世人对于未知总是颇多猜测,有人以为司天监这座观星楼是戒备森严、藏着诸多隐秘的所在,也有人以为这里是富丽堂皇、陈列珍宝无数的地方,真正知道观星楼七层其实只有简单一张矮桌、几个蒲团的少之又少。
    在朝堂上位居陈伯庸身后却列于百官之首的保和殿大学士,抑或是出于对司天监的敬畏之情,抑或是嫌弃七层的空间逼仄让人心里不亮堂,景祯皇帝跟太子殿下乘马车离去不久,杨之清就挪步下了一层楼说话,穷酸书生似乎很了解他,暴殄天物甩去茶壶里只冲了两泡的青山雪顶,等首辅大人坐定,笑呵呵上前躬身平摊开双手像是讨要什么。
    杨之清一辈子皓首穷经,心思都在治国理政上,从未涉及修行之事自然也就没有储物法宝,见张正言这副模样,摇头轻笑一声,从袖中暗兜里摸出一个叠得四四方方的小油纸包递过去,“老夫今日本来是要去吏部尚书府上,带得不多,约莫能有一两,浓着点够泡一晚上。”
    陈皮够泡一晚上,话就能说一晚上。
    张正言笑着打开油纸包,里面是三块婴儿掌心大小的褐色蜜制陈皮,这是一味很常见的药材,取材极为容易,就是成熟之后的橘子皮,按炮制方子不同,先以山泉水洗净晾干,再以种种辅料同时放置于砂锅内文火熬煮,成药后封存的时间越久药效越好,用沸水冲泡饮用,对脾、肺、胃都有好处。
    听见有人上楼的脚步声渐渐清晰,杨之清微微诧异地抬头看向陈叔愚,陈家三爷不以为意,看着穷酸书生选了一块陈皮丢进茶壶里,把剩下的两块依原样用油纸包好,不动声色地揣进自己袖子里,不禁垂下头苦笑连连,“杨公,陛下身边那位的修为,尚在平公公之上,至少是十品剑修。”
    首辅大人眉心一跳,来之前那修士没露面,他一直以为后面那驾马车里坐着的只有太子殿下和臭棋篓子陈季淳,发现那人腰间佩剑跟着上了观星楼七层也没太当回事,天子微服出行,身边带一个有些本事的护卫是常理,可现在想起来,隐隐约约觉得好像对那修士有些朦胧印象,应该是见过但又想不起来是在哪里见过,皱眉道:“叔愚,你也不认得?”
    陈叔愚摇摇头,看向一步一步走上六层来的两个女子半蹲着向首辅大人行礼,一个是流香江上艳名远播的花魁黄莺儿,另一个看不太准年龄的同样风姿绰约,换了一身司天监弟子白衣的裴锦绣施施然走到陈家三爷身侧浅笑不语。
    “首辅大人,三爷,那人我见过几次。”身为司天监二十四剑侍之一却在流香江上混迹多年的小满轻声开了口,她下楼并未走远,就在潭水边的一处阴影里静静收敛气息站着,那剑修以凛冽剑意斩杀数百尾锦鲤时,曾有意无意朝她所在的方向扯了扯嘴角,这些年里委曲求全堪称阅人无数的黄莺儿自幼记性极好,见过一次的人隔五六年再见到还能记起来。
    陈叔愚语调上扬嗯了一声,杨公是个值得信任的人,值得景祯皇帝信任,也值得司天监信任,这一声嗯是问句,示意小满继续说下去,不用有所避讳。
    小满盈盈一笑,观星楼六层上的灯火都好像亮了几分,看得穷酸书生一阵心旌摇晃,暗自惋惜道这风情万种的女子许配给陈无双做妾室,真真是明珠暗投,小满点头回忆了片刻,随即道:“那人姓萧,中州口音,应该是三年前科考名落孙山之后,就一直住在京都,本来日子过得挺拮据,有一回公子爷花五百两银子买了他一册诗集回来,这才有钱在城西偏僻处置办了一间宅院,跟人去过两次流香江喝酒,只是喝酒听曲,很规矩,说是家里有糟糠之妻相敬如宾,不知道今年有没有高中。”
    陈叔愚听得一愣,如此说来,合着这人是被陈无双那惫懒小子无心引狼入室的,身负五境修为而名声不显,明摆着这姓萧的不想显露本事,否则一旦泄露气息,陈仲平绝不会毫无察觉,再加上有读书人的身份做掩饰,被灯下黑打了眼的玉龙卫也不会多留心,世上肯花五百两银子买一本落魄书生诗集的,恐怕就只有陈家这一个视钱财如粪土的冤大头,京都米贵久居不易,要不是这五百两银子,或许那人根本不会拖家带口在京都定居。
    小满这一提醒,杨之清顿时深吸了口气,难怪觉得那人好像见过一次,身为文臣之首,今年科考殿试时首辅大人就在保和殿上,记不起来的原因是先入为主把那人当成是江湖上隐居的修士,豁然开朗道:“萧静岚,今年殿试三甲六十七名,赐同进士出身,四十三岁。”
    要不是接到陛下旨意同乘一车前来镇国公府,杨之清本打算今夜去吏部尚书府上,商议金榜题名的这一百名士子该如何安排。
    照常例,头甲三名都可以留京入职翰林院或者国子监,二甲十七名的去处则要看六部有没有合适的空缺,至于三甲八十名,多半都得派出去各州所辖的县城放一任主官再观后效,可今年疆土最辽阔的雍州被谢逸尘夺了去,凉州又正值战事,能补缺的位子就少了四成之多,吏部尚书为此接连半个来月焦头烂额。
    四十三岁才考取同进士出身,这就意味着几乎没有希望朝堂穿紫了,但陈叔愚却惊得险些打翻茶碗,颤声道:“四十三岁的至少十品境界剑修?”他刚才不是没看清那修士容貌,可天下能人异士众多,不少注重自身形象风范的五境高人都有特殊法子,让自己看起来与实际年龄不符。
    当年花千川四十余岁年纪修成离五境只差半步的四境八品,就足以让整个江湖赞誉为天纵之才,连在剑道上天赋能称作三百年得遇一见的陈仲平,踏足五境九品时也已经三十九岁,再六年才晋升十品,后来得了可遇不可求的机缘,两年之后晋升十一品。
    一片默然。
    杨之清良久才招手让张正言上前斟满陈皮汤水,似乎是嫌弃汤水颜色稍显寡淡,伸出手指无可奈何地虚点了点脸皮越来越厚的穷酸书生,掂量着语气问道:“叔愚,你身边这位,老夫看着不像司天监的人。”
    陈家三爷偏头看了眼不远七千里进京来找他的裴锦绣,点头解释道:“杨公慧眼如炬,这位是越秀剑阁掌管门中日常事务的长老,八品修士裴···”
    话还没说完,裴锦绣轻轻把手搭在他肩上,陈叔愚顿时止住话头,却听她自己开了口,笑着温声道:“越秀剑阁跟八品修士,自此都不必再提,镇国公府裴锦绣冒昧登楼,还请杨公不要见怪。”
    在场的人无一不是心思玲珑之辈,杨之清自然能听懂她不提司天监,而说镇国公府是什么意思,饶有深意地看了略显尴尬的陈叔愚一眼,会心一笑点头道:“那便不是外人。天色已晚,人老了就熬不住夜,老夫有话就索性直言了。”
    陈叔愚感受着肩头那只玉手上隔着衣衫传来的温度,心里百感交集,恍惚中竟然没听清楚首辅大人说什么,一旁的陈季淳摇头苦笑,只得应声道:“杨公但有所问,陈家知无不言。”
    杨之清沉吟片刻,他早从景祯皇帝先前的举止中察觉到了一丝异常,以前陈无双任性妄为在流香江上打了皇子,陛下都没有动怒,只是轻描淡写地训斥几句算是给御史们一个交代,这回那惫懒小子如果只是拒婚,城府极深的天子有的是其他法子敲打陈家,绝不至于让那位名列金榜三甲六十七名的剑修出手杀锦鲤,在深谙陛下脾性的保和殿大学士看来,杀鸡儆猴,这已然算是下了重手。
    “无双那贼小子,单单只是抗旨不尊?”
    连位高权重的杨之清都不知道事情经过,司天监看过钱兴那封信的其实只有阅后即焚的陈叔愚和穷酸书生张正言,听到这句话,名义上已经是陈无双妾室的小满立即抬起头看向三爷,目光里有欣慰也有无奈,公子爷还真是···还真是让人一言难尽。
    陈叔愚垂下头一声苦笑,心力交瘁道:“何止啊。这件事陛下想来是知道了,这一趟来司天监不是敲打,而是有些兴师问罪的意思。那无赖小子从小被我二哥娇惯的不成样子,离京以后没了管教更是无法无天,得知谷雨的死讯,竟然在楚州康乐侯府上把圣旨撕毁,不光不肯答应跟明妍公主的婚事,连接任观星楼主的大事都抛在脑后不管,要去雍州为谷雨报仇。杨公,您老瞧瞧,这可如何是好。”
    嘴上说着不知道如何是好,其实陈叔愚看完钱兴战战兢兢写完的那封信,气愤之余更多的却是老怀大慰,欣慰于陈无双敢于拒绝的勇气,欣慰于陈无双看重与谷雨之间情义的脾性,为一个陪他出京同行不足一年的侍女,就敢撕毁圣旨,不惜以身犯险前往北境报仇,这就说明,就算那小子明白了自己的身世,也会为教他养他十年之久的陈家不惜一切。
    满天下骂他不学无术厚颜无耻窃居探花郎的人都看错了他,唯独陈伯庸跟陈仲平没有看错他。
    在如今坐镇京都执掌只剩一座镇国公府的司天监的陈家三爷看来,说心里话,他也不希望陈无双接旨回京与明妍公主完婚,那样一来,观星楼主成了当朝天子的女婿,也就意味着司天监彻底沦为皇家李氏的一条看门犬,陈家虽然世受皇室天恩浩荡,但陈叔愚始终都觉得,司天监应是是大周的司天监,而不是该是李家的司天监,这话一点都不矛盾。
    臭棋篓子难以置信地瞪大双眼,裴锦绣浑身一颤后茫然失神,小满低下头看不清神色,只有背过身去往茶壶里续水的穷酸书生处乱不惊,含笑看着那片被沸水泡软的褐色陈皮沉在茶壶底部,一动不动。
    “这贼小子···”见惯了朝堂上风波诡谲的首辅大人只微微一错愕,眼角就堆积起了数道纹路极深的鱼尾,端起茶杯浅尝了一口,唔,还有些烫嘴,“从靖南公在保和殿前斩了那一剑,老夫就越来越看不透陛下究竟想要什么,乱麻当用快刀解,无双以这种看似荒诞悖逆的手段别出心裁破了局,倒有些仲平胆大心细的风范,家有可造之材日渐茁壮,叔愚何必烦恼。”
    陈家三爷摇头叹了口气,那惫懒小子要真是远在楚州就看透了景祯皇帝的心思,从而放手一搏撕毁圣旨来以此破局,倒是好事。怕就怕他根本没想这么多这么深,纯粹就是吃准了有陈伯庸跟陈仲平二人分别坐镇南疆北境,陛下还得倚仗司天监才能坐稳江山,所以才由着性子肆意妄为,“杨公,实不相瞒,陛下一来我就做好了替无双承受龙颜一怒的准备,看见太子跟着才算是松了一口气,怕就怕那胆大包天的兔崽子压根不清楚身在局中,此举不是剑走偏锋的破局,而是···本性使然呐。”
    小满侧身退了两步,正巧看见穷酸书生含笑看着她,二人对视一眼,似乎都明白了陈家三爷的担心并非没有道理,以公子爷的性子,撕毁圣旨九成真是本性使然。
    杨之清皱眉默然,他认识陈无双,但对这位被镇国公府上下骄纵坏了的公子爷其实了解不多,偶有听闻,也都是在朝会之前陛下还未落座时,从义愤填膺的御史或者幸灾乐祸的百官嘴里听说,陈无双又仗势欺人纵容恶奴打了谁家的子嗣,要不就是在流香江花船上一掷千金买下几句情情爱爱无病呻吟的诗句,反正除了太医令楚鹤卿私下会说几句那小子是个敞亮人儿之外,极少听见赞誉。
    陈叔愚说完这些忽而释怀一笑,拍了拍裴锦绣搭在他肩头的手,温声道:“杨公知道,天下人都欠了逢春公的,尤其是我们陈家。逢春公当年天纵之资,不到五十岁年纪修成十二品渡劫境,称得上前无古人的壮举,若非他一柄焦骨牡丹诛灭下凡仙人,死在昆仑山的就得是司天监的人,兴许两百年前陈家就因此而满门皆亡了,所以司天监弟子喜穿白衣,实际是一身缟素为大义赴死的逢春公戴孝。”
    保和殿大学士耸然动容,做到当朝首辅这个一人之下万人之上的位置,即便自身不是修士,也比世上无数修士知道更多秘辛,两百年前逢春公身死的真相他很清楚,还以为司天监弟子都穿白衣,是因为陛下赐给镇国公的江牙海水团龙蟒袍是白色而上行下效,下意识转头去看小满,女要俏、一身孝,尤其灯下看美人更添三分颜色,原来这身一尘不染的素净白衣是这个缘故。
    “无双是家兄仲平从百花山庄废墟里救回来的花家后人,十余年来不管京都里旁人怎么说,府上有资格知道此事的人,谁不高看他一眼?我大哥很早就说过,陈家到了如今这一代,因大周气运日渐衰落而人才凋敝,要是无双可堪造就,就把周天星盘和这座观星楼都交到他手里,要是那小兔崽子不堪造就,镇国公府那套蟒袍就传给他,保他做个一世富贵的无忧公爷。”
    陈叔愚说这些话的时候,臭棋篓子罕见的脸色肃然,缓缓点头,他不止一次听二哥醉酒之后喃喃呓语,说陈无双修行的天资奇高,若是能有二三十年时间慢慢悉心栽培,兴许就是下一个逢春公。位列正三品礼部右侍郎的陈季淳,虽然在修行上远远不如自称天机子的陈仲平,但也知道那从来吊儿郎当没个正形的少年,把一千多年来没人修成的抱朴诀练会了。
    才不过十六七岁年纪啊,能进剑山采剑、能在南疆引发不次于绝顶高人晋升十二品境界的天地呼应、能于八百里洞庭斩杀一条凶兽玄蟒,这样人再不堪造就,天底下还有谁能入得了眼?
    陈叔愚抬起头,眼神逐渐变得坚定不移,决然道:“杨公,以前我想不通,现在总算是看开了,司天监可以不姓陈。”
    杨之清端着茶杯的手突然一抖,温热汤水洒出来溅湿手背,他怅然叹了口气,轻轻放下茶杯扯着衣袖擦了擦手,司天监既然可以不姓陈,那大周这万里江山,或许就可以不姓李了。
    满腹经纶,愧对明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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