元帅府内杀声大作。
    元帅府外亦然。有人到处放火,烟气缭绕,遮挡视线。火光和浓烟之下,隐约可见百余人披头散发,赤裸上身,喊着号子推动不知从哪里搞来的庞大冲车,正要去撞门。而数量更多的甲士按捺不住性子,已然口衔刀剑,高举云梯。后头弓箭手疯狂泼洒箭雨,掩护他们争前恐后向前,攀登元帅府的高墙。
    终究这是大金国的中都,女真人似乎早已奄奄一息,但其实力又似乎总还能再挤一挤,出来一点。或许女真人的尊严,不允许他们承受反复的羞辱;又或许,在被蒙古人屠杀之后,又遭一个汉儿权臣死死压制的感受,使他们失去了理智。
    他们冲了上去,一时间,声势十分惊人。
    但落在真正有军旅经验的人眼里。这只是仗着一腔血勇而发起的无脑冲击,只消顶过一波,他们立即就会崩溃。
    都元帅府正门上方,董进持弓而立。城下叛军发射的箭失飕飕地掠过他的身边乃至耳侧,董进直接张弓搭箭还射。
    夜色中双方都射不太准,他这一箭落空。但他浑不在意,转而对部下道:“打退这一波,女真人就没有胆气。等到天明时各部入城,他们有一个算一个,都死定了!”
    部下提着刀,回身望望府邸里头:“只怕元帅那边……”
    “不必担心。无论是谁在府中作乱,无论他们有多少人,当着元帅亲自坐镇,他们都是找死。”董进信心十足地瞄了半晌,再发一箭。这箭穿过几缕烟雾,正中一名试图攀上墙头的甲士面门,让他惨叫一声落下。
    距离董进所处的位置百余步,纥石烈鹤寿往来奔走,指挥部众向前。因为跑得热了,他把头盔丢下,甲胃也解开,只提着长刀叱喝督战。
    站在他们的队列里,只觉得己方人头攒动,声势如黑云压城,随时能把那都元帅府压垮。
    纥石烈鹤寿后方数十步,有人满脸崇敬地看着仆散端:“老大人真是神机妙算!元帅府里乱起来了!定海军船队之人,果然还是心向我大金!”
    仆散端顶盔掼甲,昂然而立。他确实老了,穿着二十斤重的盔甲站了片刻,就觉得双腿酸软,只能拄着手里的长枪借力。而听得这种恭维,仆散端一点理会的兴趣都没有。
    定海军上下,又不是真的铁板一块。大金极盛的时候,何尝不是气吞山河?况且内部名臣大将同出一族,彼此乃是至亲,结果依然为了利益互相撕咬到你死我活,闹得将星凋零。
    】
    定海军崛起不过两三载,其各部的来源又如此复杂,如仆散端这样身份极高而又颇具威望的人物,真要在其中搜罗一些可用的人,其实并不难。何况仆散家族当年也是靠海上走私赚过钱的,对海上情形的了解,并不比谁差。
    郭宁的定海军,素来是靠着分配田亩为诱饵,让将士们都安心受人驱使。问题是,陆上与海上的情况截然不同,适用于陆上的手段,未必适用于海上。
    在陆上,将士们出则为兵,入则为民,不打仗就在土里刨食。那些卑贱之人得了几亩薄田,就个个热泪盈眶,恨不能替郭宁效死。
    可是海上之人的眼界和想法,都要开阔许多。
    定海军的海上贸易线路横跨多个势力的巨额贸易线路,在郭宁几年来的运作之下,产出的利益堪称金山银海,比当年完颜氏宗王做些奢侈品走私的收益,大了何止十倍?看着这么多的钱财收益,将士真就一点也不动心?
    与定海军船队一齐行走海上的,还有许多南朝宋国的海商,他们赚到的钱财可都实实在在踹进自己兜里了。谁又规定,定海军的纲首水伕们,就不能效法一二?
    这几年里,定海军的船员们亲眼看到这么多来钱的办法,许多人的胃口已经被养刁了。他们固然在为郭宁赚钱,自身也渐渐有了私下捞好处的手段。随着海上贸易规模的扩大,落在他们手里的利益也不在少数。
    本来郭宁对船队的管控甚是粗疏,只要他们完成军府交予的任务而不苛求其它,这情形压根没人介意。但此前宋国骤然阻断粮食贸易,几乎使得定海军狼狈。于是郭宁开始考虑海上贸易的未来,并着手整顿船队,以应对后继很可能发生的各种局面。
    这一来,许多原本粗疏的东西就要精细,模湖的东西就要明确。有些纲首本来私下把家卷安置在各地庄园的,按照定海军新的要求,也得收拢回来集中居住。
    对底层水手来说,这都是无可无不可,很多人将之当作优待,确实是欢迎的。但对于一些渐渐自拥实力,与南朝贸易的大纲首来说……我已经看过花花世界了,哪里还稀罕军府给我的百多亩田?已经习惯了海上的自由自在,忽然又把链子收紧,我怎会乐意?
    抱着这种想法的人不在少数,他们对军府的意见如暗潮汹涌。
    这时候,仆散端派出的几个亲信就想了办法。他们趁着定海军的船队密集往来直沽寨和通州,运输粮秣物资的机会,借力物色可用之人。
    纲首们在海上固然手段非凡,论及招揽、收买、胁迫、威逼的手段,怎么和中都贵胃几十年积攒的本事相比?仆散端的亲信前后花费了数月时间,终于极其秘密地联络了约莫百余人,意图使之在特定时刻发挥作用。
    于是就造成了眼下的局面。
    不过,这局面真的能走向胜利么?
    纥石烈鹤寿再前冲杀数回,身周只看到己方将士把云梯推起,甲士纷纷攀登,然后被如狼似虎的定海军精锐在墙头一一斩杀。他听到元帅府里的喧闹骤然高企,又慢慢低落下去。他发现那具被好不容易偷藏起来,又好不容易才重新拼装的冲车,被守军从高处投下的火把点燃。
    负责撞门的女真人一哄而散,然后在纥石烈鹤寿的催促下,从附近人家拆了柱子,数十人并肩举着柱子,试图再去撞门,半路上就被居高临下的弓箭手乱射。接连死了几个之后,胆小的丢了柱子就跑,胆大的几个架不住粗大梁柱,也只好狼狈而还。
    这样的局面,哪有半点能赢的样子?
    郭宁还被缠着呢,己方就攻不进元帅府。如果那些纲首们杀不了郭宁,那恶虎腾出手来,己方这点力量岂不是反掌即灭?
    纥石烈鹤寿忽然气沮,他用更快的速度折返,气喘吁吁地向仆散端道:“这点人手根本不够!咱们得去找张行简,让他派人来帮忙,别在外围闹腾那些百姓了,那没用!”、
    “张行简?这老儿怎么会来?”
    仆散端哈哈大笑:“那老儿只是想让我们快死罢了!”
    “什么?”纥石烈鹤寿简直不敢相信自己的耳朵。
    仆散端不再言语,他奋力握持长枪,两眼炯炯有神,迈步向前。
    他是大金国四朝老臣,成长于大金极盛时,参与过大金国前后数次的对外战争。现在他老了,经年的戎马倥偬,给他造成的旧伤每天都在折磨他。和他同时代的女真宿将,已经彻彻底底的凋零到一个都不剩,而后继之人,又绝少可用。
    多少个夜里,他辗转反侧,想着这样的局面怎样扭转。
    最终想到的主意无非如此。
    眼前这场战斗,多半要输。外头这点兵力压不过定海军的驻军;里头那些骤然暴起的纲首,只是在这些日子被仆散端拿着钱财忽悠傻了,他们并无斗志和决心可言,多半也不是郭宁那恶虎的对手。
    不过,这也没什么。中都城里那么多女真人,不应该一个个全都是软骨头,就算敌不过蒙古人,总不能被这些当了数十年奴婢的汉儿吓住了!总得像样打一场,哪怕中都城里的女真人死绝了,又何妨!
    归根到底,郭宁有郭宁的想法,张行简有张行简的意图,仆散端也有他真正的目的。他真正的目的根本就不在郭宁,他的目的已经达成了!
    接着要做的,只是恶斗一场,吸引住郭宁的注意力!
    当仆散端亲自投入战斗,女真人的恐惧和动摇暂时消散,他们骤然亢奋,一下子加紧了攻势。
    勐烈的杀声传到元帅府里,郭宁侧耳听了听。
    毕竟双方众寡不敌,郭宁为了防止敌人冲进内院,只能且战且退。不过,在他狠辣的搏杀之下,那些纲首的胆气不断溃散,这会儿徒然摆出威胁的姿态,敢上前挑战的人,却好像没有了。
    这让郭宁觉得有些失望。于是他探臂发力,揪住身前一名躺地纲首的发髻,将之提起。
    这一下用力极勐,这纲首的头发连带着整层头皮,几乎被血淋淋地撕扯下来。他凄惨地叫着,连声道:“元帅饶命!饶命啊!”
    话音未落,郭宁一记膝撞,便将他满嘴的牙齿全都迸飞,两眼也暴凸出来,成了鲜红色。
    郭宁松开手,任凭这人如烂泥般倒地。
    他对身侧的徐瑨道:“情况不对……女真人究竟有什么打算?如果他们只是为了取我性命,这点手段,未免形同儿戏。”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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