当年郭宁在北疆从军的时候,天天听身边的叔伯长辈们痛骂金国朝廷昏庸,女真贵胄无能,连带着身处北疆界壕上的同袍们,也被骂得一钱不值.仿佛这道耗资巨大的防线里充斥着的,全都是各种各样的废物、女干贼、叛徒和胆小鬼。
    时隔二十年,郭宁回想起当时的局面,觉得心酸,又觉得有点可笑。
    明昌年间,金国朝廷给北疆的供应尚属充分,这些叔伯长辈们能吃军粮、拿军饷,还偶尔能组成大队,深入草原劫掠蒙古小部的牛羊。当时他们可并没那么多抱怨,他们对自家的袍泽们,好像也挺有信心。
    然而随着金国朝廷给付的粮饷日渐稀少,将士们挨饿受冻,越来越没打仗的精神。待到朝廷拿着比废纸还不如的交钞说事,军心便彻底崩坏。而郭宁身边的那些叔伯们,便是对此再悲愤,也不碍着他们撞见了蒙古骑兵转身就逃,不带丝毫犹豫。
    当年情形,至今仍历历在目。包括郭宁在内,如骆和尚、仇会洛等大周元帅在内的名将全都曾狼狈逃亡,不少人见蒙古人的身影就战悚不敢抬头的,更不要说提刀死战了。
    难道说这些人都是废物?都是胆小鬼?
    又或者,这些人都是朝廷的叛徒?处心积虑地联合起来,要把大金给毁了?
    当然不是。
    只不过金国北疆防务的策略,决定了这些人的表现,也决定了最终的结果。
    女真人的本族武力垮塌之后,在北疆只能保持巨大的兵力以压制局面。但维持如此庞大的兵力,本身就超过了金国财政能力的上限。头几年,还能靠着数十年积累勉强维持,待到老底子荡尽,渐渐供给不上,边疆驻军便愈来愈不堪用,人心也越来越涣散。
    界壕防线崩溃的主要原因,固然是蒙古崛起。但就算没有蒙古人的威胁,这群数以万计的人精通战阵武艺却衣食无着,会作出什么事来?
    郭宁这几年读书不少,总觉得当时金国的北疆防线,宛如北魏的六镇。人都是要吃饭的。一顿两顿吃不了饭,倒还罢了;一直吃不饱,再怎么忠心报国,也只有从痛骂叛徒,转为理解叛徒,最后成为叛徒了。
    他绝不会让大周的北疆防线走上这条旧路。
    所以中原和草原的联系必须紧密,商路必须通畅。
    所以朝廷必须能从草原源源不断地获取利益,并把这利益持续投入到军队。
    所以北疆的将士们要乐于在北疆服役,也得在北疆找到他们汲取利益所在,否则他们不可能乐于代表朝廷,维持对每一处屯堡周围的控制。
    郭宁的这个想法,曾在朝中引起相当的反对。不少朝臣都觉得,军队既然吃着朝廷给予的丰厚俸禄,就该忠于王事,全心全意地履行职责。若他们在俸禄以外得到其它好处,分心旁骛还是轻的,万一军队因此脱离了朝廷的掌控,必为心腹大患。
    对此想法,郭宁实难苟同。
    他自己从底层挣扎的小卒做起,最了解军队的真实情况,也深知人心难免贪婪。大周朝廷本身,和大周朝***贵胄们、中层以上的军官们一个个都参股商行,大做生意,而指望军队本身清白如水,将士心如铁石,根本是做梦。
    王朝制度下,水至清则无鱼,这种将士们额外的生意,朝廷根本没法阻止。非要禁止,只会逼的将士们私下里与朝廷对抗,而且越是敢于对抗的,赚得越多。
    在郭宁的那场大梦中,就连后世那支真正的钢铁军队,也难免一度牵扯进种种利益,直到某位手段超群的总帅上台,才慢慢着手解决问题。饶是如此,那总帅上台前也还念了两句诗来自我激励。
    怀抱崇高信念的军队尚且如此,何况郭宁建立起的封建王朝政权,治理能力不及其万一?郭宁何德何等
    ,建起空中楼阁?
    郭宁有自知之明,干脆就放弃唱高调唬人的选择。
    从纠合势力之初,他就毫不吝于给予部下利益,也毫不犹豫地为部下谋取利益,最后还尽量公平地把利益分配到所有相关之人手里。
    至于某些朝臣担心的忠诚问题,郭宁相信,只要利益源源不断,将士们便如尝到血腥的猛兽,自然而然地生出持续夺取利益的念头,不至于堕落为吃皇粮的废物;而大周的帝王贵胄们始终只要进取的姿态,就总能驱使猛兽,而不必担心被猛兽反噬。
    何况大周有庞大的商业体系,和军队相关的物资往来,都是官方和有中都背景的大商队为主导,零散商队基本上是被统筹管理的。真要有哪里的军将因此荒废军务乃至动了别的心思,商务口和录事司的有关人员必能发现端倪,严厉的整肃随之而来。
    大周上承辽金制度,儒臣们的话语权不似南朝宋国那般动辄遮天;朝廷立国的根基,又确实离不开贸易。这个持剑经商的制度,就一直延续了下来。
    时至今日,大周在各地的军队,都在财力上保有一定自主,各有各的生财之道。
    尤其北疆各部,天高皇帝远,将士们除了操练,不可能只顾吃喝拉撒。日常闲着也是闲着,各地都用心经营些零碎产业。
    比如缙山那边,靠的是羊毛毡子的生发。宣德州则有几个坐地收钱的大仓库,兼着卖酒。
    再如这獾儿嘴军堡……
    郭宁眼光一扫,便发现了他们的小生意。
    那车厢里角落的暗处,还摆着些零散货品,都包装得严严实实。
    郭宁随口问道:「这是什么好东西?」
    那军吏嘻嘻笑着,只觑着屯堡的都将。
    屯堡里的都将上前几步禀道:「陛下,这是咱们素日里打猎凑起的皮毛。有鹿皮,还有貂皮和狐狸皮,比寻常牛羊皮毛要珍贵。」
    说着,他抽出腰间小刀,打开一个包裹。果然里头是捆扎牢固的毛皮,各种皮子都有。除了都将说的,还有虎皮和熊皮。
    北疆防线中较深入草原的屯堡,或多或少做点皮毛生意。
    反正草原广阔,猎物简直无穷无尽。只要将士们够胆,小股骑队出动一次的收获,便几乎能给整个屯堡的将士们加发军饷。而实力较强的屯堡,甚至能够主动去攻劫小规模的草原游荡部落,夺取这些部落的积蓄。
    獾儿嘴军堡便是其中的佼佼者,在招讨司里都有名声。
    「好家伙!你们收获不错呀!」郭宁展开虎皮和熊皮看了两眼,啧啧称赞。
    近数十年来,天时与史书、农书所载颇有不同,冬季往往盛寒。所以不止中原,便是南朝宋国,对皮货的需求量也很大。这几年里,哪怕是羊皮和牛皮这种最常见的皮子,价值也是不菲。
    对这些零星货品价格,郭宁虽不在意,但负责商业系统的李云是与他常来常往的近臣,日常汇报很是频繁,所以郭宁隐约记得,在中都的大市里,品相好的鹿皮一张能卖到五贯左右。至于熊虎的毛皮,更受追捧,价格十贯起步,有时候被炒作到三十贯上下。而到了南朝,价格还要再翻一番。
    当下郭宁问:「这两张,商贾一般开得什么价?」
    都将笑道:「往日里都是发卖给几个常来常往的商行,给的价钱真不错。只不过近来草原不靖,商队来得迟了。万一入冬时还不能运走,咱们的硝制手段不成,坏了可惜,所以才请孙典史帮忙,赶紧运些回去。孙典史联系的人家,手面就欠了点,三贯或五贯看着给,大家额外赚些酒钱罢了。」
    「三贯?五贯?」
    郭宁冲那都将瞪眼:「你这厮,怕不是被坑了?哪一家商行这么黑心?正常
    给价,怎也得再加一贯吧?」
    「咳咳……」
    发出咳嗽声的,是仇会洛。
    「老孙出面联络的,是我盯着的一家商行。」
    他解释道:「陛下,这一个月来,草原和中原纷争不断,商贾们也不敢大举北上。我这边用自家商行人手,将各军堡所出聚集起来一路运到居庸关,光是加派的护卫就得两倍还多,开销真不少……所以买价难免压一压!」
    「你他娘的……」
    郭宁指了指仇会洛,对这位老兄弟,真不好多说什么。他转向都将,大声道:「这两张皮子我要了,我给你个好价钱!」
    皇帝和元帅的互动有些滑稽,引得那都将哈哈大笑,又笑着把皮子塞进郭宁手里。
    虽说大周皇帝登基好几年了,可他从没一天离开过军队,在普通将士眼里,依然把他当作那个一同出生入死的伙伴。随着时间推移,越来越多的将士感受到从军带来的好处,他们对军队的总帅也愈发敬爱。
    「送给陛下,不要钱!」都将连声道:「送的!陛下千万不要嫌弃!」
    顿了顿,都将又道:「我只有一个小问题,不知当问不当问。」
    「问啊,扭捏什么?」
    那都将满脸兴奋地问道:「草原上已经闹腾一个月啦,什么时候轮到我们去抖一抖威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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