郭宁往身后看看,指了一将:“马豹!”
    “末将在!”
    “你带本部,去占了那座屯堡,安排全军下处,清点屯堡里的物资,嗯,尽快列个清单予我。”
    马豹兴冲冲道:“遵命!”
    此时入港的船只愈来愈多,诸多人、马踏着滩涂、泥地出入周旋,局面难免有些混乱。
    按照初时的计划,应该是骆和尚所部率先登岸。但骆和尚所部配属的骑兵和辎重稍多,又因为先前船队在外海的调度,被拉到了后头,于是他索性率部在海塘高处休息,等后继的辎重到齐了,再行开拔。
    反倒是马豹所部,以轻装的步卒为主,大部分的物资由将士随身携带,故而已经点齐了人员,随时可以出动。
    阿鲁罕趴在海滩上,稍稍斜眼去觑,但见数百将士闻令即行。
    其中有上百步卒身后背着鼓鼓囊囊的皮袋,里面显然摆放着大量箭矢,他们一边走,一边又从腰间抽出用油布、油纸包裹的弓背,彼此帮着上弦。
    又有上百步卒手持刀枪,身后背着硕大的木盾或者圆形铁盾,无论刀枪还是盾牌,俱都精良。
    阿鲁罕有些见识,深知有此等装备的,绝非寻常军队,而这样的军队去往屯堡,若屯堡里剩下的那批手下胆敢反抗,只怕立时就要死绝。
    好在礁石那边,还有几个同伴逡巡,阿鲁罕偷偷地回头,向那边连连打手势。总算有人机灵,狂奔回去报信。
    从港口到屯堡,五六里地,马豹所部须臾即到。
    郭宁眯着眼,看着屯堡方向。马豹不愧是经验丰富的军官,他分出一个百人队,绕行屯堡外围,随即亲领甲士三五十人翻过破损的墙头直冲进了屯堡里,而弓手继之登上屯堡内外高点,张弓搭箭示以威慑。
    这屯堡里,看来真没多少人,更没有丝毫的战争准备。起初有些鸡飞狗跳和小儿啼哭之响,很快就平静下来。
    又过了半刻,一名士卒从屯堡方向气喘吁吁跑回来,双手奉上清单。
    郭宁接过一看,还以为马豹偷了懒。那清单上寥寥几笔,三五行字,不像是猛安谋克屯堡的家底,倒似是荒年即将卖儿卖女的贫户。
    再看那士卒,也是满脸不忿的神情。原来马豹所部,乃是当年在涿州北面山区攻打屯堡、山寨的老手,通常来说,能够头一批入城乃是美差。看这士卒的脸色,这屯堡里真没什么可捞的。
    郭宁又问:“进入屯堡的时候,可有杀伤?”
    那士卒撇了撇嘴:“一群快饿死的土兵,见了我们,立刻就跪地投降……我们打翻了几个,吓唬吓唬,却没有杀人。”
    郭宁再看阿鲁罕,不禁笑了两声。
    “既如此……起来吧,带着你的人,去海塘那里帮忙!”
    阿鲁罕磕了两个头,带着满身的泥水起来。他叫过了自家同伴,往海塘上头急奔,竟没敢问郭宁的来路。
    又过片刻,移剌楚材匆匆赶来:“节帅,那一行人……”
    郭宁挥退左右,把那清单递给移剌楚材,低声道:“海仓镇不知道我们要来,没有收到过行文,他们的屯堡里也没有粮食,屯堡里的存粮,不够千名将士一日的消耗。”
    “这……”
    “之前朝廷诏令颁下,我们是派了人,一同前往山东的,对么?”
    “是。代表朝廷传诏的,是近侍局的一个外帐小底,唤作赵和。我们派遣随同的,是杨诚之。”
    “我记得他是你的母族之人,在馈军河营地的时候,就很得力。随他同去的,还有精干的护卫五人。”
    郭宁虽然行事猛烈,却也有极其谨慎小心的一面。
    早前他在馈军河营地练兵的时候,就往中都城和宝坻县两地,陆续派了杜时升、李云、仇会洛和汪世显等重要人物,为后继的事宜作出铺垫。此回得到定海军节度使的任命,郭宁也同样派了人打前站。
    他原想让移剌楚材或者杜时升出马,但是,移剌楚材无所不管,军中琐事众多,须臾脱不开身。而杜时升要在中都保持着与胥鼎一系的隐秘勾连,并协调直沽寨等地的商业收益。
    至于其余武将……骆和尚以下,一个个都是凶横的性子、造反的胚子,轻易放出去,莫说不利辑睦地方,只怕半路上就和近侍局的外帐小底撕打起来。
    唯独靖安民是能独当一面的,但他是堂堂的副使,在整个团队里地位甚高,又不合出外。
    所以最后担负这个职责的,是移剌楚材的助手杨诚之。
    郭宁给了他一个通事的职务,令他陪着近侍局的人,沿途稍加奉承,另外也大致探看莱州内外的局势,具以书信报闻。
    沉吟片刻,郭宁皱眉道:“他回返来的书信,我是看过的,现在想来也无异状,可是,怎么就……”
    按照杨诚之的书信所述,他在十天前就到了莱州,拜见了暂代莱州事务的观察判官路钧。那路钧年纪虽然老迈,但在莱州地方上颇有名声。其父路伯达,曾任翰林、太常卿,曾有买田赡学的事迹,算得上世宗朝的良臣。
    路钧当时就受了诏令,也承诺立即通报定海军下属的莱州地方官并各路猛安谋克和镇防军,让他们准备迎候新任的节度使,并要求沿海各处屯堡、港口提前预备军需。
    莱州本地既然顺利,杨诚之又转去了益都,拜见山东东路兵马都总管、山东统军使完颜撒剌。
    完颜撒剌便是从定海军节度使上擢升的,乃是郭宁的前任和上司。不过,此君在半个月前率两万军北上中都勤王,结果才离开益都百余里,就在滨、沧一带遭到蒙古轻骑的袭击,损兵折将不少,狼狈退回了益都。
    这位也是当朝的女真人宿将之一,难免拿大;又或者打了败仗,心情不好。近侍局的赵和倒是见到了他,交接了文书,杨诚之候见数日,未得回音,这会儿还在益都耗着。
    地位更高的名臣大将,郭宁也不是没杀过。区区一个完颜撒剌,他并不在意。何况按当下的局势变化,蒙古军迟早会往山东来,到那时候,朝廷的体例和规矩,全都要荡然无存了。
    麻烦的是粮食。
    郭宁离开中都路的时候,当地斗米已至千余钱,胥鼎到处哭着喊着搜罗以供军需。所以船队所携的粮秣数量并不充足,经过海上的消耗,现在只够本部食用五日。
    本以为抵达莱州以后,能从容调度补充,谁知道登岸以后会遇到这样的局面?
    女真人的谋克如此穷迫,这是没想到的第一条;莱州地方全无预备军需的举措,这是没想到的第二条;莱州的驻军,甚至都不知道新任节度使率军将至的消息,这是没想到的第三条。
    不该如此的。莱州是定海军节度使的驻地,当地人是疯了,傻了,还是吃了熊心豹子胆,竟不奉承新任的节度使?
    这其中,隐藏着什么?
    眼下这局面,就算船队转往北面三山下的另一座港口西由镇,也来不及了。兵马重组,登船再下船,至少又得再花两天。万一西由镇那边也如海仓镇一般古怪,郭宁所部可就眼看着要断粮。
    军队不可一日无粮,再怎么忠心耿耿的士卒,一旦没吃的,就要逃散,就要暴乱。郭宁若要避免这局面,就得发兵去抢掠民间的存粮。
    新任的定海军节度使,刚一到任就在辖境打草谷?真要这么做了,不仅对地方有剧烈扰动,对自家的名声也是打击,对日后在莱州的立足,更会平添变数。
    或许,莱州境内有人正想看到这样的情形?
    “节帅打算怎么应对?”
    “从这里到莱州治所掖县,约莫百里,我打算提轻骑两百,直趋腹心,控制局势。晋卿以为如何?”
    “以郎君的勇猛,莱州难逢敌手。不过……”
    移剌楚材苦笑着摇了摇头:“郎君,你现在是一镇节帅了,动辄行险,不是大将该做的。何况,此地既然有人谋算我们,焉知没有后手?此举太险,太险。”
    “嘿!”郭宁翻了个白眼:“那你说,我们怎么办?”
    两人说到这时候,先前登岸的伙头军,已经开始锅造饭。随着袅袅炊烟升起,柴火熏烧的气味,干粮被煮熟的香气随着海风飘散,也被吹拂到此地。
    移剌楚材眼前一亮:“有个主意。”
    “你说。”
    “此地的谋克很是窘迫,是么?此地本来的编户齐民也饥穷不能自给,故而全都去投靠了海仓镇西面的盐场,对么?”
    “按那阿鲁罕所说,确实如此。”
    “那么,我们放粮。”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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