就这么窝了几天,罗杰终于好利索了。
    “艺术家”也带来了好消息,罗杰骑着小马精神抖擞地跑去工地。
    他先上了坝看水情,平静的水面大约一米深,清澈得能看见池底,哪里还能看出当日的混沌。
    现在这水,看上去,是干净的。
    有山民来打水,罗杰问他们有没有看到过渗水,都说没有,于是他就放心了。
    罗杰又去看石门,石门上的天使雕像,胳膊往下没有手臂,鼻子之上一片模糊,露着小虎牙的笑容倒是有些安吉莉卡的神韵。
    罗杰知道没有手臂的女神代表美丽,没有头的天使代表胜利,他不知道这个缺手少脸的傻笑天使代表什么?
    不过在罗杰眼里这倒也算件艺术品,至于在当地人眼里,估计可以用来吓唬孩子。
    罗杰听到有孩子哭,他回头看到一个孩子呜咽着路过。那孩子看上去很虚弱,他捂着肚子,大概是着了凉。
    罗杰又把注意力转回石门。他其实不关心雕像,他更在乎是不是能严丝合缝,是不是能顺利地拉起放下。他叫人试了好几次,结果很令他满意。
    秋雨后天气就开始转凉,接下来的几周风也越发得大了,感觉到凉意的罗杰添了衣服。
    他在巡查工地的时候听到有人在谈论疾病的事,说营地里发烧的人多起来了。
    有人打喷嚏流鼻涕但是过了几天就好了,也有人全身乏力没有食欲烧得越来越厉害。
    罗杰让人在营地里多烧几堆柴火,叫大家注意保暖。但他更多地是注意大坝的进度。
    大坝已经到了收尾的阶段,比原先的计划快了很多,罗杰很是得意。
    后来零零星星又下了几场雨,除了给水库添了点储水,即没垮坝也没渗水,有了经验的罗杰不再那么焦虑,他觉得一切顺利。
    直到有一天他在工地附近看到了安吉莉卡,他跑过去打招呼:“嗨,小燕雀,你怎么飞到这儿来了?”
    安吉莉卡给了罗杰一个灿烂的笑容,随后收敛起来,用不符合她这个年龄的沉重语气说:“我陪着本尼狄克丁院长来的,山民营地里有人要死了,院长来给他做终傅。”
    这个话题不适合深谈,于是两人画了个十字,便互相告别,各自忙活去了。
    晚上一直到天彻底黑了,罗杰才听到院长送安吉莉卡回来的声音。
    第二天罗杰和安吉莉卡开玩笑:“学会夜归啦,你妈没训你?”
    安吉莉卡脸色不是很好,她给了罗杰一个微笑,她说:“昨天真的很忙,在山民那里吃了晚饭才回来的。”
    “吃了啥好吃的?”罗杰继续逗她。
    “哪有什么好吃的,就喝了水,吃了黑面包。”
    罗杰见她确实精神不振,便收了嬉笑,劝她注意休息,然后骑马巡查去了。
    之后的几天越发得冷了,太阳老是躲在云后面一整天都不露头,有经验的老人和罗杰说冬雨大概要来了。
    罗杰很是惊讶:“这才十月份,冬天还早呢。”
    “不会错的,以前也有过的。”
    罗杰知道不听老人言吃亏在眼前的道理,他抖擞起精神,催促所有的人加快速度。
    原来的计划不能用了,现在必须争分夺秒和老天抢时间。
    罗杰每天都在工地上忙到天黑,他鼓励着他见到的每一个人,他告诉他们:“这是最后的决战!”
    他斥责那些拖后腿的人:“你想让所有人的努力都白费吗?”
    他看到有体弱的人似乎支撑不住,便下马亲自去帮忙。
    在他的带动下,山民们便没了抱怨,个个咬牙坚持。
    神父和院长发出了号召,河边村的村民也自发地来了。
    男爵亲自带队上阵,光着膀子猛干。
    人群中罗杰看到了安吉莉卡,她和一群老弱一起给人送水送饭。
    罗杰上前拦住了她,他看着她苍白的脸,劝她回去休息。
    她只是摇头。
    罗杰有些生气,他说:“我要你回去休息。”
    “不,”安吉莉卡拒绝了罗杰,她的喉咙有些哑,她说:“大家都在坚持,我也行的。”
    罗杰正想用强制手段,一滴水滴在了他的脸颊上,如同挂了泪。
    随后是第二滴,第三滴,越来越多,下雨了。
    冬雨刚开始的时候下得不大,它很有耐心,悉悉索索地下着,不论白天还是夜晚,只是不停。
    大坝本来就快完工,大伙儿在小雨里拼了两天,终于宣告了胜利。
    没什么庆祝,罗杰命令所有体弱的都回去,坝上只留下精壮,轮班值守。
    现在只剩下接受考验了。
    安吉莉卡的病情加重了,罗杰回去看过她几次,都在发烧,完全没有食欲。
    她妈妈在床边只是祈祷。
    罗杰也不知道该做什么,他想安慰她,也不知道该说什么。
    倒是安吉莉卡每次看到罗杰来,都会给他一个微笑,反过来安慰了手足无措的罗杰。
    悉悉索索的雨一直在下,不大,但是不停。
    水库里的水悄无声息地涨起来,罗杰就这么看着它越过了他设置的警戒线。
    他下令打开水门,水冲过了石砌的短渠,顺着深沟离开,于是水面不再上涨,一切如他所料。
    阴雨还在继续,这是一场比拼耐力的比赛。
    罗杰知道现在还不是最危险的时候,等到山体吸足了水分,再也无法提供缓冲,那时大坝只能独自面对所有的雨水汇聚成的山洪,那才是最终的考验。
    山民营地里又有人死了。
    安吉莉卡的情况越发严重,她的烧就没有退过,就像这该死的冬雨。
    罗杰摸了摸安吉莉卡的额头,觉得更烫了。
    安吉莉卡不再微笑,她甚至不知道罗杰来看她,叫她也没反应。
    她的皮肤上起了玫瑰样的疹子。
    罗杰跪下来和她妈妈一起祈祷,他很诚心诚意地祈祷。
    悉悉索索的雨还在继续,还在继续。
    罗杰的脸上全是水。
    他看着水位线,不知不觉水位又高了。
    深沟里的水不再安静地离开,它们开始咆哮。
    巡逻的人汇报说没看到渗水。罗杰估计是有的,只是混在雨水里看不见。
    不过只要不是明显的渗水就没有关系,不会形成溃堤。
    山民营地里还在死人。
    安吉莉卡挺过来了,她还在发烧,有时候烧得厉害,有时候好一点。
    她的脸很憔悴,但是她看到罗杰的时候还是努力给了他一个微笑。
    她的喉咙很嘶哑,但是她说她好多了,肚子也不是很胀了。
    罗杰让她不要多说话,好好休息。
    他和她说了些坝上的事,都是捡好的说,也不管她懂不懂。
    但她听得很认真,也很开心,也很累。
    于是罗杰不说了,嘱咐她好好休息,然后离开了。
    该死的冬雨暂时停了,尽管天还是阴的,太阳不知道死在哪里,但罗杰还是很开心。
    阿米尔回来了,两个人一起巡查大坝。
    罗杰喋喋不休地说着筑坝的过程,阿米尔认真地检查着。
    最后阿米尔说:“没有比这更好的了。”
    于是罗杰放心了,他对着峡谷喊:“来吧,山洪,来吧!”
    山民营地还在死人,有几个估计也快不行了,但没有新的病例增加。
    罗杰觉得最困难的时候已经过去。
    山洪来了,伴随着冬雨的肆虐。
    遮天迷地的雨水让罗杰根本看不清洪水的威势,只听得隆隆轰响如万马奔腾扑面而来。
    他和阿米尔站在坝上如同雕塑,他对着峡谷狂呼:“来吧,来呀!我不怕你!”
    他的声音穿不透雨幕。
    泄水的短渠如同喷发的火山口。
    深沟已经没了,奔腾的水流与堤岸齐平。
    水位还在上涨,但后继乏力。
    而大坝巍然不动。
    罗杰知道他赢了。
    他狂呼高喊:“摊牌吧!梭哈!”
    有人穿过雨幕,来找罗杰,是男爵。
    他对兴奋的罗杰说:“安吉莉卡快不行了,她想见你。”
    雨势越来越小,当罗杰跟着男爵进村的时候,冬雨又变得悉悉索索。
    罗杰进了屋子,他一身是水,不停地淌。
    他看到安吉莉卡,蜷缩着,下身全是血。
    血浸湿了罩衫,还在不停地淌。
    罗杰上前握住她的手。
    他看到她努力地想给他一个笑脸,但其实比哭还难看。
    她的脸白的发灰,面孔因痛苦而扭曲。
    她痛得发抖,发抖,她紧紧握住他的手。
    她抽搐。
    然后,她平静下来。
    她死了。
    罗杰看着她,长久地看着她,直到他觉得在看一座石像。
    于是他站起来,离开,一个人走进了雨里。
    (第三卷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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