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不知道是什么挡在我嗓子里。是林老板,是我和桐子多年的哥们儿友谊,还是桐子一直想要的“家”?
    又过了一会儿,他微微一笑道:“没什么。我随便说说。”
    我说:“你再好好想想吧!”
    他点点头说:“我知道。”
    他微笑。
    他把烟头儿在护栏上按灭了,随手一弹。
    这动作不像他该做的,倒像是我该做的。如果我从那间远近闻名的流氓中学毕业,并且跟着谁练摊儿的话。
    烟雾散去,加州秋夜特殊的气息又飘进我鼻子里来了。
    4
    第二天早上九点整,我们坐上我的本田车,向着赌城Las Vegas出发。
    不到七点我就爬起来了。不是硬起的,一直就没怎么睡。不知是沙发太软还是怎么着,反正一整夜我就没怎么合眼,桐子那句话一直在我脑子里绕滕——他说:我要是不回去了,你说会怎么样?
    回想起昨夜的凉台,好像是场梦,不大真切似的,因为印象中四周过于安静,而月光又过于皎洁。可我心里的确还残留着点儿什么,好像是朵小火苗子,忽明忽暗,却足以令我不安了。
    桐子比我起得晚,可不到八点也起了。大概是为了这趟行程,又或者心里也惦记着什么事情。
    桐子本来提议开他的小跑车,我坚持说出门在外开辆破车更安全。他继而要求把方向盘,也被我制止了。我说你还没睡够呢,继续睡吧,等我累了你再换我。结果车没开出硅谷,他果然头倚着靠背睡着了。
    我把车缓缓地停在高速公路边儿上的临时停车带,轻轻把他的座椅放倒了,好让他睡得舒服点儿,他睁了睁眼可立刻又睡了回去,好像脑子根本就没醒过来。看来他这段日子是习惯睡懒觉了,一下子早起还真不习惯。
    说也怪了,我昨夜也没怎么睡,可现在一点儿也不困,心脏反倒比平时跳得欢快,脑子像水洗的一样清亮。
    今天天气好得不得了。不是那种万里无云的蓝天,那在加州的旱季一点儿也不稀罕。天上确实晴得透亮,可同时又飘着许多蓬松的云,不像棉花,因为棉花没那么松,没那么白。可也不能说成是棉花糖,因为棉花糖没那么纯,没那么淡。如果这云彩也能取下一朵来尝尝,那它一准儿是凉凉的,爽爽的,不带一丝其他的杂味儿。就在这些白云的衬托下,远处的山,近处的桃林,桃林边上开阔的草原,还有那些正在草原上遛弯儿的牛,全都显得那么悠闲自得,清清爽爽得仿佛水粉画画在半透明的丝绢上。
    我扭头看看桐子,他正斜着脑袋睡得不省人事。这有点儿可惜,可我不忍心把他叫醒了。让他好好睡吧,这只不过是小小的一点儿美中不足。毕竟他就在我身边儿,或者说,我就在他身边儿,而且这车里再无他人了,就连这高速公路上也看不见几辆车子,我们正以每小时一百五十公里的时速飞驰呢,超速四十公里,可这一点儿不让我担心,只让我觉得自己自由,自由得好像一只身心健康的鸟儿,在这青山绿水中翱翔着。可我要往哪儿飞呢?Las Vegas!那可是一座纸醉金迷的城市,一座腐败得不能再腐败的城市。可腐败是什么意思?用公家的定义,那是营私舞弊;可用我区区小老百姓的定义,那不就是浪漫么?
    所以我干脆就随他在我身边儿睡得不省人事。我自己开我的车,保持着我的良好心情,看太阳慢慢儿地爬高,看白云也慢慢儿地跟着升高,这是一幅绝佳的周末美景,发生之前令人向往,发生以后令人怀念,发生时则令人希望它永远不要结束。
    然而这幅美景并没持续多久,桐子手机急促的铃声儿很快就把他从梦里吵醒,也把我从这夏末秋初的自由里吵醒了。
    这回我没当那是我的手机。因为我的手机还关着机,从昨天早上就关机,一直关到现在。其实不是一直,临出门儿的时候我偷偷开了一次机,小心翼翼地好像手机正在睡觉,若是不小心把它惊醒了,弄不好会被它咬一口。
    我发现手机上多了一条儿留言。
    可我没来得及听。因为当时桐子正背着书包从屋里走出来。
    桐子从椅子上坐起来,抓跳蚤似的把手机从衣兜里掏出来,可铃声比跳蚤跑得还快,这会儿已经没影儿了。
    我问他是不是林老板打来的,他点点头,然后就举着手机发了会儿呆。
    他是不是在犹豫是否打回去呢?
    他是个喜欢犹豫的人,以前我常替他做主,可现在我没法儿替他拿主意,我就好像等待着法官宣判的罪犯,想为自己辩解,又怕说多了反而不利。我偷看法官的表情,可又一点儿猜不出他心里想些什么了。
    于是我鼓足了勇气,问道:“昨晚上睡得好吗?”
    “挺好的。”他说。
    “是吗?可你丫夜游来着。”我攥紧了方向盘,手心儿微微地出汗。
    “我游到哪儿了?”
    “凉台上。”
    “噢,呵呵。我不记得了。”
    他嘿嘿一笑。轻描淡写的,将一切一笔勾销。
    我突然有点儿后悔,昨夜没说出憋在肚子里的话。
    他手里的手机突然又响,像颗定时炸弹,震得我心里一哆嗦。
    他冲着手机说:“你不用管我要去哪儿。我挺好的。你放心。”他的语气很平静,不能说生气也不能说开心。
    过了片刻,他又说:“你别解释了,我知道你忙。你忙的都是正事,我不是为了这些生气。”
    电话里隐约传出另一个男人的声音,嗓门儿不小,可我一点儿听不清楚说了些什么。
    桐子也稍微提高了嗓门儿,可绝不能算是生气,或者即便有点儿生气,他也努力克制着。他说:“我肯定她是一心一意为了你好。我从来没怀疑过这个。不过你不必把我也拉进来。她不可能一心一意为了我好。我猜我要立刻消失了,她肯定觉得更好!”
    手机又聒噪了半天,嗓门儿好像比刚才又高了几分。
    “你别替她解释!她到底生没生病我一点也不关心。我现在挺开心的,你尽管放心好了。”
    说罢,他合上手机,喘了几口气。然后一甩手,把手机扔到座椅靠背后面去了。
    我心头隐隐的有点儿不舒服,我也说不清是为了什么。我问他:“谁不是一心一意为你好?”
    “他饭馆的领班。”
    “噢……领班怎么了?”
    他沉默了一会儿,突然又开口道:
    “你相信吗?一个快四十岁的未婚老女人,死心塌地地跟他干了二十年,洗衣服擦鞋的活都干,对他能没别的意思吗?”
    “领班儿是女的?”
    他点点头。
    “那她知道你跟林老板的事吗?”
    “她能看不出来么?不然也不会处处跟我过不去了。”
    “那她不是白费劲儿吗?”
    “那可不一定。馆子里的几个老伙计,都在背地里叫她老板娘。”桐子突然笑,但笑容只在嘴角儿上,绝不在眼睛里。他的口气好像是在说笑话,一个与他无关的笑话。可他的眼神却没法儿让人相信这与他无关。
    认识他多少年了,他心里有多不痛快我肯定看得出来。不过这回不是因为有人靠着作弊超过了他,也不是因为医生不让他继续上课和做实验。这回为的是一个暗恋着林老板的女领班,还为了林老板一个劲儿地帮着女领班开脱。
    我原本忐忑的心,这会儿突然有点儿发凉。我说:“你这么一拍屁股跑出来,别人不是更要乘虚而入了?”
    “让她乘虚而入好了。我无所谓。正好我就解放了。大不了回国,有什么了不起?”
    有什么了不起?我看了不起得很,只不过,那不再是为了能不能留在S大,或者留在美国!可他吃了那么多苦,难道不就是为了能留在美国么?这会儿却竟然为了一个女领班,而觉得回国反而一身轻了?
    “我回了国,她肯定高兴死了,”桐子突然又从牙缝里挤出一句,“不能那么便宜了她!”
    可他干吗这么狠?如果他真的打算“不回去”,就像昨晚在凉台上说的那样。
    是他真的变了,还是我本来就不了解他?
    前方的高速公路空荡荡的,我抽空扭头看了他一眼。
    他绷着脸,眼睛里闪烁着一些让我感到陌生的光芒,好像寒冷的冬季,坐着飞机飞过西伯利亚时,从机舱的小窗户里看到的茫茫雪原上闪烁的光一样,让人觉得冷,冷得恨不得要打寒颤。
    我心里突然有个奇怪的想法。我想:多年以前在Q大,那次校警偷袭我们的麻将局,到底是不是他告的密呢?
    我一下子又不舒坦起来。
    我脱口而出:“回吧,都他妈回吧!这鬼地方有什么好呆的?”
    第二十章 赌城的宿命
    1
    Las Vegas的确是一座神奇的城市。
    不论是街道,还是饭店,都豪华得让人睁不开眼睛。
    这里每座赌馆都有个主题。比如艾菲尔铁塔下面的Paris赌馆,算是赌城里规模最大的。饭店的大堂就像好莱坞的摄影棚,搭出了巴黎的街景,地面铺着古老的青砖,头顶还有一片人造的蓝天,打着背光,虽蓝却不很亮,看上去有点儿像清晨四五点的光景。
    不过别以为我会订这家饭店,我没那么多钱。人都说Las Vegas住宿便宜,但绝不是在周末,即便周末也有便宜的,也绝不是提前一天能预定得到的。
    不过我们订的旅馆就在Paris饭店的旁边儿。虽说是一家小汽车旅馆,可每晚也要一百多美元。这是我在网上搜了好久才找到的。
    我们停好车,把行李往房间里一丢,就急急忙忙地找地方赌博。
    Las Vegas是个遍地是赌场的地方,只要是饭店,不论大小都有赌博设施,就连快餐店和超市也在门口儿放着老虎机,付款之后找回来的零钱立刻就能派上用场。
    我们大老远跑来的,当然不能屈尊于不起眼儿的小赌馆。我们一头钻进Paris饭店。好家伙!眼前铺天盖地整个一赌博的海洋。
    随便往哪儿看,绝没有看不见老虎机或者牌桌的地方;就算把耳朵堵上,也绝不会听不见哗啦啦拉的钱币掉落的声音。我活了快三十年,去过好莱坞也去过华尔街,可直到这一刻,我才真正理解,这纸醉金迷是什么意思。穿着超短裙的小姐们,捧着托盘儿在各种赌博设施中像鱼一样穿梭着,不是普通的鱼,是光鲜耀眼的美人鱼,脸上永远都挂着甜蜜的微笑。这突然又让我想起那海怪的故事了。不知为何,每次想起那个故事,我总有一种朦朦胧胧的真实感,就好像到了一个完全陌生的地方或者见到一个完全陌生的人,却总觉得眼熟,在哪儿见过,好像是梦里,又比梦里更真切,更可靠似的。
    这种感觉还真的有点儿不吉利。
    所以那些穿梭的“美人鱼”也让我觉得有点儿不吉利。
    桐子却显得有点儿迫不及待。
    我说你丫真要赌?他说当然了,不然干吗来了?我说你有多少钱呀就赌?他拍拍口袋说:“没多少钱,不过管它呢,好好玩吧。”他话没说完,就加快了脚步,直奔一个围满人的轮盘赌的桌子走过去,把我丢在身后了。
    我自己慢慢走着,看着他的背影迅速混进那团花花绿绿的人群里。我还真的越发的不认识他了。要搁半年前,他一准儿对赌博这种事嗤之以鼻。才短短半年而已!我和他认识八年了!怎么说变就变了?可不管变还是不变,他昨晚在凉台上跟我说那些话,又到底是什么意思呢?
    我边看着他赌钱边胡思乱想,时不时还得扼杀一些不着边际的想法。这样反反复复地扼杀来扼杀去,我越发觉得意兴阑珊了。其实此刻,我早没路上那种自由翱翔的感觉了,不知为什么,真到了Las Vegas,我反倒觉得自己是一只在沙漠上空迷了路的鸟儿,不知该往哪儿飞了。
    突然之间,桐子狠命地一拍我肩膀儿,大叫着说中啦!我来不及看明白具体怎么中了,反正庄家正把一堆花花绿绿的筹码推到他面前。我说你丫发财了,啥时候请我吃饭啊?他说再等等再等等,我手气正旺呢,一会儿就去。我说那好,你丫继续发,我先到周围转转。
    我在Paris里四处转了转,除了赌场,还有不少名贵的专卖店,珠光宝气的,可那更跟我没什么关系。正好是晚饭时间,自助餐厅前排起了等座儿的长龙。这里的自助餐也是出了名的,三十美元一个人,免费的香槟酒,差不多能尝尽各种法式大餐的名堂了。美食的香味儿正源源不断地从队伍的尽头冒出来,这儿也不是我这种饥肠辘辘的人能久留的地方。
    我扭头走出饭店,在马路上随便蹓跶了蹓跶,不知不觉地,又走回自己的汽车旁边儿了。
    我索性打开车门,斜倒在后座儿上,打算闭目养会儿神。可我还没合上眼睛呢,突然就听见手机的铃声儿。我四处找了半天,终于从座椅底下把桐子的手机给捡出来。手机上显示的号码是旧金山的,我想了想,决定还是替他接。
    林老板显然有点儿吃惊。他问你是谁?我说我是高飞,林老板您不记得我啦?他立刻客气起来,嘿嘿笑着说:“原来是你啊,记得记得!呵呵,我还以为是郝桐呢!”
    林老板又继续笑了笑,那笑声有点儿像抒情歌的结尾,婉转而忧郁,而且有点儿依依不舍,我连忙赶在那笑声结束前说:“郝桐没在我边儿上,您有事吗?”
    林老板说:“我没什么急事啦,就是那个荒(方)莹,打电话来,说有急事找他。”
    我惊讶道:“方莹她已经回美国来了?”
    “她不在美国么?”他反问。
    “不在啊,她前一段儿回国探亲了,您不知道?”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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