花萼相辉楼上。
    李亨将自开元二十六年入主东宫之后,所发生的事情一一道出,神情怆然,令人不禁心生涟漪。
    在他成为大唐储君之后,尤其是在最近几年,数次变故让他措手不及,以至于开始神色内敛,时常担惊受怕。
    此刻,正在长抒过往的李亨,所表现出来的想要请辞东宫储君的态度,其实是带着一丝真切的,而非是为了要在群臣和皇帝面前故作姿态。
    可是。
    过往之事被李亨这样直接的说出来,又说出为何要请辞东宫储君的原因之后,却让在场的很多人都被架在了火上灼烤着。
    东宫说朝堂有贤臣,可匡扶社稷。
    这贤臣是谁?
    又能是谁?
    是谁做的那么好,以至于让大唐的储君觉得不需要自己的存在。
    这究竟是贤臣,还是权臣。
    无声中,李林甫已经接连后退了好几步,神色显得有些茫然,对于目下的情形明显是没有做出过预计的。
    陛阶上,正紧锁眉头的李隆基,一双泛着幽光的双眼,也从太子的身上越过,环顾扫视着这济济一堂的忠臣良将们。
    太子已经旧事重提,将皇甫惟明、韦坚那些人的事情都再次提起。
    李隆基又怎会有不明白的意思。
    皇甫惟明、韦坚等人,当初为何会被降罪论处?
    其中的原因,李隆基也一清二楚。
    太子如今旧事重提,是在向他表明,他身为大唐的储君,不相信如今的朝堂,也不敢再待在储君的位子上,等待着将来的某一天走到自己的位子上。
    当初,也正是因为害怕这一点,害怕东宫下面空无一人,所以在杜良娣之父的事情上,他并没有全部偏向于朝廷,亦或说是右相。
    而是各打了二十大板,将双方都给治了罪。
    他以为那是一次警告,也是对东宫的一次安抚。
    只是让李隆基没有想到的是,东宫似乎并不是这样想的。
    从群臣身上收回视线的李隆基,忽然发现,他眼前如今的这座朝堂,似乎没有一个人是东宫的。
    即便是那偏居一隅的王忠嗣,也被革去一应官职,如今只能靠着高家那小子暂代两道节度。
    李隆基挥手,按下了杨玉环要给自己揉按额头的动作。
    他双目阴沉的看向底下的东宫,心中已经在想着,是否要对东宫送一些,让这朝堂上多几个属于东宫的人。
    下面。
    李林甫一直在关注着皇帝的举动和神色,见此时皇帝竟然是露出了一丝犹豫。
    他只能是再次走上前,正要再次重新开口。
    却不想,一直跪在场中的李亨,已经是纳头叩地,砰砰作响。
    只见此时的李亨,已经是怆然落泪,神色激动道:“父皇,儿臣无功无德,不敢窃据国本之位。只愿君父应允,能让儿留在宫中,陪在君父身边,做那摇扇抬銮的事情,好让儿能在尚有一息气力时,对君父多尽孝道,侍奉君父于跟前。”
    李林甫已经是恨得牙痒痒,后牙槽几乎是咬的滋滋作响。
    “陛下。”
    李林甫再也不管,当即强硬上前,沉声开口。
    御座上,李隆基脸色仍是阴沉的看向右相:“右相!”
    李林甫并未看出皇帝眼中的含义,仍是继续道:“陛下,东宫乃国本,国本当稳重,然……”
    “李相!”李隆基眉头一凝,语气加重的呵斥一声,随即长叹一声幽幽道:“东宫还没有说完话!”
    “您看,圣人这时候已经是动了恻隐之心。”花萼相辉楼上,高水寒安抚着王忠嗣,靠在对方耳边,小声开口。
    “虎毒尚且不食子,更何况是被圣人亲自扶上储君之位的东宫。属于圣人和东宫的尊严,仍然不是其他人能够触犯的。”
    “可大王为何会选择今日说出这些话?”王忠嗣仍是不解,那双紧锁着的眉头,从李亨出场之后就未曾松懈下来片刻。
    “大王为何会选在今日?”高水寒低声呢喃了一声,不由看向前方的李林甫和跪在地上已经是痛哭流涕的李亨。
    这位储君,就连兴庆宫里都能埋下暗子,还有什么地方是插手不进去的?
    看今日的局面,想必那李林甫老贼,也是早就准备好了,要在今日出手,好借着搅合了皇帝的好心情,令其盛怒之下彻底的贬黜掉东宫,乃至于顺带着将王忠嗣给一并收拾了。
    只是恐怕所有人都没有想到。
    东宫会来这么一出,甚至于能抢在李林甫之前,就抢占了对方的路径,在众目睽睽之下演了这么一出。
    如今东宫已经要自请去东宫位,难道在场的朝堂官员们,还能真的就借机顺水推舟,再往上填一把火?
    没看身为大唐右相的李林甫,也已经被皇帝亲自出口警告了吗。
    如果这个时候再对东宫进行逼迫,那么就真的是坐实了李亨先前所说的朝堂‘贤臣’的罪名了。
    这时只见李亨再次开口。
    “儿这些年,虽然身子骨愈发每况日下,想来还是能有些年头,还请君父念在杨贵嫔往日情面上,顾念儿报答君父养育之恩,以全儿想在君父身边侍奉尽孝之心。”
    杨贵嫔,说的是李亨的生母。
    只是如今,也早已离世多年。
    只是这时候经由李亨提出,李隆基的眼前不由一花。
    他想到了很多年前,李亨的生母杨贵嫔,刚刚为自己诞下皇三子时,自己那喜悦的模样。
    皇长子面容有失,难以国本。
    皇次子谋逆,令他痛惜不已。
    如今,难道皇三子也要不得万全吗?
    李隆基已经开始扪心自问。
    “哼!”
    御座上,传来了李隆基的一声冷哼。
    只见他脸色不善的瞪着伏地乞求的李亨,目露不满:“东宫乃国本,大唐储君,怎可轻易。”
    这是不允许李亨请辞东宫太子之位的意思。
    继而,又见李隆基缓缓挣开高力士的搀扶,背过双手到身后,站起身面向群臣。
    开创开元盛世的大唐皇帝,似乎重回当年,威严肃穆的走下层层陛阶,到了李亨面前。
    只见他一伸手,指向跪在地上的李亨,又满脸不悦的看向周遭群臣:“东宫纯孝,朕很欣慰!”
    这是正面朝堂,对李亨今日的举动做出的定论,容不得在场之人在往后因为这事而挑刺。
    李隆基又说:“朕思虑良久,以为东宫乃是闲赋宫廷,难免心生松懈,以至忘却国本之责,只知那儿女情长。”
    “伯父,大王这一关算是淌过去了!”
    角落里,高水寒看着已经做出决定的李隆基,不由开口解释了一句。
    王忠嗣点点头,目光中带着期盼和急切。
    皇帝说东宫忘了国本之责,那么又该如何,让东宫不再闲赋,而整日里陷在儿女情长之中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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