罗杰前世听说过法老的诅咒,知道埃及人的诅咒或许真的有神奇的力量,不能等闲视之。他记得有个哈弗教授的著作里曾经引用过一个印度案例,另一个美国生理学家也提过voodoo death概念。
    “我有个主意,”罗杰上前,“或许我们不需要冒险。”
    罗杰带着众人到屋外轻声说了自己的计划,大伙探讨了计划的可行性,发现没有太大难度。
    “但是,你真的确定这样可以?”神父疑虑地问,“我从来没有听说过这种方法。”
    “试一试也可以,我们还有时间,”男爵坚决地说,“如果不行,就由我来处决她。”
    于是众人回到屋里,铁匠扶起伊西斯,选了一把靠背高过她头的椅子,将她双手扣在椅背后固定,全身紧紧捆绑在椅子上,如同她对他们做过的。他再次确认一下伊西斯看不到她自己的手臂,然后对罗杰点了点头,转身去火塘上热水。
    男爵和神父在伊西斯正面支起火炬,为了照明,更为掩饰。罗杰看到伊西斯睫毛颤抖,知道她要醒了,他和男爵、神父各拿了把椅子坐在伊西斯面前,如同皮·埃尔科雄在巴黎大学审讯贞德一般。
    伊西斯张开了眼睛,她起初有些慌乱,但很快镇定下来,她说:“能不能告诉我发生了什么,我只记得有匹小马进了屋子,后面就什么都不记得了。”
    罗杰诚实地回答了她,伊西斯脸色不太好,她说:“我算计了所有的人,却漏过了一匹马,果然,运气从不眷顾诅咒女巫。”
    “我们决定处死你,”男爵说,“你罪有应得。”
    “罪有应得?不管我有没有罪,这句话从你口中说出来就是讽刺,你要杀就杀吧,如同你在耶路撒冷清真寺里做过的一样。”伊西斯的话语如同一记勾拳,打得“滥好人”别过了头,不敢与她对视。
    神父开口:“尘归尘,土归土,女巫就该上火刑柱。”
    “说顺口溜呐,”伊西斯轻蔑地看着神父:“出处在哪儿?查理曼大帝的法典还是教宗格里高利七世的指示?”(注:两者都反对随意处决巫师。)
    神父涨红了脸,无言以对。于是罗杰说道:“你主导了对西蒙的谋杀,而我是他的血亲,又亲身经历你的绑架,你最终也是要杀害我的同伴的,我还听闻了你做过的骇人的事情,虽然你自己从不杀人,但其实你是害了很多人性命的,而如果你这次得逞,作为你的试验品的我,最终也是要被你害的。所以我想,我有提出复仇的权利,我有终结你性命的权利。”
    伊西斯坦然地说:“你说的对,我无法否认你的指控,你是可以向我复仇的。”
    罗杰继续说:“主说:‘复仇在我,我必报应。’主是劝诫我们用爱来消除仇恨的,如果,我是说如果,我放弃复仇,留下你的性命,你会不会忏悔你的过往,并且不再伤害别人。”
    伊西斯有些意外地看着罗杰,但最终她还是傲然回答:“虽然一句谎言或许会让你留下我的性命,但是作为诅咒女巫,我也是有我的坚持的,我从不认为我做错了,我拒绝忏悔和改变。”
    “那么,我将取走你的性命。现在,你还来得及后悔。”
    “我不会后悔,死亡,只是另一个开始,伊西斯神会保佑我,我将在冥界,继续我的生活。”
    “我知道你的诅咒,但是,我不害怕它,”罗杰直视着伊西斯的瞳孔,这是一个说谎者不敢做的动作,他很真诚地袒露出自己最大的秘密,“我是一个重生者。”
    伊西斯毫不示弱地对视着:“重生者?我知道你的血克制了一条鲶鱼的诅咒,让一个死者复活,你有资格获得这个称号。但如果你以为自己可以豁免所有的诅咒,那你未免太过自信了。我相信你绝对克制不了我的诅咒,我的最强大的诅咒。”
    罗杰拿出伊西斯的空心铜针,粘上水蛭的唾液精华,他告诉伊西斯:“我将用你的方法结束你的生命,我会一直放血,放满五桶。”
    “三桶就够了,我很确信。”伊西斯说道,她无法看到转到她背后的罗杰。
    罗杰将多余的水蛭唾液精华放进盛血的桶里,他把铜针扎进伊西斯的手臂,他故意多扎了几次,口中说着:“抱歉。手艺不精。”
    而铁匠则按计划将放了温水的桶悬在罗杰扎的铜针上方,桶底扎的铜针一滴滴地流出和体温一致的温水。这归功于铁匠多年的职业生涯,他对温度的掌控很有一套。温水划过伊西斯的手臂,如同真的鲜血流出的样子,滴进了另一只木桶。
    其实罗杰根本没有扎到血管。鲜血从他扎的铜针里只是渗出几滴就停止了。
    于是温水一滴滴流着,起先与木桶撞击发出“哒哒”的声音,不久就变为滴进液面的“嘀嗒”声。
    罗杰回到座位坐好,没有人说话了,伊西斯的生命正在倒计时,整个屋子陷入了宁静,只有水滴声,如同时钟走秒,宣告生命的流逝。
    铁匠一直注意着水温,他需要悄悄加热水。为了掩饰铁匠加水的声音,罗杰三人开始说话。
    罗杰问:“你们怎么看待死亡和复活?”
    神父答:“人死了还要复活。到了世界末日、主耶稣再来的时候,历世历代的死人都要复活,接受大审判,行善的复活得生,在新天新地里与上帝同在;作恶的复活定罪,被扔在火湖里,这是第二次的死,永远地沉沦。人们切不可有侥幸心理,自以为:人死如灯灭,一了百了。上帝是公义的,对不义的恶人,又不肯悔改的人,除了现世的因果报应以外,到末日还是要算总账的。”
    罗杰想,神父对伊西斯还是耿耿于怀的。
    而男爵则背了段诗歌:“巨人弥米尔的儿子们,/玩兴正浓寻欢又作乐,/殊料厄运来到大祸临。/……伊格德拉西尔梣皮树,/站得笔直却簌簌发抖,/擎天撑地再支持不住,/枝杈全都在痛苦呻吟。/巨人挣脱笨重的枷锁,/凶恶残暴的残杀无辜。/众神祗踏上黄泉之路,/全都吓得魂飞魄又散。/……巨人之国在咆哮吼叫,/阿西尔部落呜咽呻吟,/侏儒们个个放声嚎啕。/……恶犬加姆唁唁狂声吠,/在格尼柏山洞前蹦跳,/粗大的铁链将被挣断,/歹徒可脱身逃之夭夭。/或睿智聪慧预卜未来,/也能测出今后的久远,/须知战无不胜亦枉然,/众神祗岂能逃脱劫难。”
    男爵背的并不完整,半边肿胀的脸让他语音含糊。
    罗杰很意外:“罗洛男爵,这似乎不是圣经里的内容。”
    “不是圣经里的,是我的长辈们口口相传的,诸神的黄昏,据说来自北面,我们诺曼人的故土。”
    “照你这么说,即使是诸神,也需要面对灭绝的命运。那不是做什么都没有意义了吗?”
    “不是的,英勇顽强的战士与胆小怯弱的懦夫是完全不同的。伟大的战士勇于对抗死亡,所以在死后会到英灵殿,但接受命运的普通人没有向死而生的精神,所以在他们死亡后等待他们的归宿将是阴冷黑暗的冥界。”
    “但照你的说法,即使是英灵殿和冥界也将归于虚无,复活是不存在的。”
    “是的,有形的终将归于虚无,只有荣誉才能永存,战斗与荣誉是相伴而生的,勇敢的战斗是为了获得荣誉,而荣誉的获得体现在战斗的勇气之中。生命是有限的,只有在有限的生命中实现自己最大的生命价值,即获得最大的荣誉,生命才有意义。诸神黄昏中的战斗是注定要失败的,但明知不可为而为之,反抗命运,不断战斗,即使面对死亡也不放弃追求荣誉,最终用荣誉超越死亡,用荣誉达到永生。”
    罗杰有些明白了,人死留名,不管是留芳百世还是遗臭万年,男爵的长辈们追求的是精神上的永垂不朽。
    “异教徒的鼓吹而已。”神父不以为然地说,“不入流的说法。”
    罗杰反对道:“但是这个世界并不是只有天主教徒,神父你的教义并不能涵盖所有的人。”
    “当然不能,但并不仅仅是天主教相信死后可以复活的,我记得***的古兰经里也有相关内容:‘真主说:他为我设了一个譬喻,而他忘却了我曾创造他。他说:谁能使朽骨复活呢?我说:最初创造他的,将使他复活。’所以说,不管是天主还是真主,都是认可复活的。”
    罗杰诧异于神父的博学,他居然还懂古兰经,但是这似乎与虔诚有驳,罗杰脑中跳出一段俏皮话:尘归尘,土归土,再来一个火刑柱。
    这时,一桶水满了,铁匠将水桶移开,用伊西斯之前指过的木桶盛满血液,这其实是他们自己的血液,递给罗杰。罗杰当着伊西斯的面,倒在地上。
    “一桶。”罗杰说。
    血在地上流淌,浸没了伊西斯的赤足。
    然后罗杰将桶递还铁匠,后者拿了另一个空桶放在伊西斯手臂下,水滴的声音再次响起,屋里又一次陷入了宁静。
    夜已深,罗杰有些困,他毕竟还是个孩子,又失去了很多血,他的思维开始发散,一会儿想起过去,一会儿又跳回当前。
    “我冷。”伊西斯说,她的脸煞白,眼神憔悴。
    男爵把火炬凑近,伊西斯没有什么表示,她似乎陷入了梦境,不断呓语。
    罗杰听不懂她的语言,神父看来是懂阿拉伯语的,他翻译了一些。有些是过去的回忆,有些是对死者的诉说,有些是对神灵的祈求,都是分散的碎片,怎么也理不出头绪的,于是神父不再翻译,时间就这么过去了。
    “两桶。”
    鲜血再次浸没赤足,伊西斯现在不再呓语,她反复说着同一段话。
    罗杰看向神父,神父翻译道:“我杀人,必会与人同时同样的死,人杀我,也必会与我同时同样的死。”
    这是伊西斯最强大的诅咒。罗杰觉得有些冷,他缩了缩脖子。
    男人们沉寂着,女人在诅咒。诅咒的声音是沙哑的,断续的,不清不楚的,时高时低的,像把锯子,冷不丁在人心口拉一下。
    屋子里的空气都似乎凝结了,压抑得让罗杰喘不过气。但似乎又有风从不知哪里的缝隙里钻出来,让罗杰总觉得有什么东西从身边经过。
    水滴过了半桶,伊西斯没有声音了,她似乎陷入了休克。再过了半桶,当罗杰第三次倒血漫过她的赤足,她已经没了生息。
    神父探了她的鼻息,罗杰捏了她的脖子,得出了相同的结论:“她死了。”
    “正好三桶,”铁匠拿着装血的桶示意,“我们的血合起来正好三桶。”
    “那么她到底是怎么死的?”男爵看着伊西斯,如同看一座雕塑,他问,“自己吓死自己?还是自己诅咒死自己?她的诅咒算应验了吗?”
    罗杰无法回答男爵的问题,众人静静地围坐着。
    良久之后,神父背了一段经文:“隐秘的事、是属耶和华我们神的、惟有明显的事、是永远属我们和我们子孙的、好叫我们遵行这律法上的一切话。”
    然后神父叹了一句:“一切都是上帝的旨意。”
    又静坐了会儿,马车夫进来通知该走了,他说:“我们走另一条山道,虽说绕了远路,但也是可以到的,现在走正好。”
    于是众人起身,马车夫已经套好了车,除了原来驽马拉的货车,他让男爵的战马和护林员的马拉了商人的带篷马车。战马有些不高兴,好在它还是服从命令的。“礼物”悠闲地在边上溜达。
    马车夫对罗杰抱怨:“本来想叫你的马拉的,可它就是不肯上套。你这都把马养成狗了,我看你以后怎么骑它。”
    大伙儿举着火把赶路,出镇子这段路是平的,上山他们可不敢这么走。好在马车夫经验丰富,等他们到山口,天正好亮到能看清路。
    罗杰坐在干草上,远远看到镇子外海面上来了一条船,好几根桅杆。现在他们不用担心了,船员最多沿着海岸搜索,他们是决不敢离船太远的。
    虚弱得只能坐马车的男爵不服气地说:“其实我们根本不用走,就在码头和他们干一架,我就不信打不过。”
    罗杰看着男爵半边肿胀半边苍白的脸,也不好意思说什么打击他的话。
    这时候马车夫突然问:“金币呢?谁拿了金币?”
    护林员接口:“没看到啊,醒过来就没看到了,罗杰,你知道吗?”
    罗杰想了想说:“没看到,应该是伊西斯收起来了。”
    “那就是在屋里了。”神父说。
    罗杰看到船已进港,懊恼地躺倒在干草上。他想,组了个队,伤了这么多血,好不容易干掉了boss,最后却忘了捡钱,娘希匹。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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