次日天明,徐志穹巡夜归来,却见杨武蹲在墙角,盯着一团纸灰发呆。
    徐志穹笑道:“怎地了,你娘子却也化成灰了?”
    杨武摇摇头:“这却没道理,有我鬼气牵绊着,她怎么会松散了?”
    “想必是你昨夜睡着了, 在梦中断了鬼气,你家娘子也撑不住了。”
    “我不用睡觉,只要有香火供着就不会疲惫,孙家香药铺的一颗檀香,足够我支撑三天,我的鬼气怎么可能断了?”
    “或许是昨夜风大了些, 还有一个纸人, 我今夜烧了陪你, ”徐志穹打了个哈欠,看向了西跨院,“那个叫薛运的判官呢?”
    “一早就走了,对了,他走之后,我在正房的书案上找到了这个东西。”
    杨武把一粒金子交给了薛运,他还有一点好处,不贪财。
    徐志穹一口把金子吞了下去,杨武一惊:“这也能吃的么?”
    “你吃香火,我吃金,以后日子就这么过了。”
    徐志穹钻进了正房,一觉睡到了午后,醒来肚子饥饿,从篮子里拿出几个鸡蛋煮了吃了。
    闲来无事,徐志穹拿出太卜给的《法阵开蒙》细细研究,看了没几页, 又听前院传来脚步声。
    这个时间, 应该是来查岗的吧?
    徐志穹坐在院子当中,戴上了面具,让杨武侍立在一旁。
    不多时,一名男子走进正院,居然还是那个昨晚来投宿的薛运。
    “怎么又是你?今晚又来借宿么?”
    薛运摇摇头,把一枚犄角放在了徐志穹面前。
    徐志穹一看这犄角的长度,忍不住皱了皱眉,麻烦事来了。
    目测这根犄角不足两寸,薛运这是犯了规矩。
    当初徐志穹选择当是非议郎,就是因为是非议郎生意少,麻烦也少。
    七品的晋升过程太艰难,收益低,业务复杂,推官的业务很难,是非议郎的业务就更难。
    徐志穹想的是通过摸鱼尽快跨越七品,他从没想过要利用推官和是非议郎的业务来积攒功勋。
    可现在官司上门了,徐志穹还不能不接,他取来尺子,仔细量了一下罪业的长度。
    刚刚好,一寸九分,多一厘都没有。
    哪怕一寸九分三, 徐志穹都能赖到两寸去,给个赦书就算完了,可这差了一分,徐志穹就得问个仔细了。
    “罪业尚未熟透,你怎么就给摘下来了?”
    薛运道:“这人有罪!”
    “我知道他有罪,可有罪和该杀是两回事!道门规矩,罪业得到两寸才能杀!”
    薛运很不服气:“不就差了一分么?”
    “差了一分也是差,今日杀了一寸九,一寸八的又该怎么办?像这样杀下去,岂不是有一分罪业的,都要杀掉?”
    规则如此,这一点确实不能擅作主张,但薛运依旧不服:“我若不杀了他,他就要杀人了!”
    这个理由倒是充分,徐志穹吩咐一声:“取孽镜台来!”
    两人四目相对,看了许久,徐志穹指着西厢房道:“去把孽镜台搬来!”
    薛运道:“我去么?”
    徐志穹怒道:“难不成我去?”
    不多时,孽镜台搬来了,薛运也把亡灵放了出来。
    亡灵身形模糊,看不出长相和年岁,但这人很是沉稳,看看周围环境,又看了看自己的处境,笑了一声道:“两位是同道吧?”
    徐志穹一惊,问薛运:“你残害同门?”
    这回事情又大了。
    薛运连连摇头:“一会你就知道他是什么门道了。”
    孽镜台上一片混乱,薛运一皱眉,在判事阁也曾见过这种状况,这人的罪业太多太杂,要把罪业全都看完,恐怕得看到明年这个时候。
    夏琥说过,孽镜台可以有选择的呈现罪业,但这要靠判官的意念驱使。
    徐志穹集中意念,让孽镜台呈现最近的一桩罪业,镜面上的画面渐渐清晰,一个要饭花子瘸着一条腿,挨家挨户讨饭。
    徐志穹看着那亡魂问:“这是你么?”
    亡魂盯着镜子,惊呼一声:“你们两个会巫术?”
    “你先别管什么巫术!”徐志穹怒道,“你为什么说我们是同道?我们哪点像要饭的?”
    那亡魂冷笑道:“眼拙啊,谁说我是要饭的?”
    看着镜子上的罪业,这要饭的很是讨喜,按照前世的说法,就是情商比较高。
    他在村子里挨家挨户讨饭,嘴上总能说出应景的吉祥话:
    “这位老哥,您身体强健,寿比南山。”
    对面老者连声咳嗽,看着像有病的样子,听他这两句吉祥话,给了他一小块干粮。
    “这位夫人,您喜气洋洋,吉星高照!”
    中年妇人一笑,给了他两个铜钱。
    这妇人手里拿着拨浪鼓和泥娃娃,一脸欢喜,想必是给孙子买的。
    一个儒生,提着食盒,满脸愁容,走在乡道上,叫花子上前道:“这位公子,您生意兴隆,财源滚滚!”
    儒生低头走路,没理会那叫花子。
    这是他不会说话了,这显然不是个生意人,这是个读书人,看他手里的食盒,应该是赶考去了,眼下春闱已过,秋闱未至,这人应该是参加县考的童生,从表情来看,考的不太理想。
    叫花子又上前作揖:“这位公子,您吉人天相,定能金榜题名。”
    这话儒生倒是爱听,给了叫花子几个铜钱。
    一路下来,这叫花子讨了不少吃食和散钱,可讨饭,算是罪业吗?
    对真叫花子不算,对于他来说算。
    他先找了没人的地方,把那百家饭扔了。
    然后他换上了一身长袍,手里拿了个招子,上面写着三行字:
    玉莲相!
    花字青!
    刘太丞家祖方!
    玉莲相,是看相的招牌。
    花字青,是测字的招牌。
    刘太丞是早年间有名的太医,打着他的旗号,这是行医的招牌。
    看相、测字是算卦的营生,怎么还打了行医的招牌?
    这不矛盾,在民间,算卦和行医很多时候就是一个行当,兼职算卦的医者数不胜数。
    这叫花子的身份终于浮现出来,他是个骗子!
    之前讨饭,是为了摸清门路,这一次,他就不用挨家挨户上门了。
    他先去了老者门口,自称名叫魏星凡,意思是星宿下凡。
    听那老者咳嗽两声,魏星凡问道:“这肺疾,有多久了?”
    老者随便应承一句:“有几年了。”
    “老丈,恕我直言,这病若是再耽搁了,可就危及性命了。”
    老者摆摆手道:“这不用你说,我也没钱买你的药。”
    活了这把年纪,常识还是有的,卖药的话术,老者不信。
    魏星凡叹口气道:“济世救人,若说钱,倒是坏了我修为,我送你一粒药,分文不取,你吃下试试,灵与不灵,终究不让你吃亏。”
    他真就送给了老者一粒药丸。
    在大宣,生一场病,哪怕找个不知名的医者,诊费也得三五贯,这还不算药费。
    白给的药丸,自然不会不要,等“医者”走了,老者把药吃了,还真就不咳了。
    这药管用么?
    当然不管用。
    这不是治疗肺病的药,而是一类特殊的阴阳药。
    这个骗子懂得些阴阳术,吃了他的药,老者不是不咳了,只是在三五天之内失去了咳嗽的欲望,对他的肺病没有任何治疗作用。
    老头自己觉得病情好转了,赶紧去追魏星凡,追上之后,还想再讨两粒药丸。
    这次可就不能白给了,魏星凡开价:“一吊钱一丸,概不还价!”
    一吊钱太贵了,老者舍不得,且豁上老脸,一路央求,从村头走到村尾,魏星凡终于发了慈悲,三吊钱,给了他五丸药。
    第一桩生意算得手了,但赚的不多,阴阳药也需要成本。
    可老者殃及一路,这“魏神医”的名声打下了。
    刚抱上孙子的中年女子求了个护身符,赚了两吊钱。
    做生意的商人请他帮忙算一卦,得了一吊钱。
    半天的功夫,他在村子里赚了几十吊,将至黄昏,肥羊上钩了。
    那书生也来算卦,想算一算自己的功名。
    魏星凡看了相,测了字,皱起眉头道:“你这卦象可是不妙,考场上不顺吧?”
    书生连连咂唇:“我在县试时,看错了一道题目,本来能考中的,这下却两说了!”
    魏星凡面露难色:“这事不好帮忙,功名都是命里注定的,我若是帮你强改命数,只怕有损我的修为。”
    书生不停哀求,魏星凡勉强答应,收了书生五吊钱,帮他求了一道灵符:“这灵符贴门上,三天之内,有贵人登门,帮你改命!”
    书生在家苦等三天,到了第三天,真有人来,此人穿着讲究,自称是县令家的管家,说有高人魏星凡到县令府上给他说情,看错那道题,且让监考官放过去就是。
    书生大喜,连连道谢,管家摸摸胡子,叹口气道:“可是做这事,不止我们老爷,下边人也得打点着。”
    这是要钱。
    “大管家”开价三十两银子,书生一咬牙,给了!
    这“大管家”,还是那骗子,他改换了容貌,又骗了书生一回。
    这书生就这么好骗吗?
    还真就这么好骗。
    徐志穹在前世也经历过考场,这种事他见过很多。
    对于学子而言,有些考试太过重要,只要抓住学子的心理,骗子能轻而易举得手。
    这三十两银子是书生的全部积蓄,全都给了这位“大管家”。
    “大管家”有去无回,等放榜那天,书生看到自己落榜了,哭得死去回来。
    家里人数落,同乡们讥笑,书生一时想不开,就要上吊。
    薛运一直盯着魏星凡这骗子,看书生自寻短见,赶紧出手相救,还给了他十两银子,让他好生读书,重新来过。
    书生听了劝,这事情原本就过去了。
    没想到,过了几天,这“管家”又上门了:“县令帮你把这事捂过去了,可学政大人不肯放过,说白了也是要银子,咱们事都办到这一步了,怎么着也得再打点些。”
    书生含着泪道:“可这已经放榜了。”
    “怕什么,我们老爷一句话,还能补缺!县试过了,就是府试,府试过了,就是院试,院试过了就是秀才了,有我们老爷照应着,这秀才你拿定了,这点钱还舍不得?”
    书生叹道:“可我手里没钱了。”
    “管家”摇摇头道:“好人难做,真是难做,算了,这事当我没说,之前那三十两银子,算你白花了。”
    “别,别,您等等……”
    书生一咬牙,把薛运给他十两银子,也交给了大管家。
    罪业看到这一幕,徐志穹明白了。
    薛运在旁咬牙切齿道:“这骗子盯上那书生了,我若是不杀了他,这书生铁定被他坑死,等他罪业长到二寸,这书生的命就丢了,我先一步杀他,有错吗?”
    孽镜台上最后一幕,薛运一刀抹了魏星凡的脖子。
    他亲手杀的。
    这就证明他不仅摘了没熟透的罪业,还犯了八品不能杀人的规矩。
    魏星凡闻言放声大笑:“二位,我不知道这镜子是什么来头,但我知道你们用了什么手段,你们也是学阴阳的吧?
    这种幻术我见多了,不足为奇!咱们都是同道中人,那些唬人的手段就别用了,你刚才还拿刀子比划我脖子,我怕你了吗?”
    魏星凡的记忆,还停留在死前的一刻,他认定薛运也是骗子,对他用了幻术,想从他这骗钱。
    薛运咬牙道:“杂碎,谁特么跟你是同道?”
    魏星凡眯着眼睛道:“怎么着?看不起我?我还嫌你们手段粗糙呢!”
    薛运大怒,想要打人,徐志穹赶紧上前拦住。
    “兄弟,这是你不对了,咱们这行,凭本事赚钱,哪能说动粗就动粗呀!”
    薛运一怔:“什么这行?你说的哪一行?”
    徐志穹摆摆手,示意他不要说话,转脸对魏星凡道:“且不管是不是你真名,我先叫一声魏大哥,大哥,你这事做的也不地道,既然是出来做生意,你是不是得先问问这地盘上的门道,先拜拜这地盘上的神?
    你连招呼都不打,就在我们地盘上做生意,这合适么?”
    魏星凡哼一声道:“我也不是第一天入行,没听说咱们这行道还有地盘的。”
    “没听说,你就好好打听打听,这地盘是我们兄弟的,你犯了规矩了,知道么?”
    魏星凡一脸不屑:“我不懂你们的规矩,我就知道凭本事赚钱。”
    徐志穹摇头道:“魏大哥,你要这么说话,可别怪兄弟不讲情面了。”
    魏星凡笑道:“怎么,又要动刀子?你吓得住我么?”
    徐志穹摇头道:“多大个事,就动刀子,至于吗?我是想把你给活埋了,都是同行,怎么不得给你留个全尸?”
    魏星凡还是不屑:“来呀,埋呀,看我怕不怕?”
    徐志穹回身对杨武道:“兄弟,后院挖坑!”
    杨武答应一声,拖着铁锹去了后院,哐哐的挖土声传了过来,徐志穹还在一旁解释着:“魏大哥,你也知道,咱们这行,怕留下手尾,要是一刀把你杀了,弄一地血,不好擦,到头来还得把你尸首埋了,不如直接就把你埋了,干净,还省事!”
    徐志穹一番话说的淡然,字里行间却透着杀气。
    魏星凡有些慌了。
    “罢了,是魏某冒犯二位了,能先给我一件衣服穿,咱们体体面面说话行么?”
    徐志穹揉了揉手指头,叹口气道:“衣服这么贵,可上哪买去?”
    魏星凡是行家,明白这话的意思,这是勒索。
    可勒索也没办法,薛运能打,他不是对手。
    “终日打雁,今日叫雁啄了眼,落在你们手里,我认栽了,二位,你们去同来客栈,跟掌柜的报上魏星凡的名字,那里有一个包袱是我的,算是孝敬二位了。”
    徐志穹看了薛运一眼,薛运会意,去同来客栈取了包袱,不一会拿到了徐志穹面前。
    徐志穹展开包袱,里面装着银两和散钱,算在一起,差不多五十两。
    魏星凡拱手施礼道:“两位,怎么样?兄弟这心意尽到了吧?”
    徐志穹点点头道:“魏大哥,没得说,你是个爽快人!”
    “那我就先走一步了!”
    “别急呀,”徐志穹咂咂嘴唇道,“我们哥俩是没话说了,可我们掌柜的,最近也手紧,这地盘是他的,我们得给他一个交代。”
    还要勒索?
    魏星凡道:“就这些钱,再多一文也没有了。”
    “唉,好人难做,这话就当我没说,”徐志穹回身冲着后院喊道,“兄弟,坑挖好了没有!”
    “就好了,就好了!”
    魏星凡思量许久,咬牙道:“好,你们狠,东临馆掌柜那,也报我的名字,还有一个包袱,我就剩这点家当了,你们饶我一命!”
    没等徐志穹递眼色,薛运先去取包袱,不多时,包袱取回来,徐志穹打开一看,能有七十多两银子,连连点头道:“我们掌柜的也说不出什么了。”
    魏星凡道:“能放我走了么?”
    徐志穹摇摇头道:“可我们掌柜夫人呀,最近想要一套首饰,仙珠行的首饰,贵呀!”
    魏星凡咬牙道:“你们到底想怎地?杀人不过头点地,你们杀了我就是了!”
    “唉,好人难做,既然你不领情,我成全你就是了,之前这么多钱,你可都白花了,兄弟,坑挖好了没?”
    杨武回答道:“马上就好!”
    徐志穹拉起魏星凡就往后院走,魏星凡哆嗦半响,眼泪下来了:“马园集市,从集市口往东数第二座院子,那是我家,院子西北角埋着包袱,你们把包袱挖出来,都给你们。”
    徐志穹道:“里边有给多少?”
    魏星凡哭道:“二百多两的积蓄,我都给你们,饶我一条命就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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