蒲雨夏一时愣住。
    “你忘了。”他嘲讽地重弯了下嘴角,“对,你忘了。”他深呼吸一次,似乎是意识到了自己的失态,背过身去,“一个问题,你能问一个问题。”
    蒲雨夏的目光描摹他的背影,在不解和怀疑中反复浮动,才下定决心:“我再想想。”想一个最迫切的问题。
    他嗤一声,起身走开:“当然。只要你喜欢,随便多久。”
    熟悉的布局。蒲雨夏环顾四周。不同的装修,但她还能认出,这和蒲戒刀当初留下的那套房子一样。她左顾右盼地上楼,推开她住的那间房门。
    家具换新了,风格更成熟现代,浅灰如层阴影般迭加在每种色彩上,莫兰迪配色。唯一不变的只有那张镜子。熟悉的镜子。
    她不由自主地踮起脚尖,轻盈地飘过去。镜子面前,她还是赤裸的。身后缀了满墙的淡彩鲜花,还有丛丛的错落在架子上。她在地毯上打了个转,立在花束的中央,奶油色的肌肤线条柔软,长发垂过臀,与背景融为一体。
    嘉好站在镜子边。她双手环抱着胸,一如既往地昂着头,米白皮箱立在一旁。只有说话时,才将下巴下压了点:“我要走了。”
    不,她不在。蒲雨夏皱眉退了一步。眼前的虚影抽丝似的湮灭。
    但在另一侧的角落,嘉好的声音又传来:“我累了。”她丢开一个玩偶,坐在鸟巢吊椅里,指尖点着太阳穴,“你留下。他们会照顾你的。”
    当时,她大概是走了过去,紧紧抓住了嘉好的手。蒲雨夏向前迈出了一步。她好像还开口问了:“哪里……?去哪里?”但她并没有表现出来的那么在乎。起码不像从前那么在乎。
    蒲雨夏停下,跪坐下来。她向后仰去,舒展地躺下,闭上眼。
    嘉好没有回答,只是起身整了整她的宽檐帽。
    蒲雨夏想起来,那天,那一刻的往事,她没有留下蒲风春,他很快离开后,嘉好紧接着进来。她曾经道过别。
    蒲雨夏发笑,轻轻颤抖,满墙的花便簌簌地掉落,把她盖了起来。
    但嘉好离开的背影如出一辙。生活明明变好了,他们全都在。
    她的声音在空旷的房间里微不可闻:“为什么?”
    窗口猛然起了一阵风,将半数花瓣吹开。汽车启动又熄火,细雨打在玻璃的声音若隐若现。那时候,她探出头去看。
    蒲戒刀打掉了嘉好的伞,怒气让他的声音飙升:“你借我的人脉?想走你自己一双腿!”
    嘉好捡起伞,满不在乎。可她的声音轻,怎么也听不到。蒲戒刀阴狠下来:“不可能,你想都别想。”他接了个电话,又很快上了车,不忘回头警告,“你就试试,看看你走不走得成。”可没过几分钟,嘉好就坐另一辆车也走了。
    后来蒲戒刀也问过。他先是平心静气:“你妈去哪儿了?”蒲雨夏就一个劲摇头。他就打电话,一个接一个,不留一点间隙。叁天后的晚上,他又来,精神不大好,连眼镜都没戴,眉宇中积了散不开的凶悍。十几个配了枪的警卫守在别墅外、守在他身边。他失去了耐性:“你妈走的时候见过你。她去干什么了?”
    他坐在沙发上,手里的牌如波浪般来回荡漾,越来越快速。他的目光如刀:“说出来。”
    “她没说。”地毯上躺着的蒲雨夏重复了当初的话,“她就说,她要走了。”她感到恐惧。但她并不是恐惧枪,恐惧武力,她只是恐惧每个人。蒲戒刀只是他们的缩影。
    他知道她没说谎。他从小就在牌桌旁看人脸色,看人动作。他能猜人的心思,比他们自己还准。但他没猜到嘉好。他深深皱起眉,换成慢速的切牌。他说:“之前带她和一个小导演吃了顿饭,她就说要跟去北上拍戏。我没同意。”他一把抓住了牌,放回口袋,反解下手腕上的檀木串盘起来。他闭闭眼,感觉或许是自己年龄大了,报应要来。那些年,他究竟把多少个冤大头搞到倾家荡产?他有点记不清。或许正因为这样,这六七年他才一个儿子都没再生,最小的儿子还得了绝症。
    他温情的梦想最终要破灭。重睁开眼:“那小导回去,根本没接到人。”他放下檀木串,看看蒲雨夏,又望角落处的蒲风春:“忘了她。”又解下了块刻了佛的玉,一并按在茶几上,“也忘了我。钱会找人定期打给你们,但蒲家的族谱上不会加你们的名字。以后也别来找我。”起身挺直背,大步走了出去。
    后来……
    蒲雨夏弹起来,面无表情。后来的事她都不记得。她皱眉,又问:“为什么?”
    蒲风春哼着歌过来,他推开门,靠在门框上,似乎已经调整好心情:“想吃点什么?”
    蒲雨夏蜷膝抱着:“不用那么麻烦。”既然这是个美梦成真的地方,想吃什么只要欲望足够强烈就行。一直不吃东西也饿不死。
    “生活乐趣。”蒲风春说,“不然是很无聊的,人一无聊就容易生病。”
    “救我。”一句低声在耳畔。女孩的声音,气息无力,“救救我。”拍门声。
    “我怎么救你?”蒲雨夏问。开完口,她就愣住。
    蒲风春已经走到她面前,惊异地看着她:“你怎么了?在和谁说话?”
    “放我出去……”是林佳佳的声音,等待中,她又说,“我不知道。”
    蒲雨夏捂住耳朵:“没有人。自言自语不行?”
    “是他……”林佳佳说,“不,是她……”她喃喃,“不对……是你……”她好像完全混乱了,“是我……”她呜呜哭了起来,请求道,“救救我吧。”
    蒲风春打量她的神色,抚住她的脸:“你是不是……病了?”
    她去撞门,没撞开。她让林佳佳找十字起,试试能不能把门卸了。不,不对。蒲雨夏躲开了蒲风春的手,眼前又是别墅,还是她的卧室。她扶住额头:“别吵我。”
    蒲风春将热的掌心贴在她的脖颈侧面,微微蹙眉:“清醒点。”
    女人挂在橱柜里,套着冬天的大衣,带着帽子,已经发臭了。那边喊:“警戒!全都退出去!”
    蒲雨夏把脸埋了起来。她不想看,不想听。
    葬礼上,一张照片,一个长盒子。亲友们围坐一团。林佳佳苍白着脸,向她点头示意。她没敢过去,远远看了就要走。蒲风春在她身边,强硬地把她拉过去。
    “别想了。”蒲风春掐着她的肩膀,严厉地叫她,“蒲雨夏!”
    另个人在监狱里。被抓到的时候已然形销骨立,丝毫认不出原来的样子,甚至染上了些许油滑和市侩气,见人便想点头哈腰。
    她终于再问:“为什么?”
    “别去想!”蒲风春用手肘打开她身体,见她双目焦点空茫,便吻上了她的眼皮。他贴在她的耳旁,试图转移她的注意力,“你的花掉完了。”目光四处搜寻,“想不想吃水果?你的衣柜里又多了很多新衣服。我知道一个新游戏。”
    蒲雨夏反应抗拒。她看见了之前的杆子同桌,他捧着束橙红康乃馨,是灰蒙阴天里的唯一一抹亮色。他在远处徘徊,看见蒲雨夏,就向她走近,她却拉着蒲风春立刻逃走了。
    无效的尝试后,蒲风春终于说:“我能另外多回答你一个问题。你不是想知道另一扇门吗?我免费告诉你。”他抓着她的手,“我只说一遍,如果你错过了……”
    蒲雨夏挣扎着清醒:“不行,你得写下来!”
    他笑了,低头吻住她。一个深吻,他把她放到地上,额头抵着她的额头:“吃完了饭告诉你。”顺手揩了把油,“去给我打下手。”
    蒲雨夏瞪圆眼睛:“你说免费!”
    他却答非所问,警告道:“你不能再想那个房间的事了。”
    那个名为“抑郁”的房间,在她出门后,外面也有了张拍立得。黑暗中,一左一右,两个她镜像地站着。一个是真的,一个是假的。
    蒲雨夏也感到一些深刻的疲倦。她按摩着脑袋:“我只是有些地方不明白。”
    蒲风春一把将她拉了起来:“你可以出去再想。”他罕见地认真,“你在这个房间,多一点疑问,它就为你营造出当时的场景。”一遍遍重复,直到自认为找到了答案,“那些虚假的幻境会让你完全陷进去。”
    欲望无所不能。它给予一切,又毁灭一切。它能让人无坚不摧,也创造了最软弱的懦夫。
    “你不能被自己的疑问蛊惑。”蒲风春拉她去厨房,“去思考一个走到死胡同的问题。”
    蒲雨夏回头:“可是……”杆子同桌停了下来,局促地望着她离开。林佳佳走到他身边,接住了他的花,对他道谢。他们站在一起,成为了遥远的灰点,“我真的不明白。”为什么变成了这样。
    “忘了它。”他斩钉截铁地命令,“忘不了就搁置它。你想不明白,”他回头看她,“可能是有些信息没掌握,或者理解的时机还没到。但凭空地去解释它,正确答案就会离你越来越远。”
    他说:“别忘了你最初想要的究竟是什么。”
    蒲雨夏默然听了会。她顺着他的手牵上去,十指相扣,眼神复杂:“哥,那你呢?”他的反复无常,又是为了什么?
    2022!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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