次日,户部尚书上了奏章,恳请将朱雀修者收归户部。
    皇帝看了奏章,没做任何表示。
    他在内心里并不赞同,他不想再为这些朱雀修者和郁显国纠缠下去。
    饥荒的事情他也见过,饿死人的事情他也听过,他知道会有流民, 甚至会有流民变成暴民。
    可这又如何?
    流民任其自身自灭,变成暴民当即杀光。
    至于百姓还会不会挨饿,这事对昭兴帝来说实在没有思考的价值。
    饿殍千里能怎地?易子相食又如何?反正挨饿的那个人肯定不是他。
    但这件事情他不能明确反对,否则饥荒的责任会算在他头上。
    他直接把奏章交给了内阁,没有留下任何意见。
    内阁首辅严安清接到奏章,与次辅舒景昌等一众阁臣商议一番,当即拟诏, 同意户部招募朱雀修者,并着吏部为朱雀修者拟定品秩和俸禄。
    诏书拟好,交给司礼监,陈顺才递给皇帝,昭兴帝批了四个字:慎行,复议。
    这四个字表示皇帝对诏书不满意,让内阁慎重行事,再行商议。
    具体哪里不满意,到底要商议什么,昭兴帝不说,让内阁自己悟。
    严安清当然明白皇帝的意思,但他没打算顺着皇帝的意思来,酿成饥荒这种罪过,他也不愿背锅。
    他把情况告诉给了户部尚书秦俊霖,秦俊霖收到消息,立刻明白了内阁的意图, 这是力挺他继续上奏!
    秦俊霖再上奏章, 这次不是一本奏章, 是连同左右侍郎、郎中、员外、主事、照磨、提举……凡是户部有品秩的户部官员一共三十余人一并上奏。
    昭兴帝看到三十多本奏章, 勃然大怒。
    “秦俊霖好大胆子!朝堂上的规矩都忘了!”
    这么做确实不合规矩,所有的奏章说的都是同一件事,上奏的官员都来自户部,一本奏章足以,上了三十多本奏章明显是向皇帝施压。
    可户部的官员别无选择,他们没受强迫,都是主动上奏,只要把这本奏章递上去,将来出了事情,就能把自己摘出去。
    昭兴帝命令陈顺才将这些奏章全都送往内阁,内阁再度拟诏,同意收容朱雀修者,昭兴帝还是四个字披红:慎行,复议。
    事情闹大了,御史台一众御史,龙图阁、天章阁、宝文阁各阁学士收到消息,纷纷上奏,说的还是同一件事,要求户部收容朱雀修者。
    堆在眼前的奏章有上百本, 昭兴帝怒火中烧, 却还无处宣泄, 且让司礼监把奏章装在筐里,抬去内阁。
    内阁再度拟诏,昭兴帝再度驳回。
    两日后,朝会。
    户部尚书当面陈奏:“秋收在即,恳请陛下准户部收容朱雀修者,以保丰收。”
    昭兴帝随口敷衍一句:“朕已知晓此事,待日后商议。”
    户部左侍郎陈奏;“陛下,今年因祈丰不利,收成比往年恐少去两成,如不及时弥补,恐今年收成减半。”
    昭兴帝点头道:“朕知晓了。”
    户部右侍郎再度陈奏:“恳请陛下准户部收容朱雀修者,为个地农人选取收割良机。”
    昭兴帝不说话了。
    吏部尚书也来陈奏,恳请昭兴帝准许收容朱雀修者,他还为朱雀修者拟好了官职、品秩和俸禄。
    昭兴帝的脸颊开始不自觉的抽动。
    各部官员纷纷陈奏。
    兵部尚书表示收成不好,士兵没有粮草。
    工部尚书表示收成不好,百姓吃不饱肚子,就不能服徭役。
    礼部尚书表示国君必须重视稼穑,否则违背祖制。
    刑部尚书的理由最为惊艳。
    本来这事和刑部无关,但这个时候,谁不说话,谁将来就是大宣的奸臣。
    余杉他爹余光远想出了一个绝佳的借口。
    如果百姓食不果腹,抢掠盗窃之事当层出不穷,刑部的压力很大!
    在昭兴帝看来,余光远纯属强词夺理,但人家话说的没毛病。
    在场的所有的官员全都递上了奏陈。
    他们知道昭兴帝已经忍到了极限,可现在只要上奏谏言,将来出了事情,都有免责的理由。
    三省六部官员奏陈完毕,接下来该轮到御史台了。
    昭兴帝的青筋直跳,可真正的考验才刚刚开始。
    王彦阳第一个上前:“秋收在即,亟待祈丰,诸公皆为社稷担忧,不知陛下还有何顾虑?”
    昭兴帝闭上眼睛,强压怒火道:“此事朕还须斟酌。”
    王彦阳道:“不知陛下要斟酌到何时?”
    放肆,这老贼愈发放肆!
    昭兴帝快绷不住了:“圣慈长老被害,朱雀宫脱不开干系,此事尚未查明,岂可擅用朱雀修者?”
    王彦阳道:“圣慈长老之事,有嫌疑者,无非大宗伯炎焕及渊州朱雀宫等人,岂能因此一事,将朱雀修者全都定为有罪之人?”
    “有罪无罪,且等朕细细分辨。”
    王彦阳道:“臣等愿等陛下,天时愿等陛下否?误了天时,收成锐减,大宣百姓却找谁来哭诉!”
    昭兴帝有一种冲动,想把王彦阳一口吞下去的冲动。
    脸颊抽搐了一番,昭兴帝起身道:“朕有些困倦,今日朝会,到此为止。”
    昭兴帝刚要离去,忽听王彦阳喊道:“天下苍生,在陛下心中,作价几何?”
    昭兴帝转过脸来,怒视王彦阳:“将此人给我赶出大庆殿!”
    侍卫上前叉起了王彦阳,王彦阳高声喝道:“无道的昏君!你不顾百姓死活,也不顾大宣社稷吗?”
    昭兴帝咬牙切齿:“革去王彦阳御史之职,收监候审!”
    “昏君,杀我便杀我!老夫不惧死!你且睁开眼睛看看,万千性命将葬于你手!”
    “将这逆贼推出斩首!”昭兴帝青筋直跳,连声咆哮。
    侍卫能做的,只是把王彦阳叉出去。
    革职?收监?斩首?
    抱歉!
    就算是皇帝,你也得走程序。
    先得下旨,交内阁票拟,批红之后,再交吏部革职,再交刑部问罪。
    当下这一局面,就算下旨,内阁也会拒绝票拟,执奏封还,谁也不想当罪人,第一步都走不下去。
    昭兴帝平复半响,长出一口气道:“朕实在乏困,有些失态,众卿,请回吧。”
    回?哪里肯回?
    有王彦阳做了榜样,其他言官怎肯罢休,谏言上奏之声不断,昭兴帝焦头烂额,离开了朝堂。
    回到秘阁,昭兴帝腹中雷鸣,这是要吃东西。
    陈顺才赶紧吩咐摆膳,牛羊肉一盘接一盘下肚,昭兴帝腹部不断鼓胀,陈顺才慌道;“陛下,保重龙体!”
    昭兴帝一抹嘴边油脂,低声对陈顺才道:“去把公孙文叫来!这般逆臣贼子当好生惩戒!”
    公孙文不时便至,路上已经听陈顺才说明了事情的始末。
    到了秘阁,公孙文跪地顿首;“陛下不必担忧,给臣十日时间,便可让这群逆臣贼子缄口。”
    公孙文要下黑手。
    昭兴帝看着公孙文,微不可见的点了点头。
    ……
    子时,北垣龙怒社散了学,肆师孙继登叫来了弟子魏崇勋。
    “崇勋,昨夜与你所言之事,你考虑的怎样了?”
    魏崇勋低着头道:“恩师,弟子已问过贱内,她对其父所作所为一无所知。”
    “荒唐!王彦阳狂妄至极,亏礼废节,辱骂天子,犯下大不敬之罪,理应诛其全族,你如今为其女脱罪,是何居心?”
    魏崇勋是王彦阳的女婿。
    他出身穷苦,却有一股恒心,中举之后,未曾做官,专心修学,进京参加会试。
    会试在二月,魏崇勋正月就到京城备考,被人偷了盘缠,没钱住店,露宿在桥头之下,寒风正紧,险些被冻死,幸好被王彦阳看见了。
    王彦阳看他在桥洞中瑟瑟发抖,还在秉烛苦读,被他这股恒心打动,且把他收留在家中备考。
    初次参加会试,魏崇勋未能考中,对王彦阳哭诉一番,准备回乡找个官做,却也不想当进士了。
    王彦阳替他惋惜,将他收作门生,留在家中继续修学。
    会试三年一次,魏崇勋在王彦阳家中一住就是三年。
    这三年时间,魏崇勋学问长进不多,手段精进不少,和王家二小姐擦出了不少火花,等王彦阳发觉之时,二小姐已经怀孕了。
    好在王彦阳在这方面倒也开明,没有嫌弃魏崇勋的出身,将次女王雪芬许配给了魏崇勋,还给魏崇勋置备一座宅院。
    王彦阳对魏崇勋的这份恩情,哪怕说成是再造父母都不为过。
    可魏崇勋不争气,会试再度落第,又等三年,还是不中,心灰意冷之下,却也不想读书了,终日借酒浇愁,在昔日同窗的引荐之下,加入了龙怒社。
    同窗告诉他,龙怒社都是天子门生,纵使考不上进士,也能入朝为官,而且前途无量。(举人也能当官,但上限比进士低很多)
    除此之外,同窗还告诉他另一件事,他之所以屡考不中,是因王彦阳得罪了太多人,导致他也受了连累。
    且不论此事真假,魏崇勋却信以为真,至此与王彦阳渐渐疏远,对王雪芬也动辄打骂。
    前日,王彦阳在朝堂之上骂昭兴帝是昏君,昭兴帝对其恨之入骨。
    公孙文要封住群臣的嘴,第一个目标自然是王彦阳。
    孙继登肯定不会放过立功的机会,他命令魏崇勋在三日之内,将王雪芬的人头送来。
    魏崇勋昨夜回家,打了王雪芬一顿,可终究下不了手杀人。
    今天本想为王雪芬开脱几句,没想到惹恼了孙继登。
    “崇勋,我知你忠厚老实,想必没胆量杀那恶妇,可要为师另遣一名弟子帮你?”
    这是要派人监斩。
    魏崇勋慌道:“恩师,弟子知错,弟子今夜便和那恶妇做个了断。”
    孙继登喊一声道:“张德恭!”
    一名儒生来到孙继登面前,此人有儒家八品修为。
    “你送崇勋回家,且在门外等候片刻,待到寅时,若是看不见那恶妇的人头,你且替崇勋动手就是。”
    魏崇勋一路战战兢兢走到家门,张德恭笑道:“崇勋,你若是害怕,就等在门口,我替你把人头拿来就是,这事情我做的多了,你只需等着回去收尸。”
    魏崇勋笑道:“张兄莫急,且容我回去看看,那恶妇在家没。”
    进了家门,王雪芬没睡,备了些酒菜等魏崇勋回来。
    见了魏崇勋,王雪芬上前嘘寒问暖,魏崇勋不作理会,只顾低头吃喝。
    旁边的小女儿看着嘴馋,想上前拿块肉吃,被王雪芬一把扯住:“不能没规矩!”
    魏崇勋闻言,摔了酒壶道:“你知道什么是规矩?你还敢在我面前说规矩,自你进了我家门,什么时候守过规矩!你且仗着你爹的威风,根本不把我放在眼里,今天我且教教你什么是规矩!”
    魏崇勋冲上前去,打了王雪芬两记耳光。
    王雪芬低着头,默默挨着。
    魏崇勋揪住王雪芬的头发,从袖口扯出一把匕首。
    “今天让我好好教教你规矩!”
    看见爹爹拿出刀来,小女儿吓得大哭。
    魏崇勋恼火,用刀尖指着小女儿:“再敢嚎一句,我便送你和这恶妇一起走!”
    魏崇勋一咬牙,举起了匕首,对准了王雪芬的咽喉。
    他决定自己动手,这种事还要别人代劳,今后在龙怒社再也抬不起头来。
    王雪芬一闭眼,脸上没有恐惧,只有绝望。
    魏崇勋正要割了王雪芬的脖子,手腕突然被徐志穹攥住了。
    “你是什么人?”魏崇勋惊呼一声,想要挣扎,徐志穹稍一发力,将他腕骨捏的粉碎。
    魏崇勋满地打滚,哭爹喊娘。
    “张兄,救我,救我!”他想起张德恭还在外面。
    徐志穹从身后拿出一颗人头,放在魏崇勋面前:“是他么?你问他愿不愿意救你?”
    看着张德恭的人头,魏崇勋张着嘴,满脸是泪,哭都不敢哭出声音。
    徐志穹回头看着王雪芬道:“他想杀你,还带来个帮手一起杀你,你还护着他么?”
    王雪芬摇了摇头,擦去泪痕,向徐志穹深深施了一礼,抱起女儿,离开了宅院。
    “娘子,娘子你别走,别走呀,你不能走……”魏崇勋想去追王雪芬,他还幻想着妻子能救他一条命。
    徐志穹一把揪住魏崇勋的头发,把他拖回了屋里。
    “别追了,外面有提灯郎,都是手狠的人,”徐志穹笑道,“我比他们心软,你在这陪我好好聊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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