冯煜往长山,行路半日。
    途中见到一人贩卖牲畜,赶驴三头于路,却手法生疏,强拽驴走。驴倔而不走,此人气急败坏,喝骂呵斥,言语威胁,场面十分滑稽。冯煜颇感好笑,多看了几眼,那人似受刺激,掣鞭猛抽。
    驴吃痛乱叫乱跳,愈不肯走。
    冯煜失笑,忍不住说了句:“你这人贩卖牲畜,还不知驴性最倔,怎么不以技巧驾驭,反而同驴置气?”
    那小贩脾气还燥,怒声回道:“某自家的驴,想怎么抽便怎么抽,与你这道人何干?”
    冯煜挑了挑眉,目蕴异色。
    实是小贩这暴躁语气,莫名让冯煜想起之前撞见的赖三,听了便怒火直冒。不过只因为几只驴,冯煜也没闲心多理会,摇了摇头自去。
    行不多时,见路旁有座酒家,三两行人正自于此歇脚。冯煜嗅到食物香味,一时食指大动,遂往酒家暂歇,叫一壶酒,切两碟卤肉,且斟且酌。
    忽闻旁边客人哄笑,有人指向酒家外边,其余人看了亦笑。
    冯煜顺其所指,向店外来路看去,原来是先前那赶驴小贩费劲地扯着三只驴,往酒家这边行来。其人赶路粗暴笨拙模样,惹得众人无不取笑,都道“三岁顽童,也比他更会赶驴”。
    那小贩对上冯煜一人,恼羞成怒地呵斥,可如今酒家食客都笑,小贩虽恼,却不敢招惹那么多人,只做不知。他将三头驴系在店外马桩上,入店买了些肉食果腹,又与酒家掌柜商量,将驴暂时寄存在此处,复又离开往来处回去。
    冯煜再叫了壶酒,掌柜的上酒时,他喊住问起赶驴的小贩。
    掌柜的见说,笑道:“那人是南边来的驴贩子,自言姓龚,这两日一直在附近收驴,少时一两头,多时四五头。方才他言驴少,把这三头暂存在此,稍后一并赶回。只因此人不通驴性,多闹笑话,故往来客人皆知。”
    时店外拴马桩处,三头驴焦躁不安,其中一头最烈,使劲昂扬脖颈拽那绳索,无果,遂又拿嘴去啃。三头驴一齐鼓噪,喧闹不已。
    冯煜奇怪道:“他那驴子平日也是这般聒噪?”
    掌柜也觉得异样,摇头道:“昨日也有焦躁的,可不似今天这般烈性,客人稍坐,待某用哨鞭吓它一吓即可!”遂取店内哨鞭而出,口中呵斥,唰地凌空挥舞手中哨鞭,其声噼啪炸响,果然将两只驴惊住。
    可第三只驴仍自烈性焦躁,不肯安宁。
    掌柜地怕它当真咬坏缰绳,连忙又甩了两下皮鞭,先前两只驴噤若寒蝉,可性烈那只仍是不理,只四蹄乱跳,竭力挣扎欲脱。掌柜无奈,抬手便欲真个抽它两鞭,孰料手刚扬起,却被旁人扯住,回头一看竟是冯煜!
    “客人,你这是——?”
    冯煜止住他动作,凝目往那三只驴身上细看,口中道:“奇怪,掌柜的,你看这驴,是否极具人性?”
    掌柜只觉莫名其妙,依言去看,初时不觉,然细观三驴,见其各个眼神灵性,惶恐、不安、焦躁等诸般情绪一一备至,仿佛与人对视,倒把掌柜的吓了一跳。遂干笑一声,随口道:“平日也没注意,不想这牲口也跟人一般也有喜怒哀乐。”
    “唔~”
    冯煜双眼微眯,比掌柜心疑更甚。
    可他仔细观察了,也没觉察到异样,既无妖气,也无别的邪异力量波动,只是直觉中生出怀疑。那三只驴似乎当真通人性,冯煜凑近观察,原先安静下来的两只,也立时四足连踏,欲吸引注意,倒像是知晓自己即将被屠宰的命运,而后向冯煜求救那般。
    “道长,别靠太近,小心那驴发作踢到你!”掌柜见冯煜走近,忙出声提醒。
    冯煜头也不回,道了声“无妨”,又对三只驴道:“且安静些,让我好生看看你们!”那三只驴果然应声安静,即便最烈一只也没向掌柜所想那般伤人,反是往冯煜跟前凑,口中呼噜有声,似是言语。
    掌柜在旁看得啧啧称奇。
    冯煜以手相抚,一一从三只驴身上探查过去,疑惑更甚,因为他并未觉察出有何异样,只单纯感觉三只驴灵性得紧。
    ——莫非是自己多虑了?
    冯煜退开一步,沉吟中见三驴口唇干燥,溢出白沫,谓掌柜道:“掌柜的,我看这三只驴唇焦口燥,兴许你喂它们些水,它们便安静了呢?”
    没成想掌柜一听立时摇头,道:“道长不知,先前那驴贩走时特地叮嘱,不可给它们喂水。他将驴寄存在此是付了钱的,若违了他意,到时候争吵起来可不好办!”
    “哦~?!”
    冯煜目中精光一闪,怀疑愈盛,“竟有此事?”
    掌柜点头,又劝道:“确有其事,道长,您也别在此耽误,自用酒饭去吧。”同时对那三只驴道:“你们若当真有灵性,也别再闹腾,否则鞭子抽在身上,疼的也是你们自个儿~!”
    “等等,掌柜的,”冯煜拦住他,“给它们喂些水吧,届时那驴贩要追究,我赔他银钱便是!”
    掌柜顿感惊奇,怀疑道:“道长,你所言当真?”
    冯煜眼中浮现深邃神情,点头确认掌柜之言,道:“你先给它们喂水,随后我会在此等那驴贩回来,说明此事!”
    掌柜见此也不再坚持,答应道:“好罢好罢,道长有此善心,某如何能违背?”店里客人先前没在意,此时听到冯煜愿出钱给别人家的驴喂水,都觉得好笑,一个个连饭也不吃,簇拥在门口看热闹。
    拴马桩旁边有饮马的水槽。
    掌柜便欲上前解了驴绳,让它们去水槽饮水。冯煜却拦住,说那水槽的水不干净,让另取净水来喂。掌柜颇感莫名,心中不禁腹诽,只觉冯煜这道人古怪,难不成真将驴当做人看?
    不情不愿地回店里提了半桶干净水来,冯煜也没要他伺候三头驴喝水,自行接过去,抬手化了三张灵符融入水里去。旁人原本嗤笑私语,见冯煜露了手“无中生有”,又凭空燃去符纸的本事,顿时惊讶不已。
    掌柜也觉察出异样:“道长——”
    冯煜摇头示意别急,掐诀使个咒法,马桩上三头驴的缰绳顿时脱落,奇怪的是,那原本挣扎欲逃的驴,此刻解了缰绳,反而安静下来。
    冯煜将水提到三驴面前,道:“别害怕,也别着急,你们都过来,一个个地喝些水。”三只驴果然依言,不挤不闹,依次到那木桶里饮水,那性子最烈的驴还懂得礼让,等其他两个喝完水,自己方才上前。
    众人颇感新奇,都觉那驴太通人性。
    忽见那三只驴饮完水,四足弯曲往地上一滚,蓦地身躯扭动,顷刻间从灰毛驴变成了三个孩童,其中两个四五岁大,另一个约莫十岁左右,正是那先前挣扎最烈的驴所化!
    如此“大变活人”之奇景,让旁观之众立时哗然!
    掌柜更是惊得言语失措,惶恐地望着冯煜:“道长,这、这到底是怎么回事?好好的怎么就从驴变成了人呢?”
    两个小的孩子恢复人身,惶恐之下啜泣不止,倒是那大些的孩子双目通红,但还能忍住恐惧,得救之下立时跪拜叩谢。不过冯煜拦住了他,柔声安慰之余,目中深处的冷意却越来越盛。
    听见掌柜追问,冯煜叹了口气,让出那大些的孩子:“具体发生了何事,我如何尽知?不妨问问他们自己吧。”
    随着那孩子讲述,事情方明。
    原来那龚姓恶人根本不是什么“驴贩”,只是因此掩护,方便在各村坊进出。一旦觉察机会,便以香甜糕点为诱,孩童不知事,嘴馋之下吃了糕点,立时即会变人为驴,初时无法自控,遂跟从而去。
    即便为人觉察,可村坊各家无人丢失毛驴,驴亦无法开口,自是任其离去。到后来他们能够掌控自身,百般挣扎,却又被皮鞭震慑,不得不从,遂有冯煜他们先前见到的景象。
    得闻真相,群情震怒,那掌柜亦是骇得脸色铁青,后怕不已。
    “未闻有以人作驴贩卖之恶事,道长,这莫非是妖术吗?”
    冯煜同那贩驴恶人撞见过两回,并未从其人身上觉察到法力、妖力的波动,若非其人道行臻至返璞归真,那么就只可能当真为凡人。观其耍弄邪法,诱惑拐走孩童尚如此费劲,故多半乃是后者。
    那么“变人为驴”的源头,应当不再那人身上。
    冯煜于是对众人道:“诸位稍安勿躁,不管那人到底是人是妖,他做下如此恶事断不能饶!且其人言明还要回来,我们便在此等他,以往被他拐走的孩童还得以他为线索,才能找得回来呢,诸位少时莫要露了破绽!”
    众人亲眼见到冯煜救出三个孩童,自是信服,义愤之下连连点头。那掌柜看了眼空荡荡的拴马桩,发愁道:“道长,可眼下驴没了,若那贼人窥见岂不警觉,如何应对?”
    有食客搭话道:“此去县城不过二十里,某在城里可借来三只驴,只是来回靡费时间,可能赶不及!”
    冯煜笑道:“要骗那恶人上当,哪里需要借来真驴?”遂往店里去,取了三只木筷,道:“掌柜的,借你筷子一用!”而后随手一抛,三只木筷咻地脱手插在拴马桩旁,众人瞪大了眼,随着冯煜颂念高深莫测的咒言,那三只木筷竟在众目睽睽之下膨胀扭曲,眨眼间化作三只毛驴。
    众人惊呼连连,细看发现那与先前三个孩童变化的毛驴一模一样,个个扭头甩尾,活灵活现,与真的别无二致!冯煜让三个孩童进店,掌柜的送了些吃食,安抚三人惶恐心绪。
    其余人远远地看了一阵木筷变化的毛驴,个个振奋惊讶,想起那“贩驴”恶人之举皆愤慨不已,依言入店,同仇敌忾那般等着龚姓恶徒入瓮!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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