身不由己,好在也不算太糊涂,不知是否还有挽回的余地。”
    那时正是准备重启瓯脱之战的时候,宇文势违背约定,把释放谢慎谢怅之事向后延了几日。他的本意是把谢青折的心栓得更牢点,却不曾想给了朝中佞臣可乘之机。
    谢家兄妹一个深得君心专宠,一个身居上卿之位,权倾朝野,加之宇文势登基之时,谢青折为他出谋划策,得罪了许多肱骨老臣,一些有心之人早就欲除之而后快,如今觑准时机,趁谢青折未及从瓯脱归来之时,在蒙秦翻腾了起来。
    宇文势察觉不对时,想要把人放走,但“临祁人妖惑君王”的传言已经传开,谢慎谢怅一行人刚出牢狱就糟了不明人士的追杀。
    谢青婉被软禁在容青殿,叔伯等人想带她出来却心有余而力不足。她没想到的是,对她施以援手的竟然是华妃。
    华妃一把火烧了自己的韶华殿,吸引了王宫侍卫们的注意,又故意大闹容青殿,给谢青婉制造了逃脱的机会。
    谢青婉问她:“我以为你很恨我,为什么要帮我?”
    华妃道:“你们想要他放过你们,我想要你们放过他。外头说临祁人妖惑君王,这话其实不假,自你们来了,他就被蒙了眼,失了心。”
    看着这个神色清淡的女人,谢青婉不禁动容:“他真是个瞎子。”竟看不见身边最珍视自己的人,竟将一个女人最炙热的情感,冷落成了深宫里的浮尘。
    华妃缓缓关上两人之间的宫门:“快走吧,我也是为了自己而已。”
    有人心有执着,有人甘愿放手。
    正是这一环环的执着与放手,造就了那一夜的悲剧。
    谢慎和谢怅等人到底敌不过源源不断的杀手,谢青婉想救他们,用镜语向哥哥和宇文势求援,但在被追杀的途中,过度使用的灵术令她体力透支,她只觉腹中一阵钝痛,腿间有温热血液流下,霎时惨白了脸……
    当谢青折赶到的时候,谢青婉已香消玉殒,那孩子终究逃不过一劫。
    谢慎、谢怅和两名弟子都被杀害,谢惊鸿拼着与敌人同归于尽的心,给自己喂了毒血虫,这种虫毒性甚烈,凡被他抓伤咬伤的人,都身中剧毒而死,但虫毒本身对宿主的侵蚀也是巨大的,谢青折发现他时,他体内的毒血已过了心脉。
    ……
    “我用灵术把青婉封进了冰河里,不想让任何肮脏的东西靠近她。当时我已经被仇恨冲昏了头脑,根本听不进宇文势的辩解。
    “当然,他也没什么好辩解的,若不是他一意孤行扣下他们落人口实,若不是他纵容了那些人在朝中的残余势力,怎么会发生这样的事情?
    “那时候我才彻底清醒了。
    “我明白我是真的错了,因为我的一错再错,害死了我的至亲。我明白无论我怎样做,那些失去的都不会再回来了。我明白谢青折这个人,再不能存在于这个世上了。
    “所以我把滚烫的金锥刺进了心口。我告诉他,遇见他是我这一生最后悔的事。”
    那些他最无能为力的恨意,最后都留在了那具尸体里。
    夏渊道:“可是你并没有死。”
    荆鸿笑了笑:“这只是一个小把戏,我也没想到竟然能成功。当时眼见惊鸿救治无望,我在自己和他身上种了转生虫,金锥刺心之后,由于宇文势没有立时葬了我,转生虫将我的血换到了惊鸿体内,于是就有了今天的我。”
    听完这些,夏渊的膝盖已经被算盘磕得生痛,站起来的时候还踉跄了一下。
    媳妇儿跪完了,该知道的也都知道了,是时候做点什么了。
    他沉默了一会儿,对门外高声喊道:“萧廉,把麻袋扛进来!”
    萧廉依言照做,夏渊在荆鸿面前打开,指着谢青折的尸体说:“我要把这个烧了,烧给宇文势那个疯子看,连灰都不给他剩下。”
    “我要把这个烧了,烧给宇文势那个疯子看,连灰都不给他剩下。”
    “还请陛下三思。”萧廉先前守在外面,并没有听到他们说了什么,只是觉得夏渊这么做可能所有不妥,便谏言道,“陛下,我们千辛万苦把这人偷了回来,照蒙秦王对这人的重视,少说也可以跟他谈谈条件,他们的增援刚到,能牵制他一下也是好的。”
    “我不想跟他谈。”
    “陛下,您这么做很可能会激怒蒙秦王。”
    “激怒就激怒,此次望江之战原本就是一场硬仗,还怕他不成?”
    “陛下……”
    “算了萧廉,别劝他了。”荆鸿从旁插话,“陛下要做什么,就让他去做吧。烧一具尸体而已,也该让逝者安魂了。”
    他语气平淡,似乎是在说一个与自己毫不相干的事。
    萧廉无奈,伺候的君主这么任性,他也是无能为力了。
    话分两头,宇文势那边刚刚对援军做好部署,就听说下城被破,更令他惊怒的是,谢青折的尸体竟然被夏渊盗走了。
    他的确怀疑过夏渊孤身探营的目的,他猜测布防图是他的首要目标,甚至还安排了一张假的布防图在主帐,等着夏渊来偷。不过夏渊看都没看一眼,他冒着性命危险到望江城里潜伏了好几天,似乎只在粮草库放了把小火,凿漏了三艘战船,玩了点蛊虫的小把戏。
    就在宇文势重挫华晋军锐气,准备集结援军对长汐城大举进攻之时,他怎么也没想到,自己会冷不防被夏渊一刀捅了后心。
    望江下城的将领战战兢兢地回来复命,宇文势听到那句“赔了上卿折了家”的嘲讽,气得当场震碎了那名将领的脑壳。
    再见面时,便是王对王的局面。
    夏渊带着少年人的嚣张:“听闻蒙秦的上卿是个了不得的人物,朕把他带回来一看,什么嘛,不过是具死而不僵的尸体罢了。守着一具尸体三年,再惜才也没有这样的,蒙秦王,你这不叫痴心一片,这叫得了失心疯吧!”
    宇文势冷道:“说我疯了,你这华晋的皇帝又比我好多少?丢下阵前万军不管,丢下黎民百姓不顾,处心积虑来我蒙秦大营,就为了把我这位上卿偷回家,又有哪里光彩了?”
    夏渊不紧不慢地招招手,就见主船上缓缓放下了一叶扁舟。
    那扁舟上躺的,正是神情安宁的谢青折。
    宇文势喝道:“你要做什么!”
    夏渊在长弓上搭了一支火羽箭,拉开弓弦:“你猜?”
    “住手!你不是要与我谈条件吗?”
    “蒙秦王说笑了,稳赢的仗,朕为什么要跟你谈?”
    宇文势立时变了脸色,即刻命人去追那艘小船,但对面船阵紧密,而且江上风大,不过瞬息,载着谢青折的小船就已向下游漂远。
    咻――
    拜少时与夏浩比箭所赐,夏渊这一箭势不可挡,火羽在空中拉成一道灼眼的线,钉在了小船中的油木上,不偏不倚。
    刹那,火光围住了谢青折,从那华美的袍角开始,一点一点吞噬。
    “啊……”宇文势骤然哑了声,他冲到船边,似乎不敢相信自己看到了什么。
    那人就在他眼前烧成了灰烬,化为细小的微尘,被风吹散在江雪里。
    再不可寻。
    恍然间像是一切都被清了空,他们的死别,错付,相识,从最后那双绝望的眼,一幕幕地倒退,直至退回了原点,终不过是……
    残梦碎,骨成灰。
    一句无声的“青折”堵在宇文势的喉间。
    那艘小船沉在了远方。
    良久,宇文势转过身,眸中血红:“青折的一生都毁在你的手上,你才是疯子,你毁了他,就是毁了荆鸿!”
    夏渊道:“荆鸿是我的,他的躯壳、他的灵魂都是我的,这个世界不需要两具他的身体,我也决不允许别人的手碰他。”
    望江上最惨烈的一战,从那一天开始,足足打了三个月。
    那天荆鸿一直坐在船舱里。
    他什么也没听,什么也没看,什么也没想。
    夏渊回来后紧紧抱着他,在他温暖的颈侧磨蹭,咧嘴笑着:“你别吓我呀,怎么跟个空壳子似的?身体没了,魂也丢了么?”
    荆鸿说了两个字:“何苦。”
    夏渊听明白了他的意思,他说:“宇文势执着的是那个死去的人,是那个什么都肯为他做的谢青折,所以他一心想让你的魂魄回到那具躯体中,却从没有想过要挽回真正活着的你。他知道,你不再是谢青折了――这便是他的苦。”
    宇文势败了。
    蒙秦军在瓯脱和望江的战场都遭到重创,只能败退。宇文势身中一箭,箭簇都未及取出,便匆忙逃往蒙秦的边境雁城。
    在这座峡谷中,拦截他的是荆鸿。
    宇文势擦去咳出的血沫:“一生紫气,尽散于渊……青折给我批的命,当真一句也没错。夏渊让你来截我,真是有心了。”
    荆鸿抬手,命众将收起了箭矢与落石。
    他说:“是谢青折给你指了一条虚假的王者之路,他欠你的债,我也一并还了。”
    宇文势道:“你放我走,不怕我卷土重来,再来一回逆天改命?”
    荆鸿敛目而笑:“都太傻了,什么逆天改命,不过是世人想要顺着自己的愿望去活。”
    ……
    宇文势走出峡谷时,荆鸿丢给他一样东西:“走吧,好好对她。”
    进了雁城,宇文势摊开手心。
    那是谢青折留给他的锦囊。
    锦囊上的蛊缚已经解开了,里面是一张方子还有一瓶蛊血,解的是冰萤虫的虫毒。
    宇文势知道,这锦囊里的东西被换过了,但他已无力再去追究。
    谢青折费尽心力封藏起来的镜语,被荆鸿随手丢弃在湖水中,化成涟漪,就此湮没。
    那是个永远不该被揭开的预言――
    夏渊是天命所归,如果他当初真的杀了他,这孩子的命数亦不会断。
    谢青婉会诞下一个命中带煞的孩子,宇文势统一四国的大业未竟,那孩子便会夺其王座,成为一代暴君。届时生灵涂炭,天命亦会走上完全不同的一条路。
    这会成为一场轮回的报复,一个他承担不起的罪孽。
    见到四岁的小夏渊后,谢青折推算出了这个镜语,他后悔了,也止步了。
    十年后的那场劫难让他终于看透,他逃不出自己的命。
    他这一生,都会与那个孩子纠缠不清。
    两年后。
    望江收复之后,瓯脱也划归了一大部分给华晋,如今华晋雄踞中原,在夏渊的治理下,开创出一番强国盛世。
    这天瑜儿扒拉着小短腿往前跑,一路喊着“鸡糊鸡糊鸡糊鸡糊”,然后在迈门槛的时候吧唧一下栽了。好在这孩子皮实得很,自己爬起来揉揉脑门,看到荆鸿朝自己走来,高兴地张开手臂要抱抱。
    “鸡糊鸡糊,我跟你说哦,三王叔又跑掉了,父皇又没抓住他,然后父皇就生气了,说没有人帮他,非要叫瑜儿陪他写字,可是瑜儿都看不懂的,瑜儿想要画画,鸡糊你教瑜儿画画吧,瑜儿想跟你一起玩……”
    不知道是不是小时候太孤单了,夏瑜长成了个话唠娃,什么事到他嘴里都能咕噜噜说一大堆,前言不搭后语的,也就他亲爹和荆鸿能听明白。
    事情是这样的,夏渊还算善待他的两个弟弟,他给安庆王夏泽封了南疆的属地,让他安安稳稳地做个藩王,定嘉王夏浩没事的时候就待在京中做个闲散王爷,如果边境有什么战事,也会让他跟在孟启生后面带带兵。
    相比在京中经常被拉来帮着看折子算账本,夏浩显然更喜欢到边境去,所以夏渊每次喊他来帮忙他都推三阻四,好不容易逮到了,没一会儿人就又跑了,把夏渊气得要死。
    凭什么大家都能闲下来玩,就他不行啊!
    他也想跟荆鸿待在一起“玩”一会儿啊!
    这股怨气无处可发,最终就落在了可怜的夏瑜身上。没人陪他看折子,他就让夏瑜陪他看,总之他抱不到荆鸿也不能让儿子抱到!
    于是夏瑜好不容易挣脱魔爪后,就有了上面那一幕。
    荆鸿把夏瑜抱在怀里,揉揉他脑门上的包:“瑜儿还疼吗?”
    夏瑜撒娇地在荆鸿脖子上蹭蹭脸:“有点痛啊,鸡糊给瑜儿吹吹吧,吹吹就不痛了,然后再亲亲吧,亲亲就会好了。父皇说亲亲最管用了,鸡糊你是不是总是会受伤呀?父皇经常亲你呢,上次在朝阳宫,父皇亲你肚子……”
    “瑜儿!吃不吃橘子?”
    “要吃要吃!”
    荆鸿终于堵住了这孩子的嘴。
    顾天正木着脸说:“你怎么又来了?”
    萧廉调侃:“我怎么就不能来了?”
    顾天正顶开剑鞘:“别过来,再靠近一步以刺客论处。你已经不是侍卫了,皇上不是准你回幽篁山庄了么?”
    萧廉继续假不正经:“那又怎样?我想去哪儿谁管得着?皇城门口那个孟小将军拦不住我,你也拦不住我,谁也拦不住我。”
    “萧廉,你不要太嚣张了……唔!”
    “我嚣张有嚣张的本钱呐。”萧廉欺身靠近这个想了几个月的人,满足地、狠狠地咬在他嘴上,“谁让皇上给了我那么好用的赏赐呢。”
    当初萧廉与皇帝陛下共患难去“偷人”的情谊还在,夏渊答应给他一个重赏。最后再三斟酌,就赏他了四个字――“朕知道了”。
    之后萧廉被家里的老爷子召回去,夏渊批复“朕知道了”。再之后他又想回来扒着顾天正,夏渊也批了“朕知道了”。
    于是萧廉成了唯一可以自由进出皇宫内院的江湖人士。
    苦了顾天正,在皇帝的默许下,被这人吃得死死的。
    春意盎然。
    碧心亭中,吏部尚书陈世峰,户部侍郎柳俊然,太医院窦文华,还有现任司徒荆鸿四人坐在一起品茶谈天。
    窦文华说:“前几日皇上又发什么火了?从我这儿开了好几副清肝去火的药茶,荆司徒你又怎么惹他了?”
    陈世峰好奇:“你怎么知道是荆鸿惹了皇上?”
    窦文华哼了一声:“火气大,只要把火气发出来就好了,能把皇上憋得喝药茶都压不住火的人,除了荆司徒兼荆太傅兼荆皇后之外,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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