秋葵听得已楞,只怔忡道:“没有啊,我们……”
    “我不知你有没有,但君黎来此是为了程平,他自己早已承认,你又有什么可隐瞒?”
    秋葵低低哦了一声。“如今他都不提起。只是……我只是想着,这事情如果平公子自己愿意,君黎自然也不会强要救他走吧;若他还是不愿留下,那……究竟捉他来还是强人所难。毕竟他从小生在青龙谷,父母虽非亲生,也是牵挂,这样抢来,终究……”
    “一日入宫,终身不得见父母的都比比皆是,程平虽然与那些宫女嫔妃不同,但若拿什么牵挂来说话,未免有些无聊。”朱雀道。
    秋葵愣愣想了一会儿。她只是有些恍惚。自己为了五十弦琴而来,君黎为了救程平脱困而来,而忽然一夕谈话,两件事都变得好惘然。如果一切都是惘然,他们,还要在这里留多久?
    隔一会儿,她才试着拨动琴弦,想奏出些繁复之音来发泄自己这繁复而不宁的情绪。如果去告诉君黎这一切,他是不是就会开始计划离开?如果离开——先不说成功的机会有多少,离开了之后,自己——和他——是不是再也没有理由在一起了?
    琴音浅浅淙淙,像是诉着她心里的不安。她闭上眼睛,只由着心意,随意弹奏,十指翻飞着,就像明知该作出一个决定,明知已作出一个决定,却偏无法开始去做。
    朱雀说,君黎并不适合我。她心里烦乱乱地想。我也已自知不是平常女儿家的性格,那样温婉退让的态度,我做不出来。若这就算是错,那世上原就没有男人适合我吧?真正会软弱妥协我的男人,我倒也未必会看在眼里了,也许钟意于这道士,当初就是因为他这温然的外表,和并不退让的内心。那时真正以为我在等的就是这样一个人,只怪天意弄人,却让他是个出家的道士,可在朱雀说来,根本是我错解了天意?
    琴声竟也忽然这么断了,似乎,用这琴音也不足以表达心内烦乱。朱雀原在注视她的手,见她停下,抬眼道:“今日与你说得太多,你或有些心神不定,先去休息吧。明日我让宫里琴师寻些繁复琴谱过来,你熟练熟练再说。”
    秋葵起身,敛衽告退,快离了他房间,才忽然想起此来的目的,转身道:“那个——爹,今日是不是……有黑竹会的人来见过你?”
    朱雀笑笑:“没错。怎么?”
    “她……”秋葵有些不知怎么开口。“她……爹准备留她担当黑竹的金牌杀手之职么?”
    朱雀眯着眼看她,“你也关心黑竹会的事?”
    “我……没有,随便问问。”
    朱雀似乎想了想,“是因为沈凤鸣之故?”
    秋葵忙摇头:“不是,当然不是。”
    朱雀见她否认得快,微微一笑道:“金牌杀手的事我自有打算,你不必担心。”
    秋葵仍不死心,又道:“依依好久没来了,我有点想她,爹明日让她来,留几天吧,正好我与她一起切磋琴艺。”——她是想着依依若在,朱雀动娄千杉的可能终归要小些。
    朱雀却只道:“她这几日不舒服,我着人照看着了,过些日子她好起来,再叫她来陪你。”
    秋葵无奈,只得应了告退。
    夜是那个深黑的夜,月已亏下,露着些暗黄暗黄的疮疤,照得人心都暖不起来。
    没有一件事是可以令她暖的。没有一件事朝自己期望的方向前进过任何一步。
    她抱紧怀里的“七方”,那一小半“七方”,恍恍惚惚在月下行走,但甚至还没转出半个庭院,就撞见了君黎。
    她心头一跳。他显然是在这里等她出来。四目相对,他什么都不必说,她就知道他的意思——“叫你不要管这件事,你偏回头就去找了朱雀?”
    若是平日里的秋葵,必定眼睛一瞪,先他而语申辩自己不过是找朱雀学点武艺去的。可今日心中百般烦恼,竟连再挑起一场吵架的力气都没有,见到他,不过垂了垂眼睛,从他身侧走过了。
    “秋葵?”君黎有些不解。“你……”
    “你让我静一静吧。”她忽幽幽地道。“让我……想一想。”
    君黎没再拦住她,由她头也不回地走了。忽然若有所觉地抬头,朱雀已站在内室的门口,就这样看着自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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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黑色的七方琴匣,连同君黎的背箱,都安静地躺在武林坊那间宅子的房间里。
    沈凤鸣现在就在看着那琴匣发呆。虽然君黎让他多来串门,但他究竟心有隔阂,加上本来也时不时要盯着张弓长与娄千杉,这十天,也便才来了第二次。先时还跟苏扶风、五五随意聊了一会儿,但苏扶风并不喜多话,借口去做些杂事,也便只留他与五五在此了。
    “你喜欢琴?”五五看他发呆已久,似乎实在忍不住了,开口发问,“盯着看半天了。”
    沈凤鸣就看了他一眼。“没有。”
    “算啦,道士今日恐怕不会来了,”五五笑起来,“还是我转告他就好了。”
    沈凤鸣看看外面渐沉的落日,就叹一口。“是啊,打扰了你们一天。原想他说每十天能出来一趟,就以为今天能碰着。算了。”
    自那一日娄千杉与张弓长争执之后,张弓长似乎再也没去过娄千杉那里,但看得出来,娄千杉已去过内城。她与夏琝跳过了张弓长,如今的利益关系似乎更加稳固,但张弓长可没那么大度,沈凤鸣隐隐觉得他应不会轻易咽下这口气,只是,尚未发现他有任何行动的端倪。
    这些消息,他也只是在信上草草提了一下,反正身在内城的君黎,该比他知道得更多才对。主要的,也不过是把摩失的来历说给他而已。
    这一下站起来要走,楼上的房门才忽然又开了。又是瞿安。他还是这样微微倾身倚到扶栏,淡然却偏无可辩驳地说了一句:“先等等。”
    沈凤鸣一怔,还未说话,只听瞿安又向五五道,“去叫你娘进来。”
    五五哦了一声,出门去喊苏扶风。后者看来是在准备晚饭,进来擦了一擦双手,才道:“有什么事,爹?”
    “你送沈公子回去吧。”
    苏扶风一愣,沈凤鸣也是一愣,连五五都是一愣。自来绝无此理,要长辈女子送后生男子回家去。沈凤鸣已道:“岂敢劳驾凌夫人……”
    瞿安表情却没变,只冷冷打断:“扶风。”
    苏扶风听他语气,已知必有缘故,点点头:“好。”
    “路上务必小心。”瞿安加了一句,便转头回了屋。
    便这一句话,沈凤鸣忽然也不说话了——他似乎也有点明白,必是出了什么事。
    不过才出门十步。沈凤鸣已经知道是为什么。
    那一股杀意,好重好重。那不是一个人的杀意。那是好多好多带着冷兵的呼吸。苏扶风与沈凤鸣都曾是金牌杀手的身份,哪会识不得这样的气氛。
    可——瞿安却像知道得更早。
    沈凤鸣心中已经一凛:这些人——是冲着我来的?只听苏扶风低低地道:“只管走。”沈凤鸣当然也只能走。武林坊离夏家庄短短一段路,原是走不了多久,那杀意如影随形,但却无人发声,也无人出手。
    他们,莫非是清楚苏扶风的身份,忌惮着她?可自己来时是绝对仔细察过干干净净没人跟踪,他们又是怎样知道自己今日在这武林坊,就在此埋伏?
    天色已经开始变暗,沿着河边也已经没多少人。夏家庄门口的灯笼刚刚点起,已经遥遥可见。如果不是苏扶风在侧,沈凤鸣或许反倒会有些意气,去激那些人现身看个究竟——我就不信,总不会,就是黑竹会的人?
    忽然一声重物相击的钝响,苏扶风面色一变,抬手便欲有什么动作;沈凤鸣也蓄劲已久,听那似便是动手之讯,周身衣衫都已受激鼓起。
    可是前面黑魆魆的转角却忽然传来“咦”的一声故意夸张的惊奇之叹,随即是一个男子身形自转角半露,背后衣袍尽对着沈凤鸣等二人。只听他放大着声音道:“葛大侠,我就看着有些像你——你们怎么在此?”
    ——这身形,这装束,这声音,不是君黎又是谁!
    沈凤鸣与苏扶风的步子未停,可心自方才那一钝响之后都像停跳了半拍,直到君黎这句话音落下,沈凤鸣那鼓满内劲的衣衫才自轻轻垂落了。君黎——他是知晓了消息,有心来救自己的么?
    虽然这般想着,但两人脚步都未敢停上一停,径直还是向夏家庄而走。
    ——“葛大侠”。沈凤鸣在内城逗留时日并不久,可是也依稀知道太子身边有一个姓葛的人物,江湖称“青云手”葛川,宫里人喜欢叫他“葛大侠”。此人经略文才殊不精通,但手下功夫却有一套。这些埋伏的人里,有他?——怎么竟是太子那里的人要对自己不利?
    忽然目间一霎,他望见在夏家庄转角之处,隐隐约约被刻了好几个弯月形的符号。他心中忽然深深一静。那一日君黎说,若得知夏琝找了其他人来对他下手,他必会以此印记来知会自己。他果然还是来了,只是也许已经来得晚了,而如今也已不便与自己照面,匆忙刻下符号之后,只能这般远远地以身生生做了一道隔断那一整排凛冽的杀意与自己二人的墙。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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