河北北部,燕山以南、太行以西的这片广阔区域,从来都不是什么安定的地方。
    数百年来,这里河无定道,堤不成型,沟壑纵横,地势低洼。当年大宋占据此地的时候,利用星罗棋布的大洼、大淀,构建了塘泺防线。随着宋辽两国沿边拉锯,在两国边境上,就出现了许多藉着湖泊塘淀存生的水贼。
    后来大金入主中原,这一带的军寨、军堡大都废弃了。但一次次的通检推排、一次次的扩地、不断加码的杂税,迫得当地的百姓生存艰难,不断逃亡,终于把一处处大泽都成了朝廷弃民群聚的渊薮。
    此时朝廷与蒙古连场大战失利,河北各地又连遭天灾,诸军州人民凋敝,田地抛荒,各地兵马总管、节度使、刺史对地方的掌控愈发松散。于是,什么私盐贩子、江洋大盗,绿林好汉,销赃的商贾、聚赌的大豪都在连绵湖泽间出没。以至于这片化外之地里,形成了独有的经济风貌。
    到大安三年以后,又有数量巨大的北疆溃兵陆续涌来,投入到了这张隐秘而实际存在的大网里。
    馈军河的上游,五官淀的西缘,有一处深藏在水泽间的小小滩地。上有一座原木搭建、结构粗劣的无名野店,便是大网上的一个节点。
    因为连续两年干旱的缘故,这片芦荡里几条小河沟的水量接近枯竭,但水文环境依然复杂,深深浅浅的洼地和沼泽星罗棋布,路很不好走,朝廷的巡检和土兵不到万不得已,没谁会往这里来。
    这天上午,店主人徐瑨早早地开了门,在门前空地摆开桌案,又取了个炖煮整夜的胡羊头出来,用小刀仔细削着肉,随着他的动作,晶莹透亮的羊头肉被削成半透明的薄片,香气扑鼻。
    徐瑨是寿州府颍上县人,下吏家门,读过些书,练过些枪棒,开得二三石的弓。他少年时在老家惹了事逃亡,靠这野店营生很久了。十几年下来,没没攒下多少钱财,却结了不少善缘。
    什么害时疫的差役、受金创的军校、丢盘缠的书生,摔折腿的剧盗、遇陷害的官人、遭瘟病的客商,投亲不遇的逃人、浪荡江湖的豪客,只要来了这处野店,徐瑨或是收留养伤养病,或是帮着掩藏踪迹,或是资助盘缠川资,凡此种种助了不知多少。
    去年秋天,他还接应了一队从北疆来的溃兵,帮他们在馈军河下游找了一处废弃营地安顿。对他来说,那只是件微不足道的小事,做完就忘。
    徐瑨完全没想到那个年轻的溃兵首领,便是曾在大军撤退过程中多次为众人断后拒敌的郭六郎。
    他更没想到,郭宁沉寂了许久,忽然就翻了身。他不仅迫退了盘踞在涿州的铁瓦敢战军,更一举成了五州范围内三十一处溃兵营地共同的首领!
    从那三十一处溃兵营地里,郭宁足足能调动两千四百名经验丰富的悍卒。此等力量一旦聚合起来,在河北诸军州的地方势力中,也是佼佼者了!
    这是何等样的号召力,何等样的威望!
    乌沙堡郭六郎的名头,徐瑨是听说过的。可这郭宁当年在乌沙堡,不是就只一个正军吗?那些溃兵首领们难道是嫌弃原来的日子太好过了,所以非得找个区区正军,来当自己的上司?
    徐瑨没从过军,也没参予过千军万马的厮杀,所以他实在很难理解,也无法想象郭宁在前年、去年的大溃退里,经历了多少艰难,才赢得这种一呼百应的声望。
    徐瑨皱眉想了好一阵,忽觉眼前人影闪动,他才发现自己手上动作停了一阵。他连忙集中精力,加快速度。一群大肚汉随时会到,可不能耽搁。
    眼前这位,骤登高位,正是受揽人心的时候。他愿意让自己的部下吃的好些,所以才给了徐瑨小赚一笔的机会……得奉承好了!
    出现在徐瑨身前不远处的,正是郭宁。
    郭宁原本在一处大树下,与身边围坐的少年军士们谈话。
    这些少年军士,便是各地溃兵首领们响应郭宁的招募,派到他帐下听用的。大体来说,都是溃兵首领们的子侄辈,年纪长者十六,小的才十三岁。
    能在乱世中存活的少年,没有庸人。
    这些少年里,有人勇猛可堪厮杀,甚至已经有了杀敌的经历;有人头脑灵活,能识文断字,对旗号、鼓角谙熟至极;还有几人来到河北以后过得艰苦,日常久经农作,手脚都是茧子,给人的第一印象有些愣,但至少也勤勉可靠。
    少年们彼此还不太熟悉。其中有个唤作倪一的,年纪较长,武艺也较出众。郭宁便让他暂时担任蒲里衍,也就是五十人长的助手。
    而亲卫们的蒲里衍,则是赵决。
    赵决很年轻,但有点老气,话不多。这几日反倒是郭宁和少年们聊得多些,这会儿大家的情绪都很放松,时不时哈哈大笑。
    正笑着,郭宁听见了沼泽深处传来的沉闷声音。他立即起身,站到了野店外头,向南眺望。少年们连忙扈从在后,三十余人,个个身板笔直,神情严肃,单手按着腰间刀柄,彼此绝无交头接耳,东张西望。
    倪一看了看郭宁,见郭宁颔首,便取出两面小旗,分左右立在地面,又抽刀在两支小旗间划了条长长的横线。
    隆隆的闷响愈来愈近,渐渐化作上百人脚步重重踏过污泥的轰鸣。
    少年人的眼神中不禁流露出期盼神色,有人提前就高高昂首,以示胜券在握。
    下个瞬间,两个百人队几乎肩并着肩,眼瞪着眼地从芦苇荡里猛冲出来,只稍一张望,便往旗门方向狂奔。看得出,他们都经艰苦跋涉而来,一路上不知在泥涂中打了多少滚,许多人从头到脚都成了泥黄色。
    其中一个百人队后力不继,狂奔一阵之后队伍越拖越长,最后只有十余人和前一个百人队同步到达。与之相比,前一个百人队全员俱在,而且精神明显更昂扬,甚至还在冲向旗门的同时整顿了队列。
    郭宁注意到,这队士卒在草鞋以外,还用芦苇叶子裹在脚上绑紧,从脚踝到小腿做成靴子的模样。如此一来,既能保护士卒的脚掌脚踝不被磕伤崴伤,也保护了小腿,不被断折的枯草苇叶割伤。
    这是个常见的窍门,对长途行军是非常有利的。但在长达二十里的行军竞赛中这么做,就得让将士们每隔一段路程都止住脚步,冒着被竞争对手追上或甩开的风险,去做耐心这些芦苇靴子。
    不是深受将士信任的都将,绝对做不到这一点。
    这个百人队的都将是韩煊。他是最早来到馈军河营地,参与决议前往山东的溃兵首领之一,这些日子办事十分得力,郭宁都看在眼里。
    看到郭宁向他走来,韩煊躬身行礼,又骄傲地挺起胸膛。
    他张了张嘴想要说几句,发现自己一路上呼喝激励,嗓子完全哑了。
    五州三十一营地的范围内,有些首领只愿服从郭宁,但想继续保持自家的独立姿态。也有一些人,则带着部下赶来投奔,使得郭宁可以直接指挥的兵力再度增长。
    于是郭宁决定将之编为七个都,任命七个都将分别指挥。第一、第二、第三都自然是骆和尚、李霆和汪世显。另外四个都,郭宁任命了临时的都将,但又宣布,各都的排序,乃至都将的位置,都要通过彼此争竞来最终确定。
    这一场下来,韩煊可谓实至名归了。
    郭宁用力捶了下他的胸口,从倪一手中接过一面军旗,郑重地交给他:“韩都将,拜托你了。”
    大体而言,金军诸猛安谋克使用黄色圆心的五色旗,而各地镇防军以土黄色和红色的旗帜为主。到了河北以后,溃兵们普遍困窘,也没那心思制作新的军旗,但早年用过的旗帜还是有不少留存下来。
    郭宁便用留存的红旗,改造成部下各都的军旗。旗帜不大,三角形,上头的字样也很简单:“第四都”。
    韩煊持着军旗,忍不住哈哈大笑,身后将士们虽然疲惫,也都欢呼。
    见这情形,边上另一名都将唉声叹气,连连捶地。
    这都将名叫仇会洛,与郭宁同是昌州溃兵出身。只不过郭宁是永屯军,而他是分番屯戍军的甲军,两年前从山东签来的。此人身材高大,武艺非凡,郭宁曾向他请教过铁骨朵的用法。
    仇会洛的心气甚高,二十里路程,能一路竞争到此,也属不易。最后功亏一篑,实在可惜。郭宁好言抚慰,授予他“第五都”的军旗,又提高嗓门勉励了两都将士,让他们稍作修整,预备饱餐一顿。
    后头徐瑨连忙吆喝伙计,把准备好的肥羊肉、烤饼、干炒面、糜子粥之类流水价端了出来。他这个乡间野店看起来破败,其实家底甚厚,藏着的好东西不少。
    在这世道,绝大多数普通将士们,不定哪一天就会填了沟壑、垫了刀头。他们的想法,比首领们简单得多,所以和他们谈什么活路、前程都落不着实处。对他们来说,能吃饱饭就是最好的;而能比一顿饱饭更吸引人的,唯有一顿带荤腥的饱饭。
    两都将士凌晨出发,早就饿得紧了,见到美食当前,人人喜笑颜开,个个狼吞虎咽。韩煊的部下,每人额外得了一根羊骨,一碗羊汤,更是得意洋洋。
    正吃得满心欢喜,芦苇荡里又传来隆隆脚步声响。
    将士们互相看看,窃窃私语不断,隐约有些骚动。
    - 肉肉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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