水声淙淙心事重重,惊鸿剑早赠了司天监,除去一直陪在身边的那头通灵凶兽黑虎,再抛开一身在无常命数面前显得无足轻重的十二品修为,苏慕仙也不过是个几度经历白发人送黑发人之痛的落寞老人,借着一坛东海孤舟岛的果子酒,絮絮叨叨跟沈辞云和陈无双叙说当年。
    说起年轻时心高气傲,仗着一柄长剑挑战天下门派高手,无往不利最终惜败于越秀剑阁;说起去昆仑山觅地潜修想要一雪前耻时,意外得了逢春公遗泽,从而成就五境;说起在凉州收下天资最高的弟子宁退之,说起亲自去百花山庄收花千川为徒,说起性子最平和温良却也最是执拗的关门弟子沈廷越,清冷月光好似霜雪,覆上头顶青丝。
    思念明明无声,偏就震耳欲聋。
    两个少年只是默默陪着喝酒,谁也没有开口打断,苏慕仙的语气始终很平稳,像是在说一些无关紧要的闲事,“千川豪爽、廷越仁义,老夫一生所收的三个弟子里,唯有退之心性倨傲,最像老夫,也最得老夫偏爱。他才二十余岁就已然成就四境八品,修剑的天资之高无出其右,本是想着让他下山游历一阵子闯个名号,等再回来就传他剑十七,始料未及的是他这一走,就再也没回昆仑山上,这么些年,生死不知下落不明,大漠马帮的马三到处打探,只知道最后一次有人见着他,是在凉州境内。”
    在百花山庄覆灭之前,苏慕仙的大弟子无故失踪一事也曾闹得沸沸扬扬,他好像是一滴水消失在暗流汹涌的云澜江中,无处可寻,成了司天监眼里的一桩悬案。可如今随着花家满门被灭的谜团一点一点解开,陈无双已经开始怀疑宁退之的事情多半也跟黑铁山崖脱不了干系,但是如此一来,遮挡在眼前的迷雾反倒更加浓郁。
    天下间立派千年以上的修士门派不少,驻仙山、白马禅寺、越秀剑阁无不是有数千年历史的正道砥柱,甚至还有可追溯到更久远时期的道家祖庭鹰潭山,以及留下一座藏剑无数的主峰和一座阻拦南疆凶兽镇灵法阵的剑山,都有迹可循。但黑铁山崖却谁都不知道何时出现,照目前陈无双所知的零散线索来推断,这些人第一次露面是去十万大山带走那条南疆玄蟒,从而导致上一代结穗人、严安的师父重伤垂死。
    而第二次露面就是一路追杀花千川到云州百花山庄,出手屠灭连带白衣判官沈廷越和驻仙山长老程云鹤所率领的一众年轻弟子在内的花家满门,人死了就不会说话,只剩下两个曾亲眼见过真相的少年,一个被大火烟气熏得双目皆亡、忘却记忆,另一个被送去东海万里之外,十年未能重返大周境内,无巧不成书,所以黑铁山崖这四个字直到如今才被世人所知。
    酒喝得很慢,苏慕仙的醉意却来得很快,怅然道:“老夫生平所杀之人,皆有取死之道,只是不屑于给任何人交代,才在天下修士口中落了个喜怒无常,可扪心自问,半生所行所经的大事小事,都敢说一句仰不愧天、俯不亏心。这回下山,老夫是铁了心要查清一切真相,查来查去多少也算摸到一丝头绪,这才先去雍州见了谢逸尘,又回白马禅寺逼着空相说出一些隐晦,七成把握能确定,无双恐怕就是当年在百花山庄那场大火里,被司天监陈仲平救走的唯一一个活口,所以托和尚们想办法去找你来见一面。”
    白衣少年低低苦笑,自从在冒险接引天地灵气入体时,意外遇见自困于南疆二十五年之久的花扶疏,陈无双就隐约对自己的身世有了猜测,再结合邋遢老头常半仙偶尔有意无意露出来的些许带着情绪的话语,虽然跟沈辞云甚至墨莉都没有说起过,但心里已经渐渐有了六七分确定,可越是这样他就越是不敢往深处去想,这种感觉很怪,说不清是类似近乡情怯,还是背负了司天监那座七层观星楼之后,不敢再去背负花家满门上下近百口死不瞑目的仇恨。
    夜深人静的时候,陈无双就在想,冥冥之中或许真有定数,他出京遇上的第一次追杀,就是得了中州那座破败剑仙庙里逢春公一缕残魂之助,这大概就是因为那位风华绝代的剑仙在天有灵,出手护佑自己嫡亲血脉后人。
    “老夫问过很过人,都不知道黑铁山崖究竟是何时出现于世间的一个修士门派,到现在也只有两个推断,一是黑铁山崖十有八九是在漠北苦寒之地深处,二是这些人连番出手都是有意针对于我,哼,鼠辈不敢直面苏某锋锐,就想着使天一净水一类见不得人的鬼蜮伎俩断了老夫弟子传承,退之当年失踪的事情,必然也跟黑铁山崖有关。”
    那头黑虎似乎是感知到主人情绪,悄然穿过瀑布走了出来,甩了甩身上水珠,轻声哼着趴在苏慕仙腿边偏头去蹭,陈无双缓缓点头,声音有些不易察觉的颤抖,“前辈,您要打算亲自去漠北追查黑铁山崖?”
    苏慕仙叹了一口气,转头看着这位司天监唯一的嫡传弟子忽而一笑,猜到了他心里所想,主动道:“是。老夫跟那些和尚们两看相厌,多在这庙里待一天都浑身不自在,空相也不自在,天亮以后便动身去漠北,此去千里万里,下回重逢还不知道会是什么时候。兴,百姓苦,亡,百姓亦苦,司天监陈家先祖布下的大阵既然已经保不住,我本不愿意插手大周这一摊子糟心事,但看在陈仲平当年救你的份上,若是陈伯庸有难处,老夫自然会帮衬他一把。”
    陈无双顿时心里一定,恭敬站起身来肃然一礼,诚恳道:“无双谢过前辈。”
    苏慕仙摆摆手,正色道:“你师父说得对,天下人都欠你花家的,逢春公陨落昆仑山,自那之后千百年,谁都担不起你一个谢字。说说吧,你们二人有何打算?”
    沈辞云看了陈无双一眼,长身而起,伸手摊在瀑布下捧水抹了把脸,深吸一口气道:“岳阳楼外一战,黑铁山崖没有得到康乐侯许家那件异宝,积堰山降龙寺里又被师祖威势震退,我想顾知恒他们很可能会觉得事不可为,从而趁着雍州作乱逃回漠北,我没本事深入妖族盘踞之地报仇,就想把他们留在大周境内,以告慰先父和花家满门在天之灵。”
    苏慕仙目光欣慰,轻声笑道:“那姓顾的独臂修士早先应是五境,如今依老夫看,他仍有五境真气在身,只是识海有损、神识受创,你杀得了他?”沈辞云回答得很坚决,“今日杀不了就明日,总得试试。”
    陈无双登时改变了打算尽快回京的主意,唯一思忖就沉吟道:“苏前辈要去漠北,顾知恒那些人必然要先退避三舍,我觉得他们或许会使一出灯下黑,继续潜伏在楚州洞庭湖左近,毕竟那条南疆玄蟒受了重创,还得借着洞庭水韵疗伤。辞云,贺师叔跟你师娘他们不远万里而来,不如这样,苏前辈动身之后咱们先回百花山庄,我请康乐侯去打探黑铁山崖众人的行踪,在楚州行事,怎么说都是地头蛇许家更有手段。”
    照白衣少年揣测,当日岳阳楼外一战,顾知恒一方显露出来的实力,应该就是黑铁山崖潜入大周境内的所有人手了,幽冥恶鬼死于楚鹤卿之手,南疆玄蟒被刺瞎双瞳,还能值得重视的就只剩下八品境界的黑衣老妇和五境修为的独臂修士,已然稳固在七品境界的沈辞云百毒不侵,足以应付黑衣老妇,而算上同为八品的贺安澜、曲瑶琴以及康乐侯府的许奉,真有可能毕其功于一役,一举斩杀顾知恒。
    沈辞云要报杀父之仇,陈无双却不敢轻易提及杀父之仇这四个字,话到了嘴边就下意识避开花家满门仇深似海,是确认了身世不假,但真是不敢去背负那近百口惨死的至亲人命,如果现在是太平盛世,白衣少年定然义无反顾地跟黑铁山崖不死不休,可如今司天监面临这么大的危机,他不能扔下不管,陈仲平的救命之恩、镇国公府十年如一日的养育之恩,都太重了。
    仇是要报,恩情也得还,男儿生于世上快意恩仇,恩仇本不该有轻重缓急的区分,可少年心里真的过不去这一关,尤其是陈仲平说他到了白马禅寺之后要是选择不回京接任观星楼主,陈家上下没有一人会因此怪他怨他,陈无双更是不可能撇下司天监的危难坐视不管。
    “司天监现在···无双,你还是尽快回京吧。”沈辞云不太会劝人,落地为兄弟、何必骨肉亲,能说出这句话,就足以证明了他是真不愿意让陈无双为难。陈无双苦笑一声摇摇头,涩声道:“司天监现在已经到了山穷水尽的地步,我不过才六品修为,早回去一天晚回去一天也改变不了什么,无非是让那位高坐龙椅的天子心里踏实些,我又不欠他李家的。”
    随后谁都不再出声说话,一挂瀑布半坛酒,月光渐淡红日初升,又一个漫长黑夜过去。
    兴许是年纪越大就越见不得离别场面,天色放亮,苏慕仙深深看了两个少年几眼,洒脱笑道:“老夫好多年没喝得这般尽兴了,你们二人各有各的事情要做,是好事。等从漠北回来,老夫也想去百花山庄住一段日子,再多说就显得矫情了,就这样吧。”
    两个少年都没来得及告一声别,苏慕仙跟那头黑虎就头也不回地一步跨出,消失不见,瀑布旁边的空地上只剩下一个空了的酒坛。
    陈无双顿了好一会儿,才道:“辞云,我想先去找空相和尚一趟,而后就再回岳阳城去许家找佑乾那小子,让他想办法打探顾知恒等人的行踪,你领着贺师叔跟墨莉他们回百花山庄等消息,转告裴师叔一声,要是她想去京都就先去,要等我的话就也去百花山庄。我还有话要去问常半仙,耽误不了多久就能到云州。”
    沈辞云当然不放心让他单独行动,万一不巧碰上黑铁山崖就是个十死无生的局面,皱眉道:“咱们一起去许家。”陈无双惨然笑着摇头,他不想任何人跟着,甚至把墨莉都舍下,就是为了独处一段时间来慢慢接受自己是花家后人的现实,这种事谁都帮不了他,“我不会有事,最多比你们晚到云州十天,安心等着就是。”
    说罢轻声一叹,沿着小路朝响起晨钟的寺庙中走去,朝阳下的少年,暮霭沉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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