自从移剌楚材来到馈军河营地,便一手担负起了诸多军政庶务,隐然成为郭宁的左膀右臂。但实际上,在三州溃兵们眼中,真正的自己人始终都是那些有过一同奔逃逃亡经历的同袍。
    所以,当郭宁率军南下的时候,负责留守在馈军河营地, 代理指挥权的骆和尚和汪世显两人,才是真正意义上的心腹。
    骆和尚的性子大大咧咧,很是粗豪,动不动拿着醋钵大的拳头说话,但实际上粗中有细。那种纯粹的莽汉,在过去几年的大惨败大崩溃中早都死绝了,活不到今天。
    而汪世显外表温和, 甚至有些软绵,但自家有一套汪古人的班底,是郭宁麾下出骑兵最多的一部。
    这一日清晨,天还没亮,骆和尚便去见汪世显,路上大概见到了某些将士松散,心情不好,离开了汪世显的营地以后,脸色还带着铁青。
    过了一会儿,汪世显大约是被骆和尚喷过了,有些灰头土脸升帐,随即下令全军紧急集合,准备全装负重行军训练。
    这种训练,是郭宁经常组织的。众将一开始觉得折腾,后来渐渐发觉了妙处。通过行军训练,不止可以锤炼将士的体格和意志, 更能培养士卒之间、官兵之间的互助情谊,通过各都、各什的竞赛比试, 也增强了将士们的凝聚力。
    行军训练分成几种规格, 常见的有轻装奔袭, 也有重装的强行军。这两种训练几乎每旬至少一次,将士们训练到现在,个个都已经把安州等地的地形认得滚瓜烂熟。
    训练比较少的,是等同于紧急拔营的全装负重行军训练,当然这上头也没有轻忽。只是,虽说营地里的大部分设施都是临时的,容易拆卸,弃之也不可惜。但每作一次全装负重行军,难免后头连续几天折腾,所以这训练有过,但次数不多。
    这时候汪世显忽然下令准备拔营,营地里的将士和渐渐聚拢的百姓俱都哀叹,觉得汪世显未免多事,是不是扯着虎皮当大旗呢?有人仗着资深,跑到汪世显面前抱怨了两句,结果立即被汪世显以军法处置,拉出去痛打了二十棍。
    这下众人皆知汪某人是来真的,于是不敢怠慢, 纷纷领命而出。各部自行预备行军中要携带的帐篷、甲胄、武器、干粮、饮水、马匹、车驾、工具等等。
    按照军令,半个时辰之内, 皆要准备完毕,回中军帐复命,违令者斩,拖延者斩,军伍散乱者斩。
    有人注意到,骆和尚身为两名副将之一,却不在中军,代替他参予军议的,是他的师弟裴和尚。
    离营准备的时候,有人难免问一句。裴和尚轻描淡写道:“师兄有事出外。”
    此时骆和尚悄已经离开好一会儿了。适才他得到了一个紧急的消息,代表着某种可能。但他不愿意这种可能随意动摇军心,于是悄然出外,亲自前去探查。
    他带着十余名亲骑,一人双马,沿着馈军河旁的滩地,向上游急速行进。在五官淀的西缘,他与本地著名的店东家徐瑨一行汇合,然后沿着水泽间人迹罕至的小路继续向北,快马加鞭进入遂州。
    遂州与安州等地一般,都是当年宋国兴建的,与契丹对抗的军事要塞。早年境内有梁门寨置静戎军,遂城县置威虏军,两地都有险固之名。百载以来,尚有铜梁门,铁遂城的美称。
    如今,这梁门寨和遂城县,都差不多荒废了。遂州本来就是小州,下面只有一个遂城县,县中还多塘泊、沼泽而少耕地。前两年,县里青壮被抽调一空,然后再也没有回来,估摸着全都已经死在了边疆,于是县中老弱百姓纷纷投亲逃亡。
    去年以来,遂州刺史出缺,朝廷大概也懒得理会,就这么一直凑合下来。到了今年,安州郭宁、易州苗道润、定州张柔等强豪纷纷崛起,更是各自招引民众,将大半个遂州都化作了无人区。
    但郭宁对这个方向的戒备从未疏忽,徐瑨便受他的委托,时常遣人巡逻。
    骆和尚和徐瑨两人进入遂州以后,沿着大路走了没多久,徐瑨勒马止步:“我派往遂州的巡哨,已经有两拨没有及时返回了,第三拨人手回禀说,发现了这个……”
    骆和尚顺着徐瑨所指,就看到了道旁的连绵尸体。
    这些尸体明显是向南奔逃途中被杀的。他们大部分人衣不蔽体,披头散发,显然是据点在深夜里忽然遭袭,这些人仓惶逃亡出外,两条腿却跑不过战马。
    有骑士在后不断追击,约莫用了一刻时间,将他们所有人都杀死,所以约莫两百具尸体在道路上铺陈了足有两里。
    徐瑨交游广阔,什么都会一点,也包括验尸。他下马来,仔细看过几具尸体。发现几乎每个人都死的干脆利落,杀死他们的人骑术和刀法都很精湛,纵骑掠过,一刀致命,使死者脸上惊恐的表情瞬间凝固。
    尸体都被搜检过,身上的钱财、食物或者比较好的衣服都被拿走了。
    骆和尚也下了马。
    他大步踏过道旁的两尺多高的深草,所去的方向,是一家人的尸体。
    像是父亲的人大概跑到一半折返回来,想要阻碍敌骑,结果脖颈中了一刀,脑袋立即坠落,和躯体只剩下一点皮肉还连着。
    母亲牵着一个大孩子,抱着一个小孩子,死在距离林地不过数尺的地方。她和大孩子都是背心中箭,而小孩子则被她紧紧抱在怀里,然后母子两人都被马蹄踏死了。
    骆和尚蹲下身,摸了摸死者背后的伤处。
    入肉的箭簇被粗暴地拔走了,死者大概最后挣扎过,伤口被剧烈撕扯。于是鲜血从伤口喷涌出来,在地面上凝固成豆腐样的一滩又一滩。
    “慧锋大师!”徐瑨唤了一声,将捡拾到的一枚箭簇给骆和尚看:“这是中都威捷军所部射生手所用的箭矢!”
    骆和尚瞥了一眼,缓缓站起。
    “是威捷军用的箭矢,但不是威捷军动的手。朝廷大军但有行动,东面绕不过靖安民,西面绕不过张柔,他们隔着几百里地放个屁,我们都能听见响。不是朝廷的军队!这是蒙古人用缴获的箭矢厮杀,蒙古人来了!”
    徐瑨的神情一滞,下意识道:“真的是蒙古人?可蒙古人怎么就到了这里……”
    “狗日的,那还用问?一定是北面哪处关隘被突破了吧,都是废物!”
    骆和尚忍不住连喷了几句粗口。
    他大步走回道路上,往来探看几次,仔仔细细地寻踪觅迹。很快就在道路上找到了鲜明的蹄印,还找到了一只蒙古人牧人常用的,用牛皮或羊皮硝制成的水袋。
    因为硝制不完全,水袋有一股浓烈的臭气,应当是在屠杀的时候皮绦断裂了,所以被它的主人直接丢弃。这样的水袋,骆和尚也有一个,当然要精致很多。那是去年他逃亡河北时,冒着绝大危险,亲手杀死一个蒙古勇士的战利品。
    这种水袋的规格,与蒙古本部有些细微差别。骆和尚认得出,这是属于老对手的特定装备。
    “是蒙古人下属的前哨精骑,弘吉剌部的阿勒斤赤。”骆和尚咬了咬牙。
    他庞大的身躯稍稍摇晃了一下,沉声说了一段蒙古语。随即转向徐瑨,用汉话重复道:“众敌在前,我们愿作先锋冲上去。围猎狡兽时,我们愿为先驱前去围赶。”
    “这是专为蒙古大汗奔走驱策的阿勒斤赤!他们来此,是为了替大军探查某道可进,某道可攻,某方有敌……蒙古人的主力就在后方,不会很远!他们已经来了!”
    说到这里,回忆里无数可怕的场景如海潮卷过骆和尚的头脑,让的额头青筋爆绽。
    他极其罕见地提高了嗓音,厉声喝道:“给我点起狼烟示警,然后我们立即走!快!快!快!”
    骆和尚尚且如此,部属们更是难抑慌乱。
    被骆和尚断喝过了,他们才匆忙下马,拢起大堆树枝柴禾。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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