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赵长史,坛场已经布置妥善。”
    数日后,贺当关前来府院禀报,赵黍正在屋中提笔空书。他面前香炉升起一团淡青烟气,如符篆般的蟠曲线条,粗细不一,赵黍对照着桌案舆图, 在烟气线条中小心翼翼增添几笔。
    “我知道了。”赵黍摸了摸嘴边一圈髭须,青玄笔虚划一记,散去烟气,指着一旁几个箱盒:“叫人来将这些灵材搬去坛场,动作轻一些。”
    “是。”贺当关立刻下去吩咐人手。
    这些日子元无角领着一支箓坛吏兵,在蒹葭关地底各处穿行, 经过一番勘测, 已大致摸清附近地脉走势,赵黍则尝试将其转译成符篆,以此提炼出山川真形图。
    若要安镇山川,无此山川真形图则万难施展,除非是像铁公、衡壁公那样的一方地祇,直接掌握山川地脉勘合符契,不然就只能自行摸索。
    但赵黍如今有铁公遗蜕炼成的灵文神铁令,除了召遣吏兵、号令鬼神无往不利,对山川地脉也有异乎寻常的灵妙感应。
    加上以赵黍的符法造诣,如今尝试趁着梳整地脉,将蒹葭关一带山川地脉转译成真形符图,也能勉强做到两三分。
    如果是借坛场法仪,将灵觉感应大为扩张, 应能洞悉更深、窥知更广。
    山川地脉氤氲气机, 其中有清有浊、有阴有阳。如果完全忽视人间尘世, 地脉气机本属自然造化, 任其运转流变,既能萌发生机、沃养万物,也能引起地动山摇、覆灭生灵。
    但对世人而言, 自然是希望趋吉避凶、取利舍害。梁韬让赵黍梳整地脉, 肯定是希望占地脉之利。
    对于妖鬼精怪而言,山川地脉便如同人世间的道路,其中流转的气机是养育它们的资粮,地脉也是它们往来潜行的通道,因此不必与俗世凡人错杂交汇,免得惊世骇俗,引来麻烦。
    同样,妖鬼精怪与凡人杂处,本就无益于凡人。沾染五行不正之气,易生病害。所以明定人鬼、各安其处,人居阳世、鬼处幽冥,这就是梁韬人间道国的基础,也是天夏朝原本的做法。
    身为天夏朝赞礼官的传人,赵黍很清楚世间妖鬼精怪不可能尽数灭除。如苍水河畔诛邪一战,也是诸多缘由引起,更要有梁韬那等仙家高人出手方能了结,否则便是遗患无穷。
    想要约束妖鬼精怪,仅凭杀伐手段并不足以成事, 若能完全掌控与调摄天地气数, 则事半功倍。
    梁韬未来开创人间道国,便是要借科仪法事,掌握一国天地气数,此举如设天纲地纪,让一切妖鬼精怪无所遁形,存亡皆系于梁韬一念之间。
    但如此宏图伟业绝非一蹴而就,尤其以地脉气机关系重大。如蒹葭关周围山川地脉中气机闹动不定,显然妨碍了梁韬布局。
    梁韬修为法力确为当时顶峰一流不假,却不代表他事事精通、无所不晓,而且以如今赵黍在科仪法事一途上的造诣,也渐渐体会到其与仙道修炼的差异之处。
    正如灵箫与赵黍先前的仙凡鱼龙之论。仙道为求独立不改、周行不殆,乃至开辟洞天,自成一方格局法度,不与尘世相接。最终是舍弃尘世这条浊浪大河,如化龙飞天。
    而赞礼官一脉所求则近于神道,德合天地是其根基、济人利物是其宗旨,一心至诚,能与天地同息、前知未然。
    在赞礼官看来,天地之大德曰生,理应参天地、赞化育。人身与造化同途,当求人与天合、心与理合之功,方能有利含灵群生,不负天地大德。
    玄门仙道虽也重视天地,立论根基却有不同。玄门仙道之学认为天地亦有成坏始终,尘世万物皆不能逃乎运数。天地有其造化、自然生杀不绝,无所谓大德含生。
    修仙之人为求法天象地,正因凡人生身落入后天,须舍尘心俗念、逆返先天,把握天地造化之机,洞彻大道本来虚静任化,跳出天地始终,端拱虚无之中。
    对于世间修士而言,这两条路下手之初未见差别,一样要凝神调息,一样要守静内观。但随着境界渐深,便现出微妙差别来。
    同样是策动天地之气施术行法,玄门仙道修士仰赖自己的修为法力,哪怕是符咒法宝,也要经修士自身真气法力祭炼温养。
    而赞礼官则不同,追求自身气机与天地气数勾连一体,心诚上格、代天行法,一念兴云布雨、一笔书批江山,自身气数与天地造化密契不分,举手投足自然有天地之威。
    这也是为何梁韬看中了赵黍的科仪法事,因为哪怕是这位国师大人,倾尽自身能为,也不可能牵动整个华胥国的气机流转。天地广大,哪怕是梁韬也不过沧海之一粟。
    若是坛场法仪完备齐整,梁韬的仙家法力便能借其大增千万倍,顷刻间勾连华胥国天纲地纪,为人间道国铺成法度,数千里江山气数,便尽在他掌握之中。
    立身法坛之上,赵黍想了许多,有些事灵箫可能都没有自己看得通透明白。而赵黍清楚,自己未来必定要迎接仙道神道的分歧,但那个时候,犹疑徘徊立成祸端,自己需要早下决心。
    一拍令牌,坛场微微一颤,坛前深井豪光冲天。光芒之中结气成篆,这是梁韬过去在蒹葭关设下的根本符篆,以此转化地脉气机,展开禁制笼罩关城,尤其用来防备九黎国巫祝召聚的蛇虫蛊物。
    赵黍默运英玄照景术,将符箓气韵收入眼中,再仔细回想近来参悟《九天紫文丹章》,心下已有计较。
    随后赵黍捧出玄圃玉册,玉册好似竹简展开,他抬笔虚点,玉册表面波光浮动,将一道地脉通泉灵符勾勒成形。
    赵黍回身,将灵符印落一根铁柱之上。这根铁柱是为梳整地脉而铸造,内里中空,填充了经过祭炼的各色灵材与符咒,下垂八条铁索,各有箓坛吏兵寄附牵引。
    书符已毕,赵黍步罡绕坛,朝四方逐一揖拜,最后返回坛中,再拍法桌,五色符咒不扬自飞,立于五方之位,迎灵招气,一时之间寰宇变色、云涛涌动。
    蒹葭关中,虽然赵黍为了法事,早已下令闲杂人等今日不准出门,但还是有许多兵士驻守各处。他们望见天色变化,震惊非常,一股恢弘气势凌驾在上,令人心生敬畏。
    “今下土华胥国蒹葭关地脉不定、鬼神躁动。小兆怀英馆散卿赵黍,愿上领天曹之威命、下孚世嗣之祈求,设铁柱拓潜通、引清泉开固塞。小兆恳祷,大众虔诚,皈命奉请,百神照鉴!”
    赵黍仰天唱表,周身气机鼓荡外接,五方迎灵符一飞冲天,眨眼不见。
    片刻之后,天地似有感应,一时五气经天如虹,朝拱坛场而来,萦绕不去。赵黍抬笔一指通泉地脉灵符,五气无声而明,将铁柱托起,八条铁索垂入坛前井中。
    铁索入井,立刻发出哗啦啦的声响动静,若有旁人窥测,就能看见铁索以超出常理的方式不断延伸,已经大大超过原本铸造的长度。
    铁索入地,钩锁地脉,此举正是为了防备稍后梳整地脉之际,泉流之势过于猛烈,以此撼动地脉,引起地动灾祸。
    半个时辰后,铁索响动才渐渐止息,赵黍提笔再引,五气攀附铁柱上升,如大山压顶,与梁韬设下的符篆并合一同,投入井中。
    此法一行,笼罩蒹葭关的禁制也为之剧烈变化,关城上方天色晦暗不明,时而狂风呼啸,时而闷雷阵阵,更有火舌于云间喷薄,兵士们甚至能看见蛟龙鳞爪隐现,蔚然壮观。
    但赵黍清楚,这并不是真的有蛟龙出现,不过是自己行法迎请天地五方之气。而天地间气机驳杂,不同族类存世遗有余气,难免会被一并召聚而来,因此才会在云中浮现蛟龙之形。
    片刻之后,铁柱贯入井中,地脉通泉灵符立刻生效,井下泉涌之声不绝,仿佛有滔滔大河在地底奔涌。
    地底虽有水脉,却也不至于会有如此水声。地脉通泉灵符所聚引者,并不只是地底水脉泉流,而是引气机冲荡地脉,将内中堵塞淤积一举摧开,把逼仄狭窄之处拓宽延展,也是要让脆弱不定的地方安稳下来。
    玄圃堂传下的梳整地脉之法,确有精妙高深之处,最初是用来蕴养福地、凿建洞府。
    照常理而言,修仙之人要梳整地脉,绝非一时之功,因此大多数修士会选择天成福地结庐安居。
    但赵黍开坛做法,五方迎灵,引动地脉之中积郁气机,更是不惜代价消耗各色珍贵灵材,如此方能见功迅速。换做是别处安稳地脉,赵黍也施展不出这种手段。
    又过去一个时辰,泉流之声平缓下来,赵黍耳边能够听见箓坛吏兵禀报,说是蒹葭关内外再次发生井塘涌泉之事,所幸提前修好引水沟渠,没有酿成灾害。
    地脉梳整拓通,气机一发,水脉也随之激荡喷涌,但此后地脉气机顺畅安稳,就不会有偶发的涌泉,也算是为蒹葭关免去一个隐患。
    而当地脉气机畅通之际,恍惚间,周遭山川好似一并涌入赵黍脑海之中,山川真形自然提炼而出,化作符图印入脑宫。
    与此同时,地脉气机一时催发,蒹葭关上空云气为之激荡变化,竟浮现群山起伏之景,宛如海市蜃楼一般,让人难辨真幻。
    赵黍莫名有感,自然山川无情,却有承载万物、育化生机的大德大情。这莽莽山川看似无言,却凝炼了千古万载的岁月流演,静待世人领略。
    千峰竞翠、百谷涛奔,无数岁月凝结于此的沧桑气息,蕴藏了浩瀚无边的生机,天地造化之奇,好似一幅玄妙画卷,在赵黍眼前脑中徐徐铺展开来。
    赵黍仿佛看见了洪荒上世那沧海桑田之变,他的目光好似日月星辰照临下土,看着大地上山岳隆起、草木丛生、物类争竞、洪荒交替……
    “不可沉迷!”
    玉铃声振,灵箫一句话惊醒赵黍,让他从脑海幻象中抽离而出。
    赵黍顿时冷汗加身,灵箫言道:“你太冒险了!妄图将山川真形纳为己用,可知天地造化浩瀚深邃,以你如今修为难窥其妙,稍有不慎便会令神魂迷失其中,一身气机散化天地山川之间。
    山川真形乃是孕成地祇、劾召山川万灵的根本,你没有主治一方福地的仙家修为,无非是靠着科仪法事之便,将真形符图转译而出。何况你一念生出,立刻招来诸般幻象,让你误以为能遍历沧海桑田。”
    赵黍也是心有余悸,只好回答说:“我并没有打算直接取用山川真形,是它自己涌进来的。”
    “你开坛行法,凝神专一,怎会毫无防备?”灵箫追问。
    赵黍看着坛场四角设下的旗幡四角,再抬手轻抚眉间,言道:“防备已足,只是我……我方才自身气机与天地同息,一时间不分彼此。山川真形自然印入脑宫,防无可防。”
    “此乃神道之法。”灵箫立刻了然:“可你终究不是一方地祇,魂魄不足以承接山川真形。天地造化之功可以旁窥参悟,若是全身心投入其中,将解化自我,不留半点真灵!”
    赵黍缓缓走下法坛,擦去额头薄汗:“赞礼官为求人神交感,自然是神道之法。”
    “科仪法事虽好,却不能求证长生久视。”灵箫直言道:“一身气机与天地造化勾连不分,固然术法之功极为深广,却会妨害你日后飞升成仙。”
    赵黍无奈发笑:“飞升成仙?这种事太遥远了,不是我现在要想的。天夏朝赞礼官本来也不求长生久视的仙道成就,能享天年即可。”
    “我劝你不要在这条路上走得太深。”灵箫直言道:“你本就是容易做出飞蛾扑火之举的性情,偏偏又要钻研这等让人短寿易夭之法,不亚于朝着死路狂奔。”
    “上格天心、济人利物的神道,怎就短寿易夭了?”赵黍不解。
    “天心无亲无私,何来济人利物?你们如此人心天心彼此交攻,除了折磨自己,我看不出半点可取之处。”灵箫直言。
    听到这话,赵黍回身望向法坛,天空云气飘逸自散,他表情凝重,若有所思。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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