元彻这一日来,也是为了给元徵庆生。
    作戏而已,谁还不会?横竖以他的身份地位,屈尊前来就已是莫大的恩典了。
    只不想竟会在这里碰见雁卿。
    元彻那双猫眼微微的眯起,隐隐有暗火在烧——他记起来了,他头一回遇见雁卿就是在庆乐王府上……这半年里他统共来了两回,就遇见雁卿两回,还有他没遇见的时候呢?
    元彻很讨厌元徵。不需要旁的缘由——皇帝待元徵比待他温和。
    他印象里元徵惺惺作态、虚伪阴险,总要在他防备不到时夺走需要本该属于他的东西。
    他阿爹是这样,雁卿也未必不会……
    他的声音里不觉就藏了一股阴冷,“你和元徵很熟?”
    雁卿觉得这位太子殿下管得未免太宽了。她和七哥熟不熟,凭什么要说给他知道?
    就道,“也不一定非要很熟,才能来为他庆生吧。你和七哥就很熟吗?”
    元彻跟他当然很熟,不过他更在意的却是,“你叫他七哥?”
    “大家都叫他七哥……儿。”
    她逞强的挑起尾音来,可那语气里的亲昵是瞒不了人的。她的叫法和旁人都不同——毋宁说那是专属于她一个人的叫法,旁人若也这么叫,不是太刻意,就是太呆板。唯有她叫着才亲切又娇俏,软软的戳到人心里去。
    元彻目光就又阴了一分。他说,“哦……”片刻后又扬眉望她,目光幽深的,“你叫我什么?”
    雁卿噎了一下,片刻后才示弱道,“太子殿下。”
    “不对,你不是这么叫的。”元彻却立刻就否决了。
    雁卿就抿了抿唇——她觉得元彻真的是很多事,他们又不是很熟,统共就见了这么三四回。怎么称呼还不行?所谓的称呼,叫出来知道是在叫你,不会错了意不就可以了?
    “你从来都没叫过我。每次要么就省了,要么就不情愿的叫一声‘你’——你还真敢啊,对我这么不敬。”
    挑刺——这绝对就是挑刺。
    雁卿憋了一肚子气,偏偏又不能对他发出来,就又忍着叫了一声,“太子殿下——以后我恭敬的这么叫您,这总没错了吧?”
    “凭什么元徵是七哥,到我这里就是太子殿下了?”太子比她还生气。那声音阴阴的,却又刻意平缓着。就像一条吐着信子的毒蛇,“莫非他比我还亲近些?”
    雁卿:废话啊!
    可她不能这么顶回去,就沉默不语。
    元彻又似笑非笑,似怒非怒的说道,“我的师父是你的父亲,我的姑婆是你的祖母。元徵和你又是什么关系?”
    雁卿几乎要脱口而出——她和元徵打从记时前就已认得了,可元彻露面就把她妹妹打了,这也能比?
    到底还是忍住了,只闭紧了嘴不肯出声——她能隐约察觉出元彻对元徵的敌意,直觉她若在这会儿表露出对七哥的亲近来,只会给七哥添麻烦。
    “你可还记得我叫什么?”太子又刻意柔和了声音,诱导道,“头一回碰面时我就告诉你了。”
    他一提那回碰面,雁卿整个人都绷起来了。越发觉得他声音虚伪阴渗,就和当日他逼迫自己跪着时,上前虚作友善时的声音一样可怕。
    可她记性到底还是不差的。也是好学使然,因那日元彻念了一句诗,他一问雁卿就下意识的就努力去回想了。
    雝雝鸣雁,旭日始旦。太子他叫阿雝。
    她尚不到喜怒不形于色的境界,一旦想起来,眼神立刻就透露出“想起来了”。
    那转折立刻便被元彻捕捉到了。
    雁卿心里不知怎么的就很负气——为自己竟然真记住了这个名字。虽则她也不明白这点小事究竟有什么可生气的,可对上元彻倏然转晴,期待和喜悦几乎要满溢出来的眸子,她就是很不甘心。她觉着元彻似乎是会错意了,且是往十分自以为是的,颇不美好的方向上会错了。
    元彻显然在等着她叫出来,雁卿就说,“先生说要为尊者讳。太子殿下的名字不能乱叫。”
    “我准许你叫。”元彻飞快的就说,“你就叫我雝哥哥,我还是叫你雁卿妹妹——”他就轻轻的叫道,“雁卿妹妹。”
    雁卿说,“我不叫。”
    元彻的目光霎时便又恼怒起来,“你真的不叫?”
    雁卿说,“我不叫。”随即就戒备的退了半步,可毕竟对元彻的印象有所改观,戒备的就不是那么彻底。又不确定的试探道,“你不会又要逼我跪下,然后来踢我出气吧。”
    元彻的怒气仿佛被人一针戳破,立刻四泄而散了。
    他暴虐惯了,又处在生杀予夺的位子上,便从不觉得这是错的。可雁卿这么平平淡淡的点透了,他竟霎时感到羞耻——虽则此刻他没有这么想,可他毕竟这么做过。偏偏又让雁卿知道了他曾有过这么丑陋可耻的行为,简直要恼羞成怒了——他总算自觉出这是丑陋可耻的了。
    立刻便虚张声势的遮掩道,“你心里我就是这么坏的人?!”
    雁卿就松了口气,道,“我觉得你也许不会啊,所以才要问一问。”
    她答得坦坦荡荡,可元彻竟霎时满脸通红,只觉得浑身都沸腾了那么一刻。好一会儿身上的热度才褪去了。
    就道,“我就是不会——以后不用问了!”
    雁卿不知怎么的就觉得他没那么面目可厌了,不经意就笑起来,“哦……那以后我就不问了。”又说,“若没旁的事,我要去看书了。”
    就用很随意的询问目光望着他。
    元彻又想让她快滚——谁要在她面前出丑啊。可想到要分开,心里便又像被什么扯着、又总不撕裂般的绷紧、难受着。
    甚至连眼神都不想从她身上挪开片刻。
    想要时时刻刻和她在一起,想要知道她对他是不是也是一样的,可万一她说不是呢。
    元彻便又烦躁起来。尤其他烦躁的时候,雁卿居然那么无所谓,他就更燥乱恼怒。
    这很不正常,他想摆脱,可控制不住。
    越难受也就越生气,他终于还是对雁卿道,“滚吧!”
    雁卿不明白他怎么又喜怒无常起来——不过他更过分的样子雁卿都见过了,也没什么可在意的。她也只想离他远些罢了。
    利落的屈膝行礼,雁卿片刻都没耽误,迅速离开了。
    隔了一重果树一重游廊,元徵立在院子的那一边。透过墙上木质的花窗他可以很清晰的看到那边的景色。
    雁卿已经离开,元彻还留在那里。
    元徵低缓的退了一步,自窗边离开。他面容平静,睫毛遮住眸光,只一片黑沉沉的静默。
    仆役上前问道,“出去迎接吧?”
    元徵摇了摇头,那声音空洞涣散着,几乎察觉不出情绪,“再等等吧。”他说。
    虽实际上已离得很近了,可要绕过月洞门到那一侧去,还有很长一段路。
    元徵行步很快,仿佛背后有什么在追赶他一般。可那步伐是飘忽不稳的,连他自己都恍然觉得自己没有踩在实地上。
    他不停的在心里说服自己——雁卿也许只是不愿意在元彻面前表露出对他的亲近罢了,她心里显然还是喜欢他的。
    可他原本就是多疑的性子,少有能彻底安心下来的时候。再怎么说服自己,也只是觉得自己是在自欺欺人。
    脑海中刺目的是雁卿最后的微笑——才不过多久,她竟已对元彻冰释前嫌了。
    她总是很容易就接纳喜爱旁人,也许过不了多久,她就会觉得元彻固然任性霸道,可也更鲜活多彩,坦率投缘些。
    在月洞门前元徵突然就停住了脚步,然后一拳锤在了白墙上。
    痛感很迟钝的传递过来,缓缓的随之而来的是温热晃眼的白光和一整个层层叠叠的茂盛翠绿着的院子,世界在感官中渐次清晰起来。他长长的、重重的呼吸着,感受到心境死寂无声的平复下来。
    重要的不是雁卿怎么想,他想。而是元彻会怎么做。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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