安阳侯与赵黍告辞之后,辛台丞沉吟良久,手上掐指测算不止,最终却是满脸困惑。
    “父亲,怎么了?”辛舜英低声询问。
    辛台丞暗掐指诀,收拢声息不使话语传出,左右顾盼一番才说:“这个赵黍的命理气数玄妙奇特,让人费解。”
    “父亲也觉得赵黍有古怪?”辛舜英说:“当初我在星落郡略作测算,发现此人有仙缘荫佑。后来梁国师斩杀乱党贼首一役,随行的降真馆修士尽数丧命,只有赵黍生还,莫非这仙缘是应在永嘉梁氏?”
    辛台丞问:“怀英馆与崇玄馆历来不合,你怎么会觉得是梁国师庇护赵黍?”
    “我说的不是梁国师。”辛舜英言道:“父亲,还记得我跟你说过城隍衡壁公的事情么?这位法箓仙将,很可能就是被赵黍设计骗走的。梁朔再无能,天上的青崖真君总不可能对此视而不见吧?这里面一定有古怪。”
    辛台丞面容一肃:“莫非你觉得,梁氏仙祖厌弃后人,反而看中了赵黍?”
    “我不敢妄自揣测仙真心思,只是相比起梁朔这等人物,赵黍确实值得栽培。”辛舜英言道。
    辛台丞望向自己女儿:“听你这话,好像对赵黍颇为赏识?
    辛舜英说:“赵黍毕竟是张首座的学生,而且星落郡匪患平定,本就与他关系甚大。我虽然劝罗希贤回避他,却不否认赵黍在某些事情上更胜一筹。”
    辛台丞神情严肃起来:“你可是要出嫁的人了,有些话不要乱说,日后言行也应谨慎。擅长占候之辈,嘴巴更要把牢,否则祸从口出。”
    “女儿记住了。”辛舜英微笑道:“不过跟父亲说话,也用不着忌讳太多。”
    辛台丞还是警惕地环顾周围,然后寻一处避人耳目的位置坐下:“赵黍有仙缘在身不假,我也看出来了,但应当不是青崖真君……有一件事也是时候跟你说了,但你不要外传,甚至不要告诉罗希贤。”
    辛舜英谨慎点头,辛台丞才言道:“你应该知晓,天上星宿与得道仙真有几分玄妙关联。我履任钦天台以来,观星日久,发现对应青崖真君的星宿晦暗不明,与先人笔记对比过后发现,竟然有星辰失度、主客错位之象,恐怕……”
    “难道青崖真君遇劫谪落了?”辛舜英紧张起来。
    “不好说。”辛台丞脸色微沉:“为确认这件事,我花了好几年反复观测。后来偶然发现,每当梁国师在地肺山闭关清修或者开炉炼丹之时,青崖真君所应星宿便会隐隐闪耀,地肺山上空也会有天光摇动。”
    “这莫非是悖逆侵凌,以下犯上?”辛舜英惊疑问。
    “就算不是,也不远了。”辛台丞言道:“麻烦在于,我发现梁国师恐怕已有往返洞天的仙家境界,搞不好他是要取代青崖真君,宰制洞天仙境。”
    “梁国师将来能够霞举登仙,这也不让人意外。”辛舜英问道:“只是女儿不明白,既然梁国师有这等境界,为何还要羁留尘俗,插足朝堂之事?”
    辛台丞叹气说:“我们占候师可以测算吉凶,却未必能看透世上人心,何况是一位将成仙道的高人?所以你与罗希贤成婚后,便随他去星落郡,尽量回避凶险变数。”
    辛舜英低头不语,她也能察觉如今朝堂之上波谲云诡,一场极大动荡正在悄然酝酿。
    “对了,你之前在星落郡时,可曾听说有仙家飞升之事?”辛台丞问。
    “仙家飞升?”辛舜英吃了一惊:“此事女儿不曾有闻,也看不出气象变化。以星落郡混乱时局,竟然还有人飞升?”
    “我日前观星时,发现有一颗前所未见的星辰,星斗之气颇为雄峻。”辛台丞言道:“虽说得道仙家跳出既定命理气数,非是占候之术可以把握,但我也能稍作揣测,最终发现这位飞升仙家与蟠龙山有几分牵连。将来你与罗希贤去往星落郡时,不妨稍加留意,或许可以发现仙家飞升后遗留尘世的洞府珍宝。”
    “是。”辛舜英顿了一顿:“只是父亲这么说,我忽然想到了赵黍。莫不是与他又有关联?”
    辛台丞摇头苦笑:“不说什么关联,哪怕能够见证仙家飞升,那都是世间无两的大机缘。若非弟子传人,便是言行极合仙家心意。如果真是与赵黍有关……”
    “父亲,要不我去探探赵黍的口风。”辛舜英问。
    “你就算了,这时候单独跑去找别的男人,我这张老脸还想要呢!”辛台丞板起脸来:“直接去找赵黍,他估计不会说。正好,怀英馆张首座还在都中,我抽空问问他。”
    ……
    “朱紫夫人说了,稍后会派弟子前来金鼎司,协助你料理事务。”
    返回侯府的路上,安阳侯在马车中对赵黍说:“另外,羽衣阁希望打造一批护身衣甲,最好有金甲术那样效力,而且轻便耐用。不知你有无头绪?”
    赵黍边想边说:“如果按照祭造符兵的方式,将符篆铭刻在甲胄上,或许可以尝试,不过这似乎和羽衣阁织艺大相径庭。而且法物数量一多,其术法效验就不可能长久耐用。”
    安阳侯则说:“具体如何做,你到时候与她们商量着办。朱紫夫人也很重视金鼎司,要是办得好了,就能让国主追认令尊功绩,也为你补袭爵位。”
    赵黍对爵位并没有多少兴致,至于追认父亲的战功,那也无非是国主的一句话。
    “怎么?还嫌不够?”安阳侯见赵黍沉默不语,又说:“对了,听说罗希贤即将成婚,你的事情也不能耽搁了。”
    “多谢世叔好意,我如今无心于此。”赵黍答道:“除了金鼎司的事务,我只想专心修炼。”
    安阳侯语重心长:“你父母已殁,我身为长辈,不可能看着你孤身一人。何况像你这样的年轻俊杰,不愁良偶佳人。”
    赵黍没有答话,他不好反驳安阳侯,只是他隐约觉得,对方就是打算通过联姻,以此笼络住自己和老师张端景。若说好意,安阳侯应该是有的,但也不会全无心机谋算。
    “对了,不知白额公玉琮法宝一事,世叔可有眉目?”赵黍转念问。
    “要探听崇玄馆消息,可不是随随便便做到,世侄还请放宽心思,静待佳音便是。”安阳侯言道。
    既然对方这么说,赵黍也不好多加追问,眼下只能将心思放在金鼎司诸事上。
    ……
    东胜都东南方数十里外,灵秀俊逸的地肺山曲折绵延,放眼一片黛青,山间升腾而起的淡紫烟气,让人分不清究竟是云雾山岚、还是丹霞炉香,总之给本就缥缈出尘的地肺山,裹上一层朦胧意境。
    幽静山林深处,梁韬独居竹堂,望着面前一幅华胥国山川舆图,沉思良久,偶尔低头看向手中一卷简易图册,那是赵黍当初在星落郡为布置坛场法仪所绘。
    梁韬盯视良久,弹指将图册焚去,一片虚幻光影浮在掌上,抬手虚引,正正落在舆图之上。图中星落郡一带扭动变幻,整幅山川舆图顿时随之鲜活起来,隐约有线索脉络浮现而出,蟠曲绵延,形似符图篆字。
    然而舆图变化到了一半,忽然停顿不动,似乎遇到梗阻滞涩,气机灵韵没法运转下去,自行瓦解。
    “可惜了,天夏朝分崩离析,又没法在五都举行五方迎灵祭,想要完全统摄华胥国的天地之气,阻滞极大。”梁韬看着舆图言道:“偏偏天夏朝那帮赞礼官,尽是食古不化之辈,天夏都亡了,为了抵挡玄矩,几乎全部死在帝下都,甚至一把大火将书库烧光,彻底断绝传承。赞礼官、科仪法事……”
    正当梁韬沉思之际,屋中衔铃铜鹤发出脆响,内中传出女子的冰冷声音:“主人,荆实求见。”
    梁韬一言不发,轻轻弹指示意,同时屋中舆图卷册好似活物般,自行整理收起。
    片刻之后,一名女子来到竹堂之外,她身材高挑苗条、四肢细长,一袭黑衣显得锋锐逼人,凤眼柳眉、薄唇雪肤,只是面无表情、神色冰冷,让人感觉难以亲近。
    黑衣女子拱手低头,梁韬现身而出,言道:“说吧,探听到什么消息?”
    黑衣女子嗓音冰冷:“安阳侯与朱紫夫人密谈过后,羽衣阁将要派遣弟子前去金鼎司。”
    梁韬不以为意:“这个安阳侯倒是左右逢源。除了羽衣阁,还有什么人参与其中?”
    “另外还有一批投效安阳侯的修士宾客,分别是玄圃堂、庆云洞、积石潭三家。”
    “另外两派都是土鸡瓦狗,至于玄圃堂……也没有什么高人了。”梁韬沉吟良久,自言自语起来:“安阳侯跟张端景、朱紫婢勾结一同,设立金鼎司,非是为了那点法物丹药,而是要联起手来,一步步将我崇玄馆排挤出去。荆实,你怎么看?”
    “主人怎么看,我就怎么看。”黑衣女子的语气无半点谄媚恭维之意,冰冷如故。
    “安阳侯不过凡夫,延揽宾客、结交修士尚可,具体炼制法物丹药的事情他无能干涉,肯定要交给信赖之人主导。”梁韬问:“可要是让张端景主管,那金鼎司等同变成怀英馆一家独掌的衙署,国主不会放任这种事的。金鼎司内还有何人管事?”
    荆实回答说:“安阳侯将司内各项事务交由一名叫做赵黍的符吏协理处置,此人是张端景的学生。”
    “赵黍?”梁韬微讶。
    “是,金鼎司目前已开始征募各家馆廨修士,所有人都要先经过赵黍的核验考校,然后按照各人所长,分配不同职司。”荆实言道。
    “呵,有趣。”梁韬负手而立,笑容微妙:“看来是张端景有意栽培此人。罗希贤锋芒毕露,还有个当朝大司马的父亲,就连国主都大加赞誉,然而真正把持要害位置的,还是这个赵黍。”
    梁韬思索片刻后,转而问道:“我记得之前让你们探查赵黍的来历出身,可有结果?”
    “已有大略。”荆实回答:“赵黍出身宣武赵氏,祖上曾任天夏赞礼官,其祖父赵炜因战乱举家迁离,后得怀英馆庇护,赵黍本人也在怀英馆研修。”
    “赞礼官?”梁韬大受启发,心下暗道:“这样一来就说得通了!赵家定然携有天夏朝众多祭礼法仪逃离帝下都,一脉单传至赵黍,难怪他能想出这等祈禳法仪!
    张端景,我倒是小瞧你了,把这么个好苗子藏得如此之深,现在又把他安插在金鼎司,是希望借他所熟知的天夏祭礼法仪,以示华胥国才是天夏正统?”
    下方荆实低头不语,她是梁韬豢养的死士,得授仙法之余,替梁韬做刺探、监视、暗杀等事,不属于崇玄馆门下,甚至不属于永嘉梁氏。连同荆实在内的一批死士,只效忠于梁韬一人。主人不说话,她也不会开口。
    “赵黍的父母呢?”梁韬又问。
    “其父赵子良也曾是怀英馆修士,在五国大战中阵亡。”荆实言道:“其母吴氏甚少消息,只知早年间改嫁于安阳侯,不久前病逝。赵黍今次前来东胜都,目的便是为祭拜其母。”
    梁韬闻言沉思良久,忽然笑道:“这样也好……金鼎司不是打算征募各家馆廨修士么?他们也没有理由拒绝我崇玄馆的人。我会安排部分人前往金鼎司,荆实你也一同前去,以崇玄馆弟子的身份。”
    梁韬凭空取出一枚符牌:“你凭此令去往下馆,寻梁东佑,他自然明白该如何做。”
    荆实接过符牌,又问:“我到了金鼎司需要做什么?”
    “以监视为主,尤其是赵黍,但举止不要过激。”梁韬说:“你炼成了水墨剑匕,也粗通符法,就以此为敲门砖,足可通过赵黍的考校。”
    “是。”
    “另外,不要管其他人怎么看,赵黍交给你的事务,你尽力完成,最好能够获取他的信任。”梁韬补了一句:“若是有人暗中对他不利,你直接处理了便是。”
    让荆实退下后,梁韬回到竹堂之中,扬袖现出那幅山川舆图,自语道:“必须要加快动作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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