田什长拖着疲惫之躯,随便将长矛搁在墙角,正要去解手,就见一名老役卒抱着大捆柴薪经过。
    “今天晚上吃什么?”田什长随口问道。
    老役卒嘴里缺牙,笑呵呵地说:“我两天前在坞墙外头发现一处蛇窝,做了个陷阱,今天去看, 果然抓住了一条又肥又大的蛇,等我烧开了水,炖一锅蛇羹给大家暖暖身子。”
    田什长勉为其难地挤出笑容,这位老役卒是本地百姓,据说几十年前,九黎蛮子招来无数大蛇祸害生民,死伤甚多。
    即便后来朝廷请仙长高人除去大蛇,但本地百姓对蛇虫之属深恶痛绝,若是遇到蛇虫出没, 光是打杀仍嫌不足,还要将其烹煮,以表刻骨之恨。
    久而久之,蒹葭关周边一带就有烹煮蛇羹的传统,至于说味道如何,田什长实在不敢恭维。
    到茅厕解决完毕,田什长刚要提起裤腰带,低头就瞧见坑中有一条黑背红足的大蜈蚣,他吓得蹦起身子,赶忙冲回燧堡。
    等田什长手提长矛,带着两名燧卒赶来茅厕,挑弄半天,却没发现什么大蜈蚣。
    “什长,您莫不是看错了?”有燧卒问道。
    “没看错!”田什长心有余悸,拿手比划起来:“那条大蜈蚣少说四五尺长, 脑袋跟我拳头差不多大!我要是起得慢些, 子孙根都要被它咬掉了!”
    “咱们燧堡正对着大山, 说不定是从山里跑出来的。”
    田什长说:“这么大的蜈蚣, 恐怕不寻常,兴许是要成精作怪的。你们两个,去打几桶水,把茅坑掏洗干净了。看到大蜈蚣,直接弄死!”
    燧卒脸上写满不愿,田什长见他们如此,只好说:“今晚上有炖蛇羹,你们多吃一些。”
    “唉,谁叫我们被派到这偏僻燧堡呢!”燧卒捏着鼻子摇头叹气。
    “行了,别那么多怨言。”田什长说:“这几个月粮饷可曾少了你们的?把活干好了,我在日作簿上多添一笔,说不得被赵长史看中了,选你们去做健儿,拿得比现在要多两倍!”
    田什长虽然这么说,可他也知道赵长史是大忙人,未必有空理会这么一处偏远燧堡。
    再多安抚几句,田什长回到堡楼之中,另有一名燧卒正在磨砺佩刀, 田什长见状问道:“我之前让你修的弓呢?”
    “别提了,这些日子天天下雨, 刚上弦就扯断了。眼下没有多余的弓弦,要跟上面拿。”
    田什长有些无奈,只能在簿册上记下一项,字迹歪歪扭扭。他们这些驻守燧堡的兵卒不能擅离,但凡有什么需要,只能等军吏巡视到此时上报。
    “不止是弓弦。”燧卒指着楼上说:“望台那两个都得了烂裆病,晚上挠出血来。什长你看要不要把他们送回去?”
    “烂裆病?”田什长冒了一身鸡皮疙瘩:“没事,我在赵长史那里听了几天课,这烂裆病就是染了瘴气,要不了命,涂些黄柏油,多晒日头就能好。听说金鼎司的仙长炼制了好几缸,过两天我看能不能要到一些。”
    田什长因为识得几个字,被选拔成为什长,委派到燧堡管着十来人。虽然不是什么高位要职,但也是诸事缠身。
    这么一座燧堡里除了日常候望烽火、警戒敌情,还有各种杂役,大到修整燧堡楼墙与军器兵甲,小到收集用于烽火炊事的柴薪苇草。
    蒹葭关派出的军吏,每隔三五日就会来烽燧巡视,确认各项军务是否妥善。田什长作为燧堡长官,还承担清点库存、记录兵士日常事务的责任,若有兵器甲胄缺损、燧卒无端死亡而不上报,被巡查军吏发现,恐怕就要受军法处置了。
    而日常炊事又是一大项,上头运来的谷子大多没有脱壳,需要兵卒自己手舂。为了不至于每天都是粗糠豆饭配咸酱豉,还要在燧堡里设菜园、种蔬瓜。
    至于肉食,田什长就盼着以后别再是什么大蛇大蜈蚣了,来一只兔子撞死在燧堡门前就好,如果能有一头野猪给大伙解馋,田什长说不得会给赵长史立长生牌位,日夜叩拜。
    “野猪!有一头野猪!”
    田什长还在那里幻想,就听楼上负责候望敌情的燧卒叫嚷起来。
    “什么野猪?真有野猪?!”田什长也是快馋疯了,跑上望台,顺着燧卒所指,果真看见一头膘肥体壮的野猪,正在远处草丛乱拱。
    “它在干什么?”燧卒低声交谈起来
    “刨食吧?”
    “什长,干不干?”
    “干什么?”田什长一愣。
    “野猪啊!杀了吃肉!”
    田什长迟疑不定,燧卒连声劝道:“怕什么?上头昨天刚派人来,今天不会有人巡视的。”
    “野猪可不好杀啊,三五个人怕是不成。”田什长说。
    “把大家都叫上,留一两个人在燧堡里盯着就好!我以前跟着大人打猎,知道怎么围野猪!”
    “干吧!趁野猪没走远!”
    田什长面对燧卒们的热切目光,重重点头:“那就干!”
    得了田什长支持,燧卒们立刻兴奋起来,将负责炊事的老役卒留下,众人也不披甲,带上长矛弓箭离开燧堡,分成左右两列,朝着野猪包围过去。
    那只野猪也不知道在找什么,前蹄刨地不止,整个脑袋几乎都塞进土坑中,对外界状况一无所知。
    田什长握紧手中长矛,小心翼翼拨开面前树枝,脚下唯恐弄出声响。他抬眼望向对面燧卒,用眼神示意一二,瞅准距离,三根长矛齐齐刺下!
    可就听噗噗闷响,三根长矛好像扎中了铁木砧板,根本刺不进去。那野猪臀背猛地一摆,脑袋从土坑中抽出,露出一张狰狞凶恶的脸庞,背上鬃毛耸起,两只眼睛发出妖异红光。
    田什长最先察觉不妙,可没等他开口,那野猪身形如电,飞扑而出,直接撞进怀中,一对獠牙贯穿胸膛,肋骨断折、腑脏尽碎。
    猝然惊变,其余燧卒吓得手忙脚乱,有人转身欲逃,却被来历不明的迅捷身影掠过,咽喉处立刻多了一道巨创,大蓬鲜血泼洒而出。
    “敌——”
    有的燧卒反应较快,正要高喊示警,身后寒光一闪,肉眼看不清的利刃便收割了头颅。不等头颅落地,寒光四下乱舞,燧卒们如陷刀网,转眼毙命。
    一片夹杂残肢的血雨中,赫见一条高瘦身影,手持双刀缓缓站起,其人稍显佝偻,腿胫关节反曲非人,残破披风之下露出一颗狼犬脑袋。
    此时另有几名也是类似模样的狼头怪人,迫不及待地趴到尸体身上,撕开肚皮,大嚼腑脏,吃得满脸血污。
    “啧,真是狗改不了吃屎。”
    旁边幽幽传来女子声音,语气不掩轻蔑:“燧堡中还有兵卒,你们不去对付,就知道在这里吃肉喝血。”
    手持双刀的狼头怪人鼻头微微抽动,女子声音再度传来:“哼!我早就放出铁背蜈蚣了,难道像你们一样,要别人提醒才明白么?万一燧堡之中的人手察觉异状,直接点起烽火,还怎么发动奇袭?”
    狼头怪人扭头望向别处,低吼道:“妙娑罗,别躲躲藏藏的!”
    此时就见不远处草木摇曳,一头硕大如磨盘的蝎子缓缓走出,其背上坐着一名妖艳女子,身穿彩裙,毫不在意地露出颈下沃雪与光洁双足。她纤长如玉的腿胫上有毒蛇盘绕,蛇信吞吐,指尖落着一只色彩斑斓的蝴蝶,振翅飞起,扬动大片光尘,令周围景物模糊失真。
    狼头怪人那灵敏的嗅觉闻到一丝幽香,周身筋骨好似沉入温暖汤泉中,让人不自觉地放松下来。
    惊觉自身变化,狼头怪人猛地跳开,裹紧斗篷掩盖口鼻:“够了!这是在战场,哪里有对战友下蛊毒的?”
    妙娑罗轻蔑一笑:“蒙渠,吃了那什么当路壮骨丸后,变成这半人半狼的鬼样子,连脑子也变蠢了?就你这样的,还不值得我用蛊。我花了多年才炼制出的百花天香,你能闻到一点都算你此生有幸。”
    “两国交兵,你不认真对敌,浪费心思搞这些东西,也难怪你们百花谷不成气候!”蒙渠面露恶意:“我倒是想知道,你这位蛊娘子为了保全百花谷,要张开大腿奉承多少男人?你如果乐意,我这些儿郎们可是很期待尝尝你的滋味!”
    周围其他狼头怪人啃得满脸血污,听到这话纷纷朝妙娑罗望来,一双双眸子更多是看见猎物的饥渴。
    “哟,蒙渠大将军难道忘了圣兕谷中那场惨败了?”妙娑罗也不客气:“当年是谁自以为能够夺取圣兕角,成为天命之主,结果大败亏输,要跪在大祭司面前舔他的脚?又是谁拖累部族子弟沦为战奴,自家妻女为赎罪被送去当神女,夜夜侍奉不绝?”
    蒙渠怒意升腾,手中双刀布上一层锐芒,妙娑罗嘴上不曾收敛:“为求一时强大,去吃别人都看不起的当路壮骨丸,还让自己的族人去给别人卖命,你蒙渠真是把自己祖先的颜面都丢尽了。”
    正当蒙渠要动手之际,一头野猪来到两人之间,身子扭动,原地变成一名披戴野猪皮的高大男子,喝阻道:“够了!这不是斗嘴的场合,你们赶紧去前方探路,后方兵马要在今天之内穿过这一带,不能让华胥国的斥候察觉!”
    蒙渠冷哼挥手,其他狼头怪人随之离开。妙娑罗则坐在大蝎背上,优哉游哉地逗弄蛇虫:“唉,走走走,不跟这些臭男人废话。如果运气够好,说不定真能见到那位赵小郎君呢。这么多年过去,不知长成什么模样了?可别让姐姐失望了。”
    ……
    “阿嚏!啊、啊——阿嚏!”
    赵黍连打喷嚏,整个人莫名其妙地一阵激灵。
    “贞明侯无恙乎?”
    府院正堂中,众人齐齐投来目光,虚舟子主动开口问道。
    “没事。”赵黍摆手,他也不知为何,只是忽然回忆起童年时某段恐怖经历。
    “接着说方才的事情。”赵黍望向堂内参军曹佐、各家修士,拿起簿册言道:“近来军中有许多将士身上发现痢疾高热、瘙痒出血等症状。而且不止蒹葭关内,周围许多燧堡、垒壁、驿站都有类似情况。”
    下方有主簿说:“蒹葭关一带历来就是瘴毒深重,所幸我们已经备下充足药物,料想不是问题。”
    有一位云珠馆修士摇头道:“此次不比寻常,我们已经给营中将士用药,发现效力不足往常三成。有些将士发烧不止,饮食又难下咽,汤药喝下转眼呕出。更糟糕是一些皮肤瘙痒的病症,有人已经挠到筋肉溃烂都不停手,实在是……不堪入目。”
    在场普通人已经不敢开口了,虚舟子身为降真馆首座,见多识广,说道:“莫非是瘟疫邪气?”
    赵黍点头:“我怀疑就是有这种可能,来之前已经召遣吏兵到关外山林查探气机动向。九黎国巫祝确实有祭瘟行疫的本事,只是这种术法发动起来悄无声息,气机流转亦不明显,等反应过来时,常人早已因瘟疫而病卧难起。”
    “好阴毒的手段!”虚舟子皱眉冷喝:“能施展出如此规模的瘟疫邪气,只能是丰沮十巫之中某位出手了。恐怕还不止一位!”
    “我已经让金鼎司诸位加紧试验药物,目前打算是调制香药,以熏蒸之法来调养患病将士。”赵黍望向一位参军:“安养营是否布置妥善?”
    “已经大体完成,按照吩咐,与其他兵营民居隔开距离。”
    赵黍点头:“另外多准备柴薪,营中将士所用布巾必须经过开水煮沸。稍后等香药制成,营中每间帐篷都要熏蒸透彻。”
    “得令!”
    “虚舟子首座,未得病的将士们也需要驱瘟,还劳烦您多施法水。”赵黍说。
    “此事我立刻去办,你不必担心。”虚舟子立刻应承下来:“只是九黎国不计代价对蒹葭关用上这种手段,恐怕另有所图啊。”
    “我已经派人去联络韦将军,让他摸查军中是否有瘟疫传染。”赵黍说:“可如果九黎国是打算袭扰蒹葭关,那还请诸位做好准备,大战将至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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