吕函站住脚,看看郭宁。
    她说:“明天再作蒸饼给你吃……我还有蜂蜜,也很甜。”
    郭宁哈哈地笑了,他用力挥了挥手,往军营方向返程。
    两人年少时候,同在昌州边堡,在一个灶里吃饭,共同经历过许多次战争。这样的话,两人不知彼此说过多少回,也不知向其它的同伴说过多少回。
    郭宁十三岁的时候第一次上战场。提着刀出门前,他就这么叮嘱吕函小心。明明前一刻他还说些没皮没脸的笑话,忽然来了这一句,吕函当时就哭了。
    那天吕函也做了蒸饼给郭宁吃。可当时没有蜂蜜,莫说蜂蜜,连黑糖红糖之类也是没有的。
    战争何等残酷,一晃年数年过去,两人愈是经历得多,愈知道死生在天,有时候和小心与否关系不大。
    当年两人都是半桩孩子,昌州的老卒比他们经验丰富,比他们更小心的不知多少,但几场大仗下来烟消云消,一个个活生生的人全都化为血泥,没入土壤,一座座的军堡百不存一。
    哪怕郭宁的地位渐渐不同,吕函的身份也随之拔高。可刀剑加身的时候,谁来认你几品官呢?大金国的元帅、都统、都监、万户,就算一个比一个溜的快,那几年里死在战场上的,也有许多了。
    大战将至,这样的祝愿也就只是祝愿罢了。
    反倒是吕函,很想对郭宁说些什么,但又说不出口。两人彼此太熟悉了,有些话如果非要讲清楚,倒像是刻意生分。
    听赵决说,这几日里,郭宁常常深夜不睡而黎明即起。
    吕函看得出,郭宁明显瘦了些,眼睛里带些血丝,胡髭也有些乱。
    吕函也知道,他从马厩走出去,经过军营,和将士们谈笑的时候,又会神采飞扬、信心十足,皆因非如此,就不能给将士们信心,就没法领着将士们出生入死。
    这些日子里,不相干的外人都觉得郭宁成了一方大员,富贵可期。可吕函看得清清楚楚,郭宁眼里,根本就没有富贵。
    那些官职和权力,只是不断地给郭宁肩膀上增加压力。而郭宁背负着这样的压力,变得愈来愈刚强,愈来愈凶狠,愈来愈令人生畏。
    别看将士们对郭宁很亲热,那是因为北疆老卒们尚在。莱州地方上的百姓们提起郭宁,许多人就连大气都不敢喘,毕竟郭宁杀得人头滚滚,承诺给百姓的,却都还没有做到。
    那也是没有办法的事。
    自从郭宁在河北塘泊间遇袭,吕函的大弟吕素身死,郭宁就成了个永不停歇的陀螺,而且他总像是被鞭子抽打着,被逼迫着一分一秒也不停,每一日都在刀尖上跳舞,看似横冲直撞,却又如履薄冰。
    一个人的时候,行事尽可以痛快淋漓,无非一死。当有十人指望你的时候,还能这样么?百人呢?千人呢?万人甚至更多人呢?当某座关卡明明白白横在眼前,一旦跨不过去,就会带着所有人坠入深渊呢?
    就算郭仲元在益都打了胜仗,莱州这里,也不可能有必胜的把握,终究一切都要在厮杀场上见分晓。最终战事会是如何结局,吕函知道,郭宁有期盼,却不敢说有把握。
    吕函几乎从不参加郭宁召开的军事会议,但郭宁的一切决定,都不会瞒着吕函。
    所以吕函也明白,郭宁为什么会突然这样讲。
    这一次的厮杀场,有个和此前不一样的地方。那就是,负责海仓镇的守将,并非郭宁本人。
    郭宁所领的精锐部队,是打算用在最关键时刻的。在绝大多数的时间里,他们都会养精蓄锐,直到时机到来。
    在此之前,海仓镇的守备事宜会交给汪世显,而掖县及周边营垒的镇守主将是靖安民。到西由镇三山港一带,镇守主将则是郝端。
    因为郭仲元的胜利,蒙古人以为郭宁的本部精锐正在益都。所以蒙古军的主要精力,必定会摆在野战截击郭宁本部上。
    但也正因为郭仲元所部被抽去了益都,定海军用来据守各地堡垒的兵力,就愈发薄弱了。
    这才是郭宁的计划里最危险的一环,蒙古人就算只出一分力、两分力来攻打军堡,以他们横扫中原的力量,较之于莱州,本来如泰山压顶。何况定海军的兵力还被分薄?
    郭宁所部夺取胜利的前提,不止是郭仲元所部成功的伪装,还需要靖安民、汪世显等人能够守住他们负责的军堡,给郭宁创造机会。
    他们能做到么?
    海仓镇能坚持住么?莱州各地的军堡,能坚持住么?没人有十成把握。
    定下这个作战计划以后,郭宁甚至私下里提议,让吕函等人登船到海上,以防万一。但这提议被吕函严词拒绝了。
    吕函告诉郭宁,她一定会待在海仓镇,以稳住守军之心。
    她和海仓镇的所有人,都会全力以赴地坚持,坚持到郭宁找到那个出击决胜的机会。
    看着郭宁走远,吕函转过身,从海仓镇屯堡的正门出来。
    正门半掩着,对外的说法是,还有百多名将士留守,吕函时常往屯堡里去一次,是为了打扫。门口有个什将带人把守,这什将乃是赵决的得力下属,素来谨慎精细。
    定海军的将校们都深知蒙古军非常重视抓舌头拷问,力求掌握军中虚实。所以就连本方的寻常将士们,也不能知晓郭宁所部的真实情况。为了加以掩饰,上上下下都费了很大的工夫。
    离开正门再走了片刻,就越过了两侧军堡高墙夹峙的窄路。站在高地边缘,吕函忽然看到汪世显箭步登上壕沟旁的一处墩台大声呼喝,他的部下闻令奔走,将悬在左近几处的铜锣一齐敲响。
    这会儿忙着修建营垒的百姓们,大都没有经过军事训练,而且聪愚、壮羸混杂,想要管理好他们,有一个前提,就是命令越简单越好。
    汪世显每日里交待任务的时候,都尽量把当天的工程拆分成最细小的项目。而除此以外,需要百姓们牢记的军令,只有一条,就是一旦铜锣示警,所有人放下手头的事情,全速赶回营垒内集合。
    此时铜锣果然大响,吕函视线范围内,无数细小如蚁的身影初时疑惑,随即反应了过来,往自家在营垒的居处去。半途中难免慌乱,有人互相冲撞践踏,待到军官过来挥鞭乱打,这才消停。
    壕沟以外,距离营垒较远处,有批壮丁正修建一处戍台。他们也立即扔了工具,狂奔回来。
    应该驻扎在这个戍台的几名士卒,起初跟着一起跑。跑了几步,有个士卒折返回修建到一半的戍台,攀爬到顶端眺望。
    随即他从身后取出了两面红黄色、三角形的小旗,向本方营垒连连摇晃。
    晃了没几下,营垒方向也有士卒取出同样规格的旗帜摇晃,还有一缕狼烟陡然升起。那士卒这才手脚并用攀爬下戍台,追赶同伴们。
    这阵子军中推行了新的旗语,通过不同的旗帜颜色,不同的摇晃方法,能精确表达出敌人的情况。一开始不熟悉的话,会觉得麻烦,但这会儿大家都已经用的精熟。
    比如汪世显,就是极其熟悉旗语之人。
    他的脸皮抽搐几下,冷哼了一声:“蒙古军本部的阿勒斤赤,一百人,两百匹从马,来得够快!”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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