洛阳以北二百里,道教十大洞天之首,王屋山。
    “第一王屋山洞,周回万里,号曰小有清虚之天,在洛阳河阳两界,……”
    “师以王屋小有之天、总真之府,景气幽歘神只会昌,矧吾道苟行奚适,不可翻飞投足,遂有终焉之志……”
    公元699年,大周圣历二年,女皇武则天召司马承祯进京,后命麟台监李峤为其送行,司马承祯遂结庐王屋山中岩台,自号中岩道士,修建紫微宫。
    公元711年,大唐景云二年,唐睿宗诏司马承祯回京,询问阴阳术数与理国之事,司马承祯离京后,再上王屋山紫霄峰的十方院修行。
    公元721年,大唐开元九年,唐玄宗迎司马承祯入东都洛阳,亲受法箓,尊其为大唐道教首座,次年司马承祯请辞前往天台山,玄宗赠师《王屋山送道士司马承祯还天台》。
    公元727年开元十四年,唐玄宗为挽留司马承祯,下令在王屋山修建“大阳台万寿宫”。
    到了今年也就是开元二十二年,阳台宫基本落成,玄宗皇帝御笔亲书“寥阳宫”匾额。
    入夜时分,上山的小道上,一行人拾级而上,脚步轻缓,神态端庄肃穆。
    为首的女子身材高挑, 身穿道袍头戴帷帽, 帽沿的垂绢堪堪将面目遮住。
    经过阳台宫的时候, 女子不禁停下脚步,看着云雾中华丽恢弘的宫阙,幽幽一声轻叹。
    司马仙师所属的上清派, 修道者多为东、西两晋时代的士族高门子弟,超凡脱俗清逸高标, 仙师自身就是西晋司马皇族的后裔, 早已修成神仙般的人物, 又岂会将俗世的繁华看在眼里?
    说白了,这富丽堂皇的阳台宫, 不过是为了彰显皇帝的权威,点缀这太平盛世罢了。
    思忖之间,一行人走上一片平地, 前方入目的是一棵高大的银杏树。
    这里便是司马仙师的结庐之地, 中岩台所在。
    明月清风, 银杏树下垒起一方石台, 台上一位老者盘膝而坐。
    老者须发全白,头梳道髻, 身穿紫色羽衣,怀抱一拂尘,眼帘低垂, 两缕银白的长眉从眉梢垂落而下。
    石台两侧是两尊仙鹤香炉,仙鹤展翅仰天, 炉中红焰映照云母隔栏,袅袅道烟从鹤嘴中喷吐而出。
    女子整理装束摘下帷帽, 露出一张雍容清婉的面容。
    她款款走上前,双手负阴抱阳, 齐眉而拜:“弟子无上真,拜见师尊!”
    司马承祯缓缓睁开双眼,挥舞一下玉柄拂尘,淡淡道:“九儿来了,起来吧。”
    倘若此刻高莽在场,一定会兴奋得两眼发光不能自已。
    这位婉容女子,正是大唐顶级文化沙龙的组织者,长安文艺界的先锋人物,诗仙李白和诗佛王维的当世伯乐,武则天的孙女,唐玄宗的妹妹,法号“无上真”的玉真公主。
    玉真公主小名元元,本来在家中排行第十,不过道家以九为尊,所以世人称她为九公主。
    能把玉真公主轻唤为“九儿”的,怕是也只有司马承祯了。
    玉真公主起身,恭敬道:“九儿给师尊带了一些香料,安南的檀香,天竺摩揭陀国的百刻香,爪哇诃陵国的降真香,还有北方奚人部落进贡的麝香。”
    说着话,公主身后的随从们将锦盒呈上,又在两位道童的引领下,向着不远处的三间草庐鱼贯而去。
    “对了,”玉真公主补充道,“九儿自主主张,给我那小师弟带来几匹新罗进贡的果下马, 还有石国怛逻斯的野驴。”
    司马承祯哑然失笑,只是听到“怛逻斯”的时候心神微微一怔。
    石台下, 一张木几支起, 等玉真公主坐上蒲团后, 道童从一旁的小火炉上取下陶壶,将煮好的清茶小心倒入公主面前的陶碗中。
    司马承祯淡淡一笑:“尝尝,那小子自己炒制的道茶,说来还是你终南别业的野茶。”
    道茶?
    玉真公主看着眼前清澈的茶汤,一时间惊讶不已,难道不用放香料和调料,就这么清汤寡水的喝?
    她迟疑着端起茶碗抿了一小口,只觉入口微涩,皱眉之际却有一股甜香的回甘从口腔中散开,公主的淡眉随之舒展开来。
    妙哉,清新淡雅,苦中有甘,当得起“道茶”二字。
    抬头看去,只见师尊也端起茶碗,一脸享受地喝了一大口。
    玉真公主笑道:“去岁小师弟派人索要终南山野茶,却不知是这番妙用,早知如此,九儿便让底下人多给他采些了。”
    “这小子生性顽劣,莫要惯坏了他,”司马承祯眼中含着笑意,“等他真正下了山,有你头疼的时候!”
    玉真公主面色一肃,顺着师尊的话头问道:“师尊,您真的打算让小师弟执掌天运司?”
    司马承祯微微颔首:“九儿,当年为师收你为徒,原本是想让你执掌天运司,可如今看来,那小子更合适。”
    公主垂首道:“既然是师尊安排,九儿这里自然没有异议,只是我三哥那里……”
    玉真公主口中的三哥,便是当今天子李隆基。
    大唐天运司,事关大唐国运,司马承祯却要交给一个垂髻小儿来执掌,但凡皇帝脑子没毛病,肯定是要过问的。
    司马承祯一挥拂尘,淡淡道:“九儿,老夫已经给你那三哥送去一封书信道明原委,稍早的时候,庆王特意来告知老夫,那小子已经通过了考核。”
    玉真公主惊讶不已,据说这次北上小山城的丧尸有一千多只呢,这才过去多长时间,小师弟竟然都给解决了?
    不过既然是庆王亲自监督,师尊又如此说了,那肯定是不会有错的。
    玉真公主忍不住问道:“师尊,小师弟应该是天醒者吧?”
    司马承祯点点头:“不但是天醒者,而且有宿慧!”
    宿慧?
    玉真公主不以为意,大唐的天才儿童多了去了,王勃六岁能作诗,骆宾王七岁写出《咏鹅》,当朝宰相张九龄九岁就能写出华丽的文章,王维王摩诘,年少时诗、乐、画就名噪一时,还有李泌,那是她的三哥皇帝亲自考究过的天才儿童,如此种种不知凡几。
    世人皆说他们有宿慧,或是文曲星转世,在这人才辈出的大唐,宿慧实在不值得大惊小怪。
    就在玉真公主不以为然之时,司马承祯再度语出惊人:“而且,这小子可以窥探天机!”
    窥探天机?!
    玉真公主不禁动容,瞪大眼睛看向师尊。
    司马承祯面色凝重,缓缓道:“老夫刚收留那小子的几天,那小子夜夜噩梦不止,梦中说到安史之乱,说到怛逻斯之战,说到马嵬坡,说到两京陷落,大唐崩塌,痛哭不止,撕心裂肺,就连老夫也为之动容,就仿佛他说的这些事,真的发生过一样。”
    “可恨可恼的是,当他清醒过来老夫再问他,他却只字不言,讳莫如深。”
    玉真公主汗毛竖起,一脸的不可思议,可是听到最后却忍不住想笑。
    司马承祯有时候说话也是这样,讳莫如深故弄玄虚,搞得她有时候忍不住想要打人。
    现在好了,师尊也体会到这种想要打人的滋味儿了。
    轻咳一声,玉真公主疑惑道:“安史之乱,怛逻斯之战,马嵬坡?”
    司马承祯道:“老夫查探过大唐及周边的舆图,未曾找到安史这个地方,想来大概在安南一带,不过怛逻斯却是在西域石国,马嵬坡当指的是京兆府的马嵬驿!”
    玉真公主心神微震:“一处位于南方,一处位于西域,一处就位于长安周边,日后大唐若是生乱,便在这三处?!”
    司马承祯面色沉重:“那小子不愿泄露天机,老夫不能多问,只能信其有。”
    玉真公主微微点头,泄露天机必遭反噬,况且道家讲究顺其自然,小师弟不说自然有不说的道理。
    内心里玉真公主当然更希望,小师弟只是做梦说胡话,毕竟当今是物华天宝万国来朝的大唐盛世,他的三哥文治武功都已臻巅峰,直追当年的太宗文皇帝。
    虽说大唐周边时有战争爆发,但如今大唐保持着战略优势,将战火阻挡在国门之外,要说东、西两京陷落,那就更危言耸听了。
    师尊说了这么多,无非是在点醒她,小师弟是天醒者,又有宿慧,又窥探到天机,肯定是执掌天运司的最佳人选,至少要比自己合适的多。
    玉真公主天生就是个恬淡的性子,就是怕走上大唐公主干政的老路,所以早早就和姐姐金仙公主皈依道门,自绝于朝政之外。
    对于权柄她本来就唯恐避之不及,现在有更合适的人接手天运司,她高兴还来不及呢。
    当下玉真公主颔首道:“师尊请宽心,为我大唐国运,九儿会全力扶持小师弟!”
    司马承祯嘉许点头,他等的就是这句话,若是没有玉真公主的支持,他的布局很难成功,那小子根本无法在大内立足。
    大事解决了,司马承祯心情舒畅,悠然看向玉真公主:“九儿,那小子也经常提到你。”
    提到我?
    玉真公主惊诧莫名,紧张莫名。
    司马承祯故作深沉道:“那小子经常发问,问到你和王摩诘之间的往事,问到你和李太白的关系,还问老夫,你们三个是不是三角恋?”
    三角恋?!
    玉真公主楞了一下,转而领会了这三个字的意思,顿时面颊泛红,露出羞恼之色。
    “一派胡言!”玉真公主生气道。
    转而她看到师尊促狭的目光,更是羞怒不已:“师尊,您怎的也为老不尊!”
    司马承祯朗声大笑,摆摆手道:“哈哈哈哈,好了好了,不说了,回头他要是再胡说八道,你狠狠教训他就是了。”
    玉真公主攥着粉拳,心下用力点头,嘴角勾出一抹笑意。
    来日方长,小师弟啊小师弟,看我以后怎么收拾你!
    公主身后,一个小道童满脸喜悦地跑上前来:“仙师,仙姑,小师叔他回来了!”
    小师叔自然是高莽。
    司马承祯微笑看向玉真公主:“九儿,你心境不稳,还是先不见了。”
    玉真公主起身告退,她确实心境不稳,此刻要是见到那小屁孩,真的会忍不住把他暴打一顿。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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