闲下来的日子总是过得飞一样快。
    正月里剩下的十几天,陈无双说是在感悟蕴养自身剑意,其实多半时间是坐在幽静的云水小筑院子里默背《春秋》,偶尔才在天色将晚的时候去水潭边走一走,墨莉极喜欢看天边绚烂晚霞在清澈见底的潭水里轻轻摇荡,也喜欢看百花山庄山谷里那条浣花溪两侧的缤纷落英,不是说孤舟岛的景致不好,而是以前没有白衣少年陪在身边,再好的景色也只是过眼,现在更多的则是走心。
    她娘亲的修为不高,自从嫁到孤舟岛上墨家去,就一步也没再涉足中土,总是说中土的人都心思很重,书生重名、商贾谋利,执刀用剑的修士和怀瑾握瑜的高官都少有心怀百姓疾苦的,反倒要比满身铜臭味的商人更为贪婪,一生所求者不是堂皇登天大道,却总想着名利双收。
    墨莉能感觉得到,陈无双跟孤舟岛她认识的所有同门师兄弟都不一样,心思的确很重,明明跟自己一般大的年纪,皱眉的次数远比脸上带笑的次数多。可是肩上扛着司天监那座高有七层观星楼的白衣少年,所思所虑从来不是自己的得失,而是大周兴衰之变,妄图凭一己之力挽大厦之将倾,连不经意的轻声叹息里,都能听出暮霭沉沉的味道来,尤其是毫无灵气的一双眼睛里的死寂,瞧着让人心疼不已。
    陈家幼麟举世无双这八个字,外人看着风光无限少年得意,墨莉倒越来越觉得这是陈无双的无奈自嘲,对于孤舟岛万里迢迢来云州的许悠等人而言,采剑是自己的事情,得一柄好剑既是福缘深厚天意垂怜,也是修行一道锦上添花的好处;而对司天监的嫡传弟子来说,却不能真按照自己的心意去寻一柄喜欢的剑,这是陈家的命数使然,也是他自己的命数使然,半点不由人。
    二月初一,换了一身桃色衣裙更显风韵犹存的裴锦绣,第三次来到陆不器这座闹中取静的小院子里,除了常半仙笑得猥琐用两只冒光的老眼偷偷打量其凹凸有致之处外,任谁都能看出来这位忧心忡忡的四境修士有些强颜欢笑。
    厢房里所有闭关修炼的年轻人都走了出来,心知裴长老十有八九是看在司天监嫡传弟子的面上,才亲自在剑山即将开启之前来一趟,多做几句善意的嘱咐。裴锦绣目光一一扫过面前一众口称师叔恭敬见礼的三境剑修,本来是有很多话想要说,又想到这些人没有一个是属于越秀剑阁的,话到嘴边变成幽幽一叹,“过了今夜子时,剑山主峰的阵法就能容许你等各自进入,每逢五十年仅有短短三天,越秀剑阁先预祝诸位此去功成、前程无量。”
    裴锦绣眼神在凉州散修彩衣身上微微一顿,而后停留在白衣少年含笑的脸庞上,“一寸光阴一寸金,亥时你们就动身去剑山主峰山脚,我会跟其余几位长老一同主持剑山开启,莫要耽误了时辰,在阵中停留的时间越久,找到好剑的几率越大。有两件事,你们认真听好。”
    见陈无双点头,她继续道:“第一件事,剑山主峰的阵法有极强的攻击性,想要进山需要以自身真气外放成护体屏障一步一步走进去,只能防御不能还手,否则会被阵法中的威能重伤当场,再无能进去的可能,且这阵法遇强则愈强,三境修为以上者所遇阻力更大,故而四境、五境者无一能入。你等可结伴从一处进入,但走出阵法屏障之后,所处的位置会各不相同,有的仍在山脚、有的却置身顶峰,莫要惊慌,等成功采到一柄剑或是三天之期结束,自能受阵法力量牵引出山。”
    裴锦绣几句话解释清楚为何剑山主峰只能容许三境修士进山采剑,后面所说的却让谷雨眉头瞬间拧成一团,照如此说来,她就算跟着陈无双一起进山,三天时间也不一定能在如此复杂的环境中找到自家公子,好在自己不打算采剑,只能御剑飞行寸寸搜寻。
    没想到裴锦绣接下来所说让侍女的打算顿时落了空,“第二件事,进山之后不可妄动任何御剑法门,其中无数藏剑皆是无主之物,感应到修士真气会引发万剑异动,每逢五十年死在其中的天资卓越之辈都不少,不可不戒。”说到这里她停了片刻,明显犹豫了一番才继续道:“若有人想要动手伤人,只能以寻常本事,进剑山者不可佩剑,却能携带奇门暗器。”
    陈无双立即就明白,裴锦绣后面这些话是说给他一个人听,显然这位身居越秀剑阁长老之位的女子剑修是听到了什么风声,才会如此隐晦的出言提醒,所有人都想得到却邪剑,想针对人数多达数百的越秀弟子不容易,铤而走险出手斩杀孤身一人的司天监传人却不难。
    两件事交代完,裴锦绣挥手让其余人各自去准备,却留下白衣少年一人,道:“无双,跟我去水潭边走走?”墨莉跟谷雨都能猜到对陈无双青眼有加的她,定然还有其他事情要单独叮嘱,都对此没有任何异议,倒是常半仙嘿嘿笑着凑上前去,恬不知耻道:“裴长老,这不解风情的贼小子只会大煞风景,不如老夫陪你散散心如何?”
    陈无双哭笑不得地摇摇头,道:“老常啊,我时常为自己不够无耻而深感遗憾。”裴锦绣这回倒一反常态地没有恼怒,深深看了邋遢老头两眼,轻声道:“常老先生,无双年纪幼小出言不逊,你不要在意,能跟你相交是这小子一大幸事。”
    常半仙对这个说法深以为然,下意识挺直腰板道:“裴长老说的是。”裴锦绣愕然一怔,旋即微微一笑再不言语,当先走出院门朝着水潭方向而去,陈无双刚要迈步就被邋遢老头一把拽住,咬牙切齿道:“你要是敢横刀夺爱撬人墙角,从今往后休想老夫再帮你一次!”      陈无双甩开他的手,似笑非笑道:“横刀夺爱撬人墙角的另有其人,你要自认为能打得过我三师叔陈叔愚,尽管死缠烂打就是,烈女怕缠郎的道理还用得着我教你?”说罢洒然出门去追裴锦绣,留下瞠目结舌的常半仙呆立当场,良久才回过神来,恨恨吐了口唾沫,“陈叔愚?哼哼,老夫自此算是跟你结下梁子了!”
    裴锦绣并没有走远,绕过水潭走到陈无双平日里练剑的那棵水杉树旁,迟疑了一会儿还是问道:“那天我从剑山主峰以东接你回来,就隐隐觉得有些不对。无双,你不愿说也无妨,我能猜到正月初三南疆的动静即便不是因你而生,也多多少少跟你有关,是也不是?“
    少年不知道怎么回答,好在裴锦绣问完就摇了摇头,“不想说就不说,不用想法子怎么在我面前糊弄过去。我问这个是想告诉你,瞒得过我,瞒不过十二品的靖南公。”陈无双诧异地一挑眉,这位裴师叔话里的意思,竟像是更偏向自己一些,道:“没想瞒着裴师叔,南疆天地呼应的事,是与我有关,但我也确实不知情。”
    这句话陈无双倒真是说的实情,那场声势浩大的天地呼应的确是因他进南疆接引灵气而生,但当时身处风卷中心大树上的他丝毫没有察觉到一丝动静,到现在还是听谷雨心有余悸地简单提过几句那天他们在云水小筑上空所见的情形。
    裴锦绣没有再继续纠缠这件事,而是突然问道:“这些年,你三师叔···过得还好吗?”陈无双先点头后又摇头,道:“能做自己想做的事情,想来是好的,可日日在森冷的祠堂里不见天日,也说不上过得好。陈家的命从一千三百年前就定下了,好与不好又能如何?不过···他大抵是不开心的。”
    “你或许不知道,二十多年前,我是有机会去镇国公府的。”裴锦绣没有叹息,而是笑得像是见到少年以剑气幻化出那朵茉莉花来的黑裙少女,只说了这一句就停住,再张口时就仿佛把经年旧事都随着水面涟漪圈圈散尽,“却邪跟青霄,你怎么选?”
    一柄剑是为陈家坚持了千年的信念,一柄是为自己铺就修行的坦途,怎么选都能说得过去。陈无双知道,就算自己知难而退,按照裴锦绣的指引去拿了那柄跟青冥剑气最为契合的天品青霄剑,回了京陈伯庸也不会怪罪他,顶多陈叔愚会在祠堂里唉声叹气。
    白衣少年没有丝毫犹豫,也没有当即做出选择,而是郑重道:“却邪剑,绝不能落在外人手里。”裴锦绣目光稍显迷离,缓缓迈步走到他身前,抬手想要抚摸少年脸颊,手伸到一半却又停住,“你们陈家的少年,个个都是这样啊。”
    世人都知道,司天监陈家这一代人才凋零到令人扼腕,少年只有陈无双一个。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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