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你们就在此处等候。”赵黍走下马车,对随行仆从说道。
    “少爷,这种地方偷鸡摸狗之徒甚多,恐怕会刁民冒犯。”仆从望向不远处的巷弄入口。
    “不必担心。”赵黍说:“我要是领着你们大张旗鼓进去,怕是更易惹出事端。”
    经安阳侯提醒,赵黍便动了心思,他在金鼎司担任执事,没法像过去怀英馆符吏那样,事事亲力亲为。可只是靠着安阳侯派给自己的仆从,赵黍也觉得有些不便,自己还是要有一些亲信人手。
    按照贺当关留下的地址,赵黍来到东胜都城南的鱼尾巷。
    即便是国都,也有贫苦百姓聚居之地,东胜都城南便有几条巷弄。放眼望去,污水积成小潭,瘦弱老狗伏卧喘息,拄杖老人披着破衣烂衫,靠在漏风门板外。附近还有几个游手好闲的地痞,不怀好意的目光四处打量。
    挂在绳上的旧衣旧布充作帷帘,每隔几家便能看见门上悬挂青色头巾,说明内中有暗娼待客。一些妇人干脆就依门而立,招揽路过行人。甚至有剽悍妇人不忌男子调笑,一巴掌拍在对方的屁股,惹出阵阵笑声谩骂。
    赵黍这次没有带上馆廨修士的绶带,但身上青黑锦袍干净素洁,隐带贵气,本就与这种藏污纳垢之所格格不入。
    在赵黍进入鱼尾巷后,就见几名地痞悄然跟上,已怀有行凶抢劫的用意,而巷弄两侧的暗娼也都聚了过来。
    “哎呦呦,哪来的小哥哥?”有一名浓妆艳抹的妇人抬手搭上赵黍肩膀,手指直接撩拨他的脸颊:“瞧这小脸蛋,比咱们还嫩!”
    赵黍轻轻避过,心想自己修炼有成,就算不像梁朔那样刻意注重容颜,肌肤光泽、体魄轻健这也是自然的,光是这一点就远超劳碌早衰的凡夫俗子。
    不过赵黍并未责怪这位妇人的冒犯,只是问:“这位大姐,请问木神庙在哪里?”
    “唉,小哥哥这一句话,可就把咱家说老了!”那浓妆妇人拍着胸脯,还有别的暗娼上前,直接上手把玩赵黍的衣物,不住称奇。
    赵黍转念明白,自己身上这件锦袍在穷苦陋巷的百姓看来,都算是难得之物,他清楚感应到后面地痞传来阵阵凶恶目光,只是在迟疑如何动手。
    心下轻叹一声,赵黍变戏法般取出几块散碎银子,直接塞入那些妇人手中:
    “几位好姐姐,我有一位朋友寄宿在木神庙,正要拜访,还请你们给我带路。”
    那些妇人收了银子,惊喜万分,她们当然清楚巷弄中的情形,那浓妆妇人反应最快,直接卷起袖子,朝那几名地痞叫骂起来:
    “看什么看!一帮软腿怂蛋,没钱还想白嫖老娘不成?滚!”
    浓妆妇人中气十足,喊声震耳,就连赵黍也微微吃惊。不过他也知道,要在这种地方讨生活,低声下气、娇弱谦卑毫无用处,只会引来兽行侵凌,女子为了自保,就必须要变得剽悍,这才能赶走心怀不轨之徒。
    赵黍看着一条巷弄几十户人家,起码有四五位暗娼,这些妇人倚门待客,全是一派理所当然。自己近来几乎只在城北,彼处不是各部衙署,便是卿贵府邸,高门大户林立、香车宝马往来,就算奴仆侍者都是衣履净洁,跟这鱼尾巷形成天壤之别。
    被妇人们一路说说笑笑带到目的地,赵黍看见一座破旧神庙,柳编夯土的围墙塌了一半,小贩聚集在此,形成一个小集市,喧闹声此起彼伏。
    半死不活的泥塘杂鱼,任君挑选,菜叶枯黄的芜菁芥头,可佐糙饭;来历不明的驴子嘶鸣聒噪,竹笼内中的鸡鸭插标待售;陶瓮里的酸米浆,堪比玉盏香饮,荷叶包的甜柿饼,胜过贡品花蜜。
    鱼尾巷固然贫苦,可不代表此地百姓就会麻木无觉地活着。他们会竭尽自己的智慧,在触手可及的范围里,让自己过得更好。
    哪怕在许多修士看来,木神庙前这个小集市,又穷又脏又吵又臭,但赵黍能够体会到一股不容忽视的勃勃生机。
    “小哥哥,木神庙就在里面。”浓妆妇人抱着赵黍肩膀,笑嘻嘻道:“不知你的朋友是哪一位啊?”
    “他叫贺当关,身背长剑,你们可曾见过?”赵黍问。
    “原来是那个家伙呀。”妇人笑道:“一个乡下来的穷鬼,据说把钱都花在了龙藏浦,连旅舍都住不起,只能在鱼尾巷给别人干平事讨债的活计。”
    赵黍没想到贺当关的日子这么拮据,以他的身手不至于这么穷困才对。
    与几位依依不舍的妇人告别,赵黍径直走入木神庙,庙宇内中神像神牌一概无有,估计早就被当成柴薪砍了烧,自然也谈不上什么鬼神降附。
    绕到后院,就见十几人手提木棍,演练招式,贺当关则细心调教起来,他一看见赵黍,兴奋道:“赵仙长!您怎么来了?”
    “我就是来找你的。”赵黍环顾一圈:“只是没想到贺兄居然在这种地方传授武艺。”
    “散了散了。”贺当关挥手赶走众人,惭愧道:“没办法,之前对付一帮泼皮,露了几分武艺,这鱼尾巷就有人缠着我要学武。我受了他们帮衬,又没什么东西报答,胡乱传授几手防身。”
    “可是我见贺兄精通剑术,为何教的却是棍棒?”赵黍不解。
    贺当关提了提剑带:“五尺长剑本就特殊,招式步伐可以化剑为枪。而鱼尾巷的人弄不来我这种长剑,木棍总归是有的,于是教些棍棒套路。不过说实话,街头巷尾这些厮杀,拼的还是血气勇气,不敢打的话,什么招式都是扯淡。”
    “这话也对。”赵黍环顾四周。
    贺当关将赵黍请入屋中,问道:“不知赵仙长此次前来有何要事?难道是打听到解忧爵的消息了?”
    “此事我仍在设法探听。”赵黍回答说:“不过贺兄要是随我同去,或许能及时了解情况,也免得日后失之交臂。”
    “同去?”贺当关不解:“赵仙长是要我去哪里?”
    赵黍言道:“不瞒你说,我希望请贺兄担当护卫。”
    贺当关一怔:“赵仙长莫不是说笑?我这点微末本事,只怕有损仙长颜面。”
    “贺兄不必自谦,我孤身来到东胜都,眼下需要几个帮衬人手,一时间找不到别人,所以才厚颜来请贺兄。”赵黍从袖中取出锦囊:“这里面银饼作为聘金,还请贺兄收下。”
    贺当关接过沉甸甸的锦囊,心思活泛起来,只是碍于口才,说不出感激之辞。
    “我知贺兄此来东胜都,是为寻找家传宝物。”赵黍说:“不过东西在郑氏手中,恐怕还要费些功夫。正好我最近在新设衙署办事,结交了一位郑氏子弟,试图打探一些消息。”
    贺当关愕然问:“不知赵仙长如今在何处高就?”
    “金鼎司。”
    ……
    等贺当关看着规模渐见完备的金鼎司时,险些以为自己来到什么坞堡牢城。
    “东院尚未完工,内中铺地熟土要受日晒,我就不领你进去乱逛了。”赵黍引着贺当关来到西院,边走边说:“我平日就在此地办事,如果贺兄不嫌拘束,可暂居于此。”
    贺当关看着往来仆从对赵黍恭敬行礼,心中讶异之余也有些惶恐,眼也不敢乱看、话也不敢乱说。
    “我寝舍就在这里,贺兄住我对门,如何?”赵黍来到后院,仆从们正在将各种家具器物搬进。
    贺当关手足无措:“赵仙长,这……我就是一个粗鲁武夫,就怕本事不足,让您见笑。”
    赵黍摇头道:“贺兄不必如此,也不用叫我什么仙长,我来金鼎司就是给朝廷办事。这里是出入金鼎司的令牌,你拿好,日后便是司中翊卫了。”
    贺当关在跟着赵黍前来的路上,已经大致了解金鼎司。对于他这种寒门出身的剑客武夫,能够给豪门大族看家护院就不错了,没想到一转眼就成为朝廷新设衙署的侍卫人手。
    “这、这……”贺当关手捧令牌,激动欢欣难以言表。自从他在龙藏浦花光积蓄,家传法宝依旧无处可寻,便觉得自己未来再无出头之日,搞不好就要终老陋巷之中。
    而今天能够获得赵黍提拔,贺当关仿佛重获新生,当即下拜道:“赵执事再造之恩,小人定当粉身以报!”
    赵黍在侯府最不习惯的一件事就是受人下拜,他赶紧扶起对方:“不必如此!我就是请贺兄来当护卫的,你要是粉身碎骨了,还怎么找回家传宝物啊?”
    贺当关深深叹气:“小人家世落魄,就算真的找回家传宝物,照样守不住。若是赵执事真能寻回解忧爵,还请自行处置。”
    按照贺当关最初的想法,他是要将解忧爵进献给公卿贵人,凭此谋得一官半职,好让自己一身剑术有用武之地。结果现在赵黍就给了他这机会,而且还是来到金鼎司这种前途光明的新设衙署,早就心满意足了。
    赵黍笑道:“如果真能找回解忧爵,我确实打算好好钻研一番。”
    两人还在闲聊,就有仆从赶来:“赵执事,怀英馆的人到了。”
    “终于来了!”赵黍带着贺当关一起,兴致冲冲地来到院外,就见石火光身后跟着十多名馆廨生,紧张中略带兴奋地指点议论。
    “这么多人?”赵黍有些意外。
    石火光说:“首座来信,说是金鼎司这边要人手帮忙。原本同行的另有十几人,不过他们在东胜都有家宅,所以先回去拜见父母了。”
    赵黍不解:“人多是好,可金鼎司也不是什么人都收啊。一些术法修为还不够的馆廨生,还不如留在怀英馆里继续研修。”
    石火光解释说:“他们也不是来金鼎司的。罗希贤和辛舜英即将成婚,他们是来送礼庆贺的。”
    赵黍恍然大悟,怀英馆中也确实不乏卿贵高门出身的子弟,虽然过去没有明说,但罗希贤在这群人里面算是当之无愧的领袖。
    当朝大司马之子、戡平匪患的大功臣、怀英馆年轻一辈的翘楚……如此身份和名望,成婚之际有众人庆贺,一点也不奇怪。
    安顿好怀英馆修士,赵黍将金鼎司内众人召集起来,相互认识一番。
    “这位前辈叫石火光,是我怀英馆执教,在祭造法物、炼制法器上造诣精深,就连赵某也是受其指点多年。”赵黍当众介绍起来。
    可石火光依旧受不得众人目光注视,只是勉强挤出一丝笑容。
    “对了,这位道友是崇玄馆的郑思远。”赵黍示意边角处的青衣男子:“他在祭炼符箭上有独到本事,我也要向他讨教。希望诸位今后在金鼎司能够摒除门户之别,炼丹祭器之余,多交流心得体悟,彼此扶助、进益道妙。”
    郑思远显然没料到赵黍会当众点自己的名,也不敢胡乱言语,有些惶恐地拱手揖拜。
    “此外,关于灵材的调度取用,司内也有大致规条,想必诸位都听说了。”赵黍言道:“金鼎司不比别处,此间灵材乃是从国中各处开采,一点一滴皆是民脂民膏,若有有贪渎私窃之事,朝廷也会依律查办。赵某虽为执事,亦不能置身事外。”
    依照符箓、丹鼎、法器三科,赵黍给众人安排了一些简单事务,其中最为紧要还是符兵。
    不过这事无需赵黍动手,因为石火光这次来到东胜都,居然带来一批自己祭造的符兵。
    与赵黍最初匆忙潦草不同,石火光在怀英馆花了一番心思,对符兵祭造之法大加改良,光是这段日子,就让石火光搞出“销蚀阴刻法”、“熔铁包铸法”、“镶玉藏符法”三种方式。
    被赵黍单独叫来参与符兵祭造的郑思远,听得一愣一愣,赵黍和石火光你一言我一语,或争论包铸法是用铁水还是铜水,或探讨化金石销蚀兵刃是否不利于符咒祭炼,到最后甚至聊起把昆仑玉镶嵌进兵刃中,是否会导致将士为了钱财,将符兵倒卖给敌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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