李延慎在提出离去之时,心中已经有了完整的计划。他知道一定会有预测不到的事情发生,但完全没有料到会是这样一个牵扯颇多的人拦住了自己。
    他皱起眉,立刻对车夫说:“不要停,直接冲过去。”
    可那人已经大喇喇地走到路中央张开了双手,广大的绛纱袖子随风轻摆,一如他脸上志得意满的笑容。
    车夫担心冲撞贵人,犹豫再三还是勒住了厮缰,委屈地低垂下头。辘辘的车轮声归于宁静,只有那人一步步趋近的脚步清晰可闻。
    李延慎没有心思责备他,而是转头看向沈觅。两人心有灵犀,略换过眼神,车中就传出了醉汉含混不清的嘟囔与作呕的声音。
    那人却丝毫没有被迷惑,还是走上前,撩开了车帘。
    他对李延慎露出微笑:“李驸马,新婚之夜,匆匆何往呀?”
    李延慎气定神闲地将正装作大醉的沈觅的身体扶正,才叉手行礼,恭谨地问候道:“姚驸马。”
    那人正是宜安公主的驸马姚潜应。
    “好友难抑喜悦之情,喝得大醉。我本想留他住下,怎奈他执意要返家,还要我相陪。我实在拗不过,就想着亲自去送他。”
    姚驸马斜眼审视了一番隐在李延慎身后的沈觅,隐约可见他满面酡红,嘴角勾着散漫的微笑,是喝醉了的样子。又提鼻嗅了嗅厢中气味,姚潜应微笑着说:“李驸马此举果然如琅琊王一般忠义为人啊。可是此事,荣显公主知道么?”
    李延慎心中一滞,脸上露出腼腆笑容。“我怎么会隐瞒公主呢?微不足道的小事罢了,公主十分通情达理。”
    姚驸马颔首,轻声道:“延慎,你我同为尚主的驸马都尉。仗着比你略年长些,有几句话,我实在要劝诫你。”
    “驸马都尉尚主,与普通人的两姓之好、人伦之道自有不同,说是夫妻,但其实倒更似主奴。”
    李延慎微微一笑:“姚驸马竟将自己视作宜安公主的奴仆么?我并不这样想荣显呢。”
    姚驸马不怒反笑,兴味盎然地说:“点灯时便招你来侍寝,若未点灯,你敢去么?召之即来挥之即去,公主喜悦时你要陪着喜悦,公主发怒时你要跪下请罪,我说的有错么?”
    这确实是公主府的规矩,李延慎无从辩驳。
    姚潜应满意地看着李延慎的眸光冷了下来,又笑嘻嘻地说:“李驸马比我强些,到底有父兄可以倚仗,荣显公主会给你留几分薄面,不然的话,即便她似长公主一般,夫君缠绵病榻之时仍在外与人寻欢作乐,驸马又能有何作为呢?”
    他羞辱了李延慎一番,还故作亲厚地执起他的手:“我说这番话,只盼贤弟心中早些有个准备。若是仍如寻常夫妻一般对待公主,待触怒天颜,你就难辞其咎了呀。”
    李延慎喉头耸动,轻轻地吐出气息,才勉力强笑了出来,展袖行礼说道:“多谢姚驸马的提点。这一番话,我自当铭记于心。”
    李延慎走后,一旁的侍儿上前,困惑地望着姚驸马:“都尉,您为什么要那样说?回头李延慎将这话告诉荣显公主,荣显公主一定会在帝后面前说成是公主授意您挑拨驸马。”
    此人名唤阮通,是宜安公主府上的亲信。
    姚潜应不悦地瞥他一眼,却还是不敢直接出言斥责,淡漠地解释:“李玠权柄通天,异姓封王,天底下除了皇族,谁的出身高得过他的两位嫡子?李延慎虽然不爱卖弄,到底是心高气傲。他不会将自己的妻子作为高高在上的帝女一般供奉,更不可能将这种话到她耳边去说。”
    他斜睨着阮通,轻笑着说:“他到底与我不同。他虽然尚主,心中却是将荣显做妻子看。而我贫寒出身,尚主了,就将宜安公主当主子看了。”说着轻拍阮通的肩膀,“说起来,我与你,似乎也并没有多少不同呢。”
    阮通感到背后涌上阵阵寒意,恨不得立刻跪下。干笑几声,十分诚恳地说:“都尉,您这是怎样的话?至公主于何地,又至小人于何地啊……”
    姚潜应冷笑几声,不再多言,吩咐道:“你去找几个可靠的人,抄近路跟上去看看。”
    看着阮通面露不解,姚潜应讥讽道:“难怪荣显比你家公主受宠,她身边的宠奴也比你来得机灵些。”
    他目露鄙夷,冷声道:“我嗅过,车内酒气极淡,一定是在府内盥洗醒酒过。再者,那车夫面色惊恐,屡屡不安地向车内窥视,一定有人叮嘱他要避人耳目。更何况,李氏高门豪族,又是驸马亲自送客,又怎么会不带随从呢?”
    他看着阮通露出喜色,哂笑道:“好好跟着,查清楚了,你就又为公主立下大功了。”
    此刻,车内的李延慎也得出了类似的结论,与沈觅一同陷入苦思。
    “我们破绽极多,宜安公主又一向与荣显不睦。姚驸马不会这样轻易地放过我们。”
    “不如先去我那里,你再悄悄地走。此事一旦出了纰漏,宜安就会闹到御前,伤了帝后的颜面,即便公主想‘体谅’你,恐怕也不行了。”
    李延慎苦笑:“来不及了,我们还要赶在二更之前回府。”
    外面的车夫说话了:“公子无须忧虑!这云京巷道繁复,再没有比我更清楚了。”他拍着胸脯担保。“甭管是什么人跟着,我一定能将他们甩开。”
    车夫十分殷勤,显然是还担心着刚才忤逆李延慎的事情,生怕受到贵人的责难。
    李延慎语声带笑:“那就有劳了。”
    那车夫心中安定下来,当即一扬鞭子,将拉车的畜生驱赶得更快。
    含光寺坐落于雁南山之上,本是云京别宫的一部分。因为孝敬皇后曾在此小住过一段时日,因而备受京中达官贵人的追捧,无论生时祈福打醮、死后超度亡魂,都被传得神乎其神。陛下登基后将此地开放,与民同乐,含光寺的香火便越发鼎盛了。
    在雁南山脚的圆通巷,都是各色香烛纸钱的铺子,平民都对此地有几分避讳。车中的沈觅闻到了浓郁而凝涩的香气,也不安地皱起鼻子。
    “你怎么会这样荒唐,竟将一位姑娘安置在这样的地方?”
    “没有办法,这位姑娘执拗地要住在这里,方便与她过世的姐姐作伴。”李延慎惋惜地说:“她姐姐是横死的,火化后便供奉在寺中由僧人超度。”
    两人都曾在宴乐时见过名满云京的红杜,不由慨叹一番。李延慎又说:“镜儿姑娘性子十分……与人不同。请你小心地迁就她一些。”
    沈觅嗤笑:“你们大族贵胄,走到哪里被人捧着,偏偏爱在世人都瞧不起的娼门女子面前伏低做小,一掷千金求人家一个好脸色。我没有这样的习惯。”
    李延慎也不生气,笑着说:“正是因为出身大族,才没有那么多好计较的。如果真与那些命如草芥的伶伎们怄气,太没有男儿气度了。何况一掷千金都是平民的说法,不过是求个乐罢了,算不了什么。如果花些银子就逼着女子强颜欢笑地应承,实在是太过小气,会受人耻笑的。”
    沈觅深知京中公子们的纨绔习性,明白李延慎所言不虚,可还是讥笑他:“你这样说,可见是把那位姑娘看得极轻贱,觉得不值得与她计较,哪里是真的疼惜人家。你也无需担忧公主了,天潢贵胄自然也不会和你计较。她如果不体谅你,实在有失皇家气度。”
    李延慎心中一紧,又想起了姚驸马的话,觉得分外憋闷。可他不愿与朋友分担,只能无奈地笑:“难道我处处拗着镜儿姑娘,你反而会觉得我怜香惜玉么?”
    沈觅正想继续反驳,李延慎却笑道:“改日再谛听高论吧,今天怕没有足够的时间了。”他撩开车帘。
    “停车,我们到了。”
    普通的青瓦民居,矮墙之内的小院子里还种着几畦瓜果蔬菜,在暗夜里自有一股清凉的香气,散发着勃勃生机。
    因为担心有登徒子滋扰,李延慎将巷道两侧的左三右二五处民居都买了下来,可镜儿嫌弃里面的院子没有人气儿,偏爱住在最外的一处院落。
    她亲自挑选的一对老夫妇、一个婆子和几个小丫鬟和她住在一处,倒是也不算空。李延慎拍拍榆木门板,便有佝偻着背的老奴前来应门。
    他提着灯笼,转动着有些浑浊的眼珠,竭力辨别着来人的相貌:“我不认识您吶,您走错了。”
    这样唐突生硬,见惯了高门家奴礼仪的李延慎轻轻笑了。想来女子独居在外,谨慎些是应该的。
    他和气地说:“是我与你家娘子一起将你们买回来的,你忘了么?”
    那老奴这才想起是谁,忙向内通报了,才将李延慎及后面的车马引了进来。
    屋子并不大,双扇的织锦屏风后面,镜儿正松松挽着半翻髻,裹髻的洒金红罗低垂到额前,让她冷淡的面容更有几分朦胧的美感。
    她怀里抱着最爱的那曲颈琵琶,懒懒地拨着弦,略抬起头望向李延慎,眼波又在沈觅身前一转,漫声问:“今天不是公主下降么?驸马怎么来了?”
    见镜儿惫懒的样子,李延慎只好自己招呼着沈觅坐下来,将让镜儿帮忙去送香囊的想法说了。
    镜儿纤长的指尖摆弄着软枕上的流苏,头也不抬地说:“我刚从外面回来,疲累极了,恐怕无力襄助公子了。”
    李延慎一笑,说:“我当日确实说了轻慢你姐姐的话,是我不对,娘子何必忌恨我到现在?”
    沈觅戏谑地望着李延慎,话语里却讥讽着镜儿:“瞧瞧,你殷勤相助,可人家并没有承了你的情呢。”
    镜儿瞥他一眼,说:“我是女子,更是小人。公子既然将我这样的麻烦揽上身,应该也不是因为稀罕我的感激回报吧?”
    “原来是这样。古语讲施恩不望报不假,可也讲了投桃报李。可姑娘自比小人,甘愿低人一等,自然不能以这样的标准去要求。那姑娘这般言谈举止,也不为奇了。”沈觅看出镜儿有几分傲气,说的话句句诛心。
    “公子好一口利牙,倒比我这女子还强上几分呢。”镜儿果真粉面泛红,支起身来,一双凌厉眼睛含怒望着沈觅。
    李延慎暗暗叹息,微笑着打断二人:“我是没有那样的福气,能受娘子的感激,可惜也没有时间与娘子多说。即便娘子对我不屑,还请看在家兄的面子上,施一次援手吧。”
    镜儿多年浸淫欢场,侍奉贵人,察言观色的本事极佳。到底是寄人篱下,纵使李延慎声气很软,镜儿也不敢再推脱,仍是冷着一张脸,说:“既然是李将军的事情,我自然是义不容辞,但凭公子吩咐吧。”
    此时那侍奉镜儿的老奴却在门外低语:“娘子,又来了一拨人,正悄悄地藏在外面,往院子里窥视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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