常思豪悠悠醒转,只觉浑身火烧火燎般疼痛,身子微动,骨节间便格格作响,疲累得仿佛做了一场漫长无比的噩梦。
    坐起身子,睁开双目,满眼翠色如春,阳光在枝叶间透过,耀目己极,忽觉一阵阵天旋地转,晕眩欲呕,急忙闭上眼睛,但脑中仍似转动不停。
    耳边啸声如旧,那狂虐的龙卷风暴虽然远去,却仿佛在耳中留下小小分身。
    他抠抠鼻子,只觉喉咙干痒,咳嗽起来,吐出几口残沙,沙粒干燥,上面竟连唾液都没有一丝。
    缓了好一阵,脑中的晕眩逐渐淡去,他才重新睁开眼睛,这才发觉,自己居然身在一株大树的分枝之上。这树不知生了多少年,极为粗壮,枝繁叶蔓,身下这条虽属分枝,但己独抱有余。
    这一下突如其来,出忽意料,常思豪不由得一阵心慌,手忙脚乱,忽悠一下,从树上折翻下来。身子落地,蓬地一声,枯叶纷飞。
    他并不感觉有多痛楚,睁眼看去,原来林木幽深,无径无路,地上枯叶经年累月,积了厚厚一层,成了缓冲的垫子。
    放眼四望,周围一片湿腐之气,树木之间,淡雾迷茫,不知道哪里可通林外。程大人所赠的长河宝刀,在沙暴中遗失,也不知道哪里去了,忽然想起一事,急忙向怀内腰间摸去,碰到一物,摸将出来,欣喜地长出一口气,喃喃道:“还好,还好,玉佩没丢!”他轻轻抚摸着玉佩上的龙纹,想起程允锋,眼圈不由湿了,心想:“那长河宝刀虽然贵重,但是程大人已经赠送给我,丢了也倒罢了,这玉佩却是程大人家传之物,要交到他老母亲手上,若有遗失,可真是罪过不小。”想到程大人老母若得知儿子战死边城,尸骨现天,连个坟头都没有,不知会痛成什么样子,眼泪终是收止不住,流了下来。
    “若是程大人能活着……”
    他目光中的神采,一现即逝。
    活着又如何?无望地守着死城,最终的结果,还不是一样。
    程大人临终前说“城失可以复夺,人死却不能复生,是我一意孤行,不让寸土,誓死据城,才害了全城军民百姓。”莫非这城守得真是错了?“人生非为求死,有生便是希望!”而那希望,却又在何方?
    自己投身于军,为的不过是能填饱肚子,每天虽食则人肉,饮则人血,总比饿死为强,却又在何时,将程大人当成了自己心目中的偶象?番兵破境,连朝廷都不闻不问,我在这里,又想什么国家兴亡?对于自己来说,活着,便是忍受饥饿,苦熬岁月,有什么可想,又有什么好想?一念及此,不由苦笑。
    意识回到现实,忽觉腹中饥肠辘辘,干渴难忍,随手在身边挑了几片沾满露珠的枯叶,塞进嘴中。嘴里仍有残沙,他咀嚼一通吐出来,只当漱口。反复几次将残沙吐净,才收集叶片,聚水而饮。此时耳中呼啸之声,仍自不停,令人颇为不爽。
    “奇怪。”他敲敲脑袋,抠抠耳洞,忽然觉得,这啸声与那沙暴龙卷,虽然气势相若,但是颇有不同,仿佛并非在意识上的残留,而是真切的实在。
    “是水!”他眼睛一亮,掖起玉佩,循声向前奔去。
    林间积叶甚厚,直没膝上。表层遇雾结露,下面湿腐不堪,走起路来如踏深雪,颇为难行,不一时常思豪两条裤腿己被打湿浸透,他顾不得许多,勉力向前。
    走了好长一段路程,积叶渐渐薄了,露出地面,脚下实在有根,走来轻松许多。眼前林木渐稀,阳光丝丝澄透,将木叶照得更添翠色,天地间一片明澈动人。
    忽然白光大盛,常思豪不由得眯起眼睛。紧赶几步,走出林外,眼前豁然开朗,但见澄空如碧,至远至清,浮云如同碎絮,柔白轻软,仿佛仙子的宣床。远处青山浅影如描似画,绿野如黛,草色一新。原野上罩着一层如烟水色,渺漫弥远,生趣盎然。
    常思豪向来只见满目黄沙,龟裂的土地,哪里见过如此景象,一时呆愣愣僵立,宛如置身梦境。忽然脸上感觉有水雾飘来,那如雷鸣般激荡的声音爽然在耳,侧头望去,不由又是一惊!
    只见不远处横着一条极阔大河,洪波滚滚,浊浪滔天,犹如万马狂奔,其势雄壮之极。河间有一处所在,两岸巨岩相挟,将河流收紧,形成一个中断,浊流垂泻而下,击起水雾万千!
    阳光在水雾中幻照出一道七彩巨虹,仿佛天桥,直通仙家庭院。
    常思豪呆怔半晌,方才欢叫一声,向河边跑去,寻个缓坡,下到水边,俯身掬起一捧,仰头便喝,才喝半口,哇地吐了出来,原来水质极混,仿若泥汤一般,难以入口。无奈在河边寻个岩石存水的凹处,跪趴于地,伸嘴吸些清水。水底沉着泥沙,吸力大些便会翻起,喝了两口,颇不畅意,抬头发现前面还有一个大的水洼,赶忙跑过去,咕嘟咕嘟,喝了个饱。后来干脆撩起水来,泼个一头一脸,方觉痛快。
    直起身来,抹抹脸上水痕,只觉清爽无比。于是脱下衣服在水边揉洗,晾在一边,然后又洗起澡来,洗到肩头,感觉微痛,侧头瞧瞧,那被番兵砍过的刀口,居然结成硬痂,几乎好了,再看肋间被枪刺破的皮肤,也结痂长好,不禁又高兴又奇怪。他哪里知道,袁凉宇给他吃的那两块点心之中,含有七红散和化脑丹,乃外伤及通络之灵药。
    洗罢身子,想起往日在家乡土城的干旱情景,村人不肯迁移,困守家园,每日食不果腹,焦渴不堪,不知哪日便一头倒下,成了乌鸦口中之食,比之此处,真是一个天上,一个地下。这莽莽神州,竟有如此壮丽山河,真是做梦也想不到。心念及此,望着滚滚浊流,胸中豪气顿生,恰逢尿急,童心一动,便爬上旁边高高一块岩石,挺起腰杆,向这大河之中,撒起尿来。
    尿线迎风泼洒,闪耀金芒,点点滴滴,落入如洪水般倾泻的长河之内,和着雷鸣般的轰响和如雾如烟的水气,滚滚逝去,气象万千,令人好生痛快!常思豪一脸顽皮坏笑,口中洁白牙齿,在阳光下闪耀着星星般的光芒,这也是许久以来,他第一次露出几乎己被忘却的笑容。
    “这娃子!竟敢往黄河里撒尿,也不怕惹怒了龙神,抓你去喂王八?”
    常思豪吓了一跳,回头望去,只见一个头上扎了布绳,肤色黝黑,满脸皱褶的老人和一个年纪不过十余岁的小丫头抬着个羊皮筏,站在自己身后不远处。老人穿着白粗布的坎肩,腰束粗绳,裤腿挽起,赤着脚板,看来虽然年纪不小,但是筋骨棱角分明,一点不见衰弱之象,刚才喊声虽然严厉,可是看脸上却是笑呵呵的。那丫头发丝黑亮如墨,头上梳了两个小髻,用辫子缠得紧紧,十分俏皮。肌肤如同亮栗,健康而有水色,上身穿着件洗得有些褪色的立领红衫,前胸微微挺起,勾勒出青春耀目的弧线,卷边七分裤下,露出浑圆结实的小腿,赤着一对脚丫儿,未经缠裹,却小巧玲珑,可爱之极。
    此刻她那一对黑白分明的秀目,正看着赤身裸体的常思豪,嘻嘻轻笑,也不害羞。一笑间鼻侧轻皱,腮边两个酒涡,十分好看。
    这老人一见便知是在黄河边放筏为生的筏子客,甚是寻常。常思豪未曾见过,故觉稀奇。又见那少女望着自己,脸上不由腾地红了,急忙使手遮掩,拾取衣物,胡乱急穿。
    老人一笑,不再看他,抬着筏子向下游走去。
    羊皮筏上,躺定一人,身上脏污不堪,头向一侧歪着,一只手无力地搭在筏子边上。
    常思豪一见此人,不由愣住。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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