许宣强忍住交涌的五味,斟满酒杯,正想着该和她说些什么告别之语,要如何邀请她再来临安游玩,忽听窗外传来一片喧哗。
    只见街上人群分涌,一列青袍道人迎面走来。有男有女,个个头戴七星黑冠,斜背长剑,衣角上绣着北斗图纹,瞧其服饰装扮,应当是茅山上清派的道士。
    当先那道人高高瘦瘦,身穿五色云霞帔,长眉入鬓,细眼似闭非闭,似醒非醒,顾盼之间,偶有精光电扫,令人凛然生畏。
    许宣再往后望去,心中陡然一跳,险些惊呼出声。那道人身后跟着一个身形窈窕的黄衣少女,姿容秀丽,眼波流转,惊惶、羞怯而又凄伤,赫然竟是葛长庚的外孙女李秋晴!
    白素贞与他对望一眼,又惊又喜,这道士多半就是茅山上清派的辅教宗师朱洞元了。
    李秋晴既已与朱洞元相遇,是否意外着小青也已逃过妖后的追击,完成葛长庚临终所托了呢?
    白素贞低声道:“许公子,这里人多眼杂,你待在此处等我,我去问问就来。”不等许宣回答,便已翩然起身,飞快地出了酒楼,挤入人群,随着那些道人朝南边的长巷走去。
    许宣追之不及,又没有银子结账,正迟疑着是否留在此处等她,又听有人高声道:“让开,让开!”
    只见十数骑飞驰而来,在“仁济堂”大门前倏然停住。八九个官兵翻身下马,大步朝宅门走去,“咚咚”地大力叩门,高声喝叫。
    周围行人纷纷绕行,许宣一凛,暗觉不妙,这些官兵气势汹汹,难道“仁济堂”出了什么事儿,得罪了官府?
    酒楼上的人们纷纷围到窗前,指指点点,低声议论。他凝神聆听了片刻,却没一人知道原因,都在胡乱猜测。
    目光瞥处,忽然瞧见斜对街的茶楼窗栏上,倚着一个极为眼熟的紫衣男子,长眉美髯,正笑眯眯地凝视着仁济堂的大门。
    九鼎老祖楚柏元!
    许宣心里猛地一沉,又惊又怒。这妖孽明明应当在峨眉山上,为何竟会到了成都府?
    灵光飞闪,突然记起当日上峨眉山时,自己曾当着玄龟老祖的面自报家门,在梵音谷破解明心禅师的“遇仙局”时,也让七十二寺的僧人知道了身份……脑中“嗡”的一响,全身霎时被冷汗浸透。
    糟了!逃得了和尚逃不了庙,道、佛、魔必已在这里等着自己!
    葛长庚当日虽早有防备,将他乔化成了道童“虚玄子”,但那障眼法只能维持三个时辰,“血遁”逃离时,必已被妖后看破了真身。更何况峨眉七十二寺与道门各派不知道所谓的“虚玄子”,只知道上山求药的许宣,稍加推算,也能知道和白素贞一起突围下山的少年是谁了。
    既知道了他的身份,道、佛、魔各派无需漫山搜索,只消在临安、成都各地的“仁济堂”守株待兔,自然就能抓住他,而后顺藤摸瓜,找出“乾坤元炁壶”的下落。这几日自己只顾着逃命,竟全然没想到此节!
    许宣心里突突狂跳,目光四扫,很快便又发觉街角、巷口站着的几人颇为眼熟,果然全是那夜撞见的魔门妖众。
    再转身仔细环顾,街口牌楼下、布店门口、酒楼长廊、茶肆窗口……站了许多人,或僧、或道、或丐、或书生……虽然形容不一,姿态各异,但目光全都森冷地凝视着“仁济堂”门口,伺机而动。
    刹那之间,他明白,自己已经处于道、佛、魔三教重围的陷阱边缘!
    唯一值得庆幸的是,他服了“元婴金丹”后,身形变化极大,白素贞也一身婢女穿着,是以今日在成都逛了一日,这些人均未能从人海中辨出他来。只要自己不露马脚,想必他们一时间也发现不了。
    当下深吸了一口气,站起身,趁着混乱挤出人群,出了酒楼。
    正左右张望,追寻白素贞的身影,忽听“嘎”地一声,仁济堂的大门打开了,两个奴婢提着灯笼走了出来,身后跟着一个男子,朝众官兵作揖道:“各位官爷有何指教?”
    那声音极之熟悉,许宣陡然一震,回头望去,那人身着丝冠罗衣,高大微胖,面如重枣,长眉星目,神容沉静而颇有威仪,赫然正是他的父亲、大宋第一药商许正亭!
    许正亭刚一踏出门槛,那几个官兵便虎狼似的扑了上去,不容分说,将他按倒在地,喝道:“姓许的,有人告你勾结妖魔,意图谋反,跟我们走一趟!”
    围观的人群一阵哗然,都不知发生了何事。
    许宣更是又惊又怒,一头雾水,心想:“爹爹必定是听说了峨眉之变,心急如焚,所以亲自赶来找我,只是不早不迟,偏偏卷到这场涡旋之中。但这些官兵说的‘谋反’又是怎么一回事?”
    眼见那几个官兵将父亲五花大绑,叱骂着横架到了马鞍上,他怒火上涌,恨不得立即冲上前对他们饱以老拳。
    但再一看那些混迹在人群中的魔门妖人、僧侣道士,他又不得不硬生生强忍了下来,心道:“眼下三教虎视眈眈,摩拳擦掌,只要我一现身,必定爆发一场惊天血战。到时别说我们父子,只怕整个成都城都会惨遭浩劫。但我如果再不现身,爹爹即便不叫官兵折辱,也极可能成为众矢之的,被三教抢夺,作为迫我就范的诱饵,再想脱身,可就难如登天了……”
    犹豫不决间,那几名官兵已将许正亭绑上了马背,叫喝着往北城奔去。
    大风鼓舞,满街彩灯摇曳。这条长街商铺林立,酒楼茶肆毗邻连绵,最为繁华。听说仁济堂出了大事,看热闹的百姓无不哄然如沸,潮水似的汇合尾随,三教中人也不动声色地夹在其中。
    许宣站在人群中,进也不是,退也不是,宛如激流中的一块礁石,心乱如麻:“成都如此,临安多半更加凶险。躲得过初一躲不过十五,难道……难道我一辈子再不能回家么?但就算从今往后,我永不现身,这些人便会放过爹爹和小娘么?他们若是挟持爹爹、小娘,逼我交出林灵素,我又该如何是好?”
    刹那之间,心中升起从未有过的绝望与恐惧,浑身冰冷,呼吸不得。直到此刻,他才鲜明而强烈地意识到,自己果真已成了道、佛、魔三教众矢之的。自己死不足惜,但若因此连累父母家人,情何以堪?
    他虽然胆大包天,机变百出,却终究是一个十四岁的少年,遇到这等绝境,也不免惊骇迷茫、彷徨失措。
    脑中忽然闪过一个念头,直想就此彻底放弃,交出“乾坤元炁壶”,与父亲、家人远离凶险,继续过从前那逍遥快乐的日子。
    但想到葛长庚的嘱托,想到父母的教诲,想到峨眉山下目睹的那种种惨状……顿时又是一凛,醒过神来。
    林灵素有句话说得不错,覆巢之下,焉有完卵。如果自己将他交出来,到时惨遭横祸的,又何止是自己一家!再说即便他交出“乾坤元炁壶”,又怎能确保家人便可安然渡过此劫?
    他猛一咬牙,下定决心将“乾坤元炁壶”交给白素贞,或藏到某个任何人也找不到的隐秘之处。只要熬过七日,林灵素形神俱灭,他对于道、佛、魔各派就全无价值了。那时他再设法从官府手中救出父亲,哪怕要拼上自己性命,也在所不惜。
    当下低头随着人流一起朝北走去,左顾右望,继续寻找白素贞的身影。可是人潮茫茫,始终未能瞧见。正自心焦如焚,不知她是否暴露了行踪,身后忽然有人将他肩膀往下一按。
    许宣心中陡沉,想要转身挣脱,却见一个葛巾布衣的男子又惊又喜地看着自己,清俊轩昂,赫然竟是舅舅程仲甫!
    几日不见,直如隔世,尤其在这孤身无依的紧要关头,更让他喜得心花怒放,差点叫出声来。
    程仲甫摇了摇头,示意不要声张,拉着他拐入小巷,见两边无人,这才扳住他肩膀,颤声道:“好孩子,我以为你……你……”眼眶一红,险些涌出泪来。
    许宣也忍不住抹了抹眼泪,哽咽着笑道:“我没事。我也以为你……舅舅,你没事,实在是……实在是太好啦!是了,刚才我……”
    正想询问父亲之事,程仲甫却忽然沉着声音,截口道:“宣儿,那些魔门妖人说的可是真的?葛仙人真的将林灵素收入‘乾坤元炁壶’,交了给你?现在那葫芦还在你身上么?”
    除了父亲与真姨娘,许宣最敬重喜爱的便是这个舅舅了,若换了从前,定然想也不想地和盘托出。但此时父亲刚被官兵当众抓走,舅舅居然只字不提,一心只想着“乾坤元炁壶”,让他错愕之余,不免有些气恼。
    程仲甫见他怔怔不答,又连着问了两遍。他问得越急,许宣越是反感,当下故意与他捣乱,摇了摇头,道:“‘乾坤元炁壶’不在我这儿,被葛真人藏在峨眉山上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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