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低声说:“我去了日本陆军中野学校的少年班,我就是在那里学的上海话。”
    栾世贵和桂龙海只能吃惊地看着他,却什么话也说不出来。
    高处长似乎对鹰司说的这些很了解。他点头说:“我明白了,我明白了。我们还是喝酒吧。当然,我们都不要喝醉了。”
    桌边的人都沉默了,无声地喝着酒。
    不料,高处长喝了酒,却低声哼起了歌,似乎还是一支日本民谣,因为鹰司也用一种惊异的目光看着他。过了不太久,他也跟着哼唱起来了。
    鹰司是用日语哼唱。但高处长用的却是汉语。桂龙海隐约听懂他哼唱的歌词。
    “祇园精舍钟声响,诉说世事本无常;娑罗双树花失色,盛者转衰如沧桑。骄奢淫逸不长久,恰如春夜梦一场;强梁霸道终覆灭,好似风中尘土扬。”
    忽然,高处长举起酒杯,和鹰司一碰,仰头喝干。接着,他就高举双手,一下一下地拍着,很有节奏。
    他高声叫道:“鹰司君,阿波舞会不会!”
    他这么说着,就站了起来,双脚一下一下踏着,双手高举,仍然拍着。
    鹰司看着他,脸上有肌肉也在颤抖着,眼睛里更闪出深沉的光芒。
    他终于忍不住,站了起来。他和高处长一样,双脚一下一下地踏着,慢慢向前走着,双手则在空中做出许多花样来。他的动作,明显比高处长更正宗,更娴熟。他们一前一后,围着桌子转起来。转了一圈之后,他们同时高声唱起来。
    这一次,他们唱的都是汉语:“跳舞的人都疯傻,观看的人痴迷如傻,反正你我都是那么傻,不跳的家伙们更是傻又傻……”
    他们脸色通红,情绪激动,拍手踏脚地唱着跳着。
    最后,栾世贵和桂龙海受到了感染,也跟在他们身后,笨拙地跳了起来,围着桌子转了一圈又一圈。桂龙海不住往他们的酒杯里斟酒。他们碰杯喝干之后,又接着跳。
    直到快半夜的时候,他们累了也乏了,这才停了下来。
    高处长拉着鹰司的手说:“鹰司先生,很晚了,你也早点休息吧。”
    他想了想,又说:“其实,生活多美好,人们何必要打仗呢?”
    鹰司垂着头,脸上的肌肉又颤抖起来。
    他沉默许久才说:“高先生,我明白您的意思。只是,大浪之中,所有的泥沙都身不由己。先生,我也身不由己。”
    高处长点着头说:“是呀,是呀,我们都身不由己!”
    李明奎送鹰司直树回拘押室,走了。
    办公室里只剩下高处长、栾局长和桂龙海。桂龙海给他们泡了茶。
    高处长喝着茶,忽然轻声问:“桂科长,这个鹰司,早已知道他要被交换?”
    桂龙海吓了一跳,急忙说:“昨天下午,我找来医生给他治伤。我看他情绪不好,就告诉他,双方正在商量交换的事。高处长,这个,没什么关系吧?”
    这时,高处长脸上才显出他的老谋深算和精明狡猾。
    他睿智而暗如深渊的目光,刀似的盯在桂龙海脸上,轻声说:“桂科长,提前知道和有意配合,这两者是有差别的。你不觉得他今晚是有意配合吗?”
    桂龙海想了一下,这才察觉其中的差别。
    这个鹰司直树,可是一个极其顽固的日本特工呀!
    彭长官用了那么狠的手段,都不能让他开口。但今晚,他几乎是有问必答,说唱就唱,说跳就跳,真的是特别配合。老天,这其中意味着什么呢?
    难道,南市分局的警察,有人暗通日本人?或者,看守鹰司的那两个彭长官的手下,暗通日本人?似乎都不可能,又似乎都有可能,能接触鹰司的,只有这两种人!
    看到引起桂龙海的警觉,高处长就笑了笑,说:“你心里有数就行了。”
    19-19
    此时,夜已渐深,喧闹繁华的大上海,也渐渐安静下来。
    在广福弄那个没有一丝灯光的房间里,赖敦德却怎么也安静不下来。
    他慢慢坐起来,伸手去摸,终于摸到刘日辰的头,又摸到他的耳朵。
    他凑到他的耳朵上说:“为什么还是没动静?那个店员没认出我的字?还是他没向杜先生报告?我真是奇怪了,怎么一点动静也没有?”
    刘日辰凑到他的耳边,小声说:“赖先生,请安静下来,耐心等待。我猜,杜先生可能还没找到这里吧。广福弄这一带,也有许多住家吧。”
    “你知道我担心什么?”
    “什么?”
    “我担心是店员没认出我的字。也许,那个药店换了别的店员。你说会吗?”
    “赖先生,什么也不要多想。实在不行,我们还可以再找机会。”
    “你的意思是,我们这次失败了?”
    “只要我们还在努力,就永远不会失败!唯一的失败就是放弃!”
    “还有什么办法?”
    “等待。等待机会,先让自己冷静下来。”
    赖先生不再说话了。道理就是这么一个道理,再简单不过。一次不行,就想办法再来一次!他躺下来,在黑暗中睁着眼睛,努力思考,还有什么办法。
    房间里更安静了,一丝动静也没有。
    19-20
    一九三七年八月七日这一夜,正在静悄悄地过去。
    黑夜无边时,仿佛要永远黑暗下去,永远宁静下去。
    大约到凌晨快五点钟的时候,昼锦路上有了一点未被人察觉的动静。
    街上一个人也没有。路灯昏暗,两边的房子里,偶尔还有亮着灯的。
    从街那头,缓缓地走过来一个人。他走在街边的阴影里,轻而无声。
    此时,即使街上有人也不会注意到他。他几乎就像个幽灵,在黑暗中飘然而过。
    他右肩上挂着一个长长的布包,他的左腋下却夹着一卷破烂的芦席。他就像一个无家可归的人,踯躇而行,正在寻找一个可以让他栖身睡觉之处。
    他从文福旅馆门前慢慢走过。无论是三楼坐在黑暗中的警卫,还是对面小阁楼里强睁双眼的强虎,都没有看见他。其实,他们即使看见了,也不会在意。
    终于,这个夜行人在一家商店门前停下。
    他仰起头向上面看了一会儿,似乎在欣赏门檐上的霓虹灯招牌。
    片刻,他又向前走了几步。商店的旁边有一条狭窄的小巷。他站在巷口向里面张望。几个还亮着灯光的窗口,让他看出这条小巷很深很远。
    之后,他再次回到商店门口,继续抬头向门檐上张望。他似乎拿定主意了,就把芦席和长布包放下,然后用一根细绳把它们捆在一起。
    他把细绳的一端叼在嘴里,然后就顺着门边的雨水管向上爬去。他向上攀爬的动作轻松而自然,就仿佛是一只猴子。
    他攀上门檐,之后拉扯细绳,把布包和草席都拉了上去。
    他蹲在霓虹灯后面的阴影里,向斜对面的文福旅馆张望。
    他目测判断,这个距离大约是八十公尺,非常理想的距离。
    之后,他慢慢解开长布包,从中拿出一支步枪。他把步枪架在门檐上,只让枪口露出一公分。他趴下来,把**抵在肩膀上向文福旅馆门口瞄准。
    这个可能是枪手的人,感觉这个位置很好,高低射界和左右射界都很宽敞。
    接下来,他用几块碎砖头固定住步枪。
    最后,他解开芦席,将它盖在自己身上,只让枪口露出一点点。
    他判断,即使是白天,楼上的人也不会注意到这里,这里不过是一张破芦席而已。
    这个人把一切都安顿好之后,就决定睡一觉。他清楚地知道,他有很长时间要等。
    他入睡之后,天空渐渐地亮了。
    繁华的大上海,也渐渐地醒来。
    街上有了行人。清扫街道的清道夫,上早班的工人,挑着各色蔬菜匆匆而行的菜农,运货的马车隆隆驶过,早起去买菜的家庭妇女们打着哈欠,然后是去上班的职员们。
    他们都行色匆匆。后来,连上学的孩子们也出来了。
    他们互相追逐奔跑,大声喊叫,终于催醒了整个上海。
    芦席下的人还在睡着。他即使睡着了也知道,时间还早。
    19-21
    早上七点半左右,巧家弄的石库门房子有了动静。
    门开了,有人出来观望片刻,回头示意一下,陈子峰小组的弟兄们陆陆续续从前门或者后门出来,分头向不同方向走去。
    他们慢而谨慎地走出了街口,很快汇入到上班的行人里,就仿佛消失了一般。
    每个人都要在附近绕行一段路,确定身后没人跟踪,最后在指定位置聚齐。
    他们互相做着不易察觉的手势,然后进入各自的位置,耐心地等待。
    萧安城则进入文福旅馆对面的小阁楼里,细心观察文福旅馆三楼的那几个房间。
    强虎和另外一个弟兄则擦拭步枪,包括每一颗子弹!火力支援极其重要,关系到其他弟兄的生死!
    19-22
    快九点钟时,陈子峰和乔艳芳,还有两个弟兄,在南市分局的门外聚齐。
    陈子峰站在街边向附近看一眼,就看出这里已经做了严密布置。
    - 肉肉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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