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杀人了!杀人了!」
    「好家伙,当街杀人!被杀的是谁?」
    「听说是蒙古人派来打探军情的女干细。」
    「嘿,那我可要赶紧去看看。最近坊市里的蒙古人越来越多,胆子也比以前大了,正该杀几个,抖抖威风。」
    羊坊店里话语声人传人。走南闯北的商队成员们,胆子比普通百姓要大很多,见识也广。知道坊市里揪出了女干细要当场杀掉,没谁害怕,反倒是快速聚集起来,时不时发出乱七八糟的议论和说笑。
    杨沃衍站在人群边上,沉着脸看着自己的伙伴们把三个蒙古女干细拖出来,按倒在地。
    三个女干细果然都是蠢的。他们昨晚听到朝廷即将大量减少北疆驻军的传闻以后,当即就大喜过望,然后连夜脱离商队,试图奔回去报信。
    可在地广人稀的草原上生活久了,蒙古人压根就不明白一座庞大的城池里头,层层叠叠的管控措施会严密到什么程度。他们想过街,动辄撞上夜间巡道的士卒;想出门,坊市的门、里坊的门乃至城门,到处都有守卫;想混进什么地方暂且过一晚上,几个神色鬼祟的蒙古人又实在太显眼,太容易被辨认。
    所以最后他们放弃了第一时间脱身的念头,试图折返羊坊店里回到商队,跟着商队一起离开。
    商队早就发现他们失踪。杨沃衍离开之前,也特意留了精干手下,按照他的猜测到处搜捕。在大周控制的漠南地区,蒙古人投靠商队又反悔的事不少见,这些手下都有捉拿逃亡蒙古人的经验。
    谁想到搜捕还没进展到一半,这几个蠢货又回来自投罗网了?
    杨沃衍的伙计们立刻把他们捆上,却不曾想扰了杨沃衍在卢五四面前卖弄的机会。
    既如此,卢五四要杀人,那就更得利落办好。
    杨沃衍立刻点了人戒备、点了人清理场地,又点了人动手。这些护卫都是手上有人命的,立刻就把场面安排的有模有样。下个瞬间一刀横过,三个女干细被杀,三股鲜血砰地涌出五六尺高,又劈劈啪啪落下,打湿了地面黄土。围观众人连声叫好。
    羊坊店是交易牲畜的地方,顿时就有苍蝇成群赶到,嗡嗡地盘旋。
    这时忽听外圈人群猛然躁动,一队骑士赶过来喝问:「怎就杀了人?」
    半个时辰后。
    从羊坊店折返的骑士恭敬禀报:「查问过了,是缙山防御判官的命令。」
    有个文官立即喝道:「混账!缙山防御判官是什么芝麻绿豆的玩意儿,敢在中都下令杀人?」
    「我知道了,你下去吧。」胥鼎没理会那文官,语气平和地挥了挥手,那个骑士立即退出。
    站在堂下左右的好几名官吏本来浑身都绷紧了,见胥鼎不像是怒气十足模样,齐齐都松了口气。就连那站出来喝问的文官也是一样。
    按道理讲,莫说缙山防御判官没有权限这么做,缙山防御使也不行,再上头的中都北面元帅也不行。
    大周皇帝郭宁从来不掩饰自己出身卑微,对具体政务和治理一窍不通,所以从来都乐于放权,把重任完全交托给耶律楚材和胥鼎。尤其胥鼎,皇帝几乎完全放手,使他延续了其父胥持国遗留下来的官吏门生,保持了控制中都局势的权力,保障了两朝兴替以来的平稳。
    中都大兴府是国之中枢所在,如果不是尚书右丞相兼大兴府尹胥鼎同意,谁也没权力杀人。
    而这些议事之人也都是朝廷股肱,个个位高权重,随便谁发一句话,就能穷治区区判官之罪。但他们谁也不会这样做,甚至那个出言指摘之人,也只是在试探胥鼎的态度罢了。
    按照规矩,缙山防御判官没这个权力,就算授意这判官行事的是左右司或
    者录事司等强有力的皇帝侧近机构,也不成。但在大周朝,无论皇帝怎么尊重胥鼎,也无论制度怎么逐渐完善;有一种情况一旦发生,什么都得让路。
    这情况就是,这几日发生的一切属于军事行动的前奏。
    皇帝还真是好斗!
    皇帝放出的消息是真的,大周的注意力即将转向;而转向之前,皇帝希望用一场真正的大战将蒙古人摧毁!
    胥鼎往后仰了仰,让自己的后背略微靠近厅堂后方的横向走廊。从阴凉处穿堂而过的威风让他感觉舒服了很多。
    此前都元帅府忽然密集传出许多关于高丽,乃至关于削减北疆驻军,转向海上的消息时,以胥鼎为首的文吏们全然是懵的。
    这些消息是真是假?假的话,我们该怎么配合,真的话,又为什么没有向政务体系的通报?高丽方面那么大变动,难道政务体系没资格参与其间?难道皇帝对文吏们有什么不满?
    有人私下里问胥鼎,胥鼎自己也有很多疑问。他想去当面问问皇帝,却怕自己过于急躁,有失宰执的风度,也显得皇帝和宰执间缺乏默契。
    这会儿军队下属的小官儿开始大张旗鼓地抓捕女干细,甚至当街杀人,大兴府的下属官员们俱都不满,胥鼎反倒想明白了。
    他知道皇帝为什么做出了这样的决定,也知道皇帝为什么通过都元帅府的军队体系将这个决定急速推进,却到现在还没有正式通报两位丞相。
    因为去往海上、向高丽或者日本伸手的决定,是皇帝与军队妥协的结果,而非皇帝本人的主动决策。乃至正在紧锣密鼓展开的诱敌、即将爆发的战争也是一样。
    大周的军队规模庞大,又牵扯了巨大的经济和政治力量,就会生出利益诉求。皇帝再怎么威望崇高、令行禁止,皇帝所控制的监察机构再怎么厉害,他也不可能像是对着数十数百人那样,以一人之力强行板着巨兽的辔头,将军队往不愿意的方向硬拧。
    正在进行的邀战,其实是一步步利益交换和平衡的结果。
    皇帝压制了许多武人与南朝宋国开战的愿望,就得给武人们提供一个攫取利益的新方向。
    南方的武人们既然获得了新的利益来源,北疆的武人没理由干看着吃不着。
    北疆的武人们有了吃肉的盼头,可北面的威胁怎么办?要想放心地捞好处,武人就先得拿出狠劲在北疆打一场大仗。这一仗不打到蒙古人筋断骨折,武人们就根本不可能从草原脱身!
    前后小半年的时间里,发生的事情大体就是这么个过程。
    军事上的进退攻守,胥鼎一点也不懂。可一个大势力顶端的战略层面,其实文事武备大抵相通。其关键点在于,任何看似出于某位领袖人物雄才伟略的决断,说到底都是内部外部诸多因素互相影响,推导出来不得不尔的结果。
    对此,胥鼎甚至觉得有趣。
    当年郭宁在中都城里毫无顾忌地肆意妄为,老丞相徒单镒再怎么深谋远虑也制不住他。如今郭宁做到了皇帝的位置上,自家也不得不受大势所推,不能再由着性子想一出是一出了。
    对此,可能皇帝自己都没有清晰地感觉出来,但他骨子里,或许有一点点的不快吧。
    所以明明是干系极其重大的大政,需要满朝紧密配合、全力应对,皇帝却下意识地将之压到了都元帅府里解决的层面,不急着动引动整个朝廷。
    好在新朝肇建,正是人才辈出的时候,皇帝手底下的左右司、录事司里聪明人很多。他们没有直接去越俎代庖,而把具体办事的责任推给了凶名赫赫的缙山防御判官。
    身在局外的胥鼎也看得很明白,于是中都城里被公然杀死的蒙古女干细,正好成为当朝右丞相发挥大兴府尹
    的权限,去都元帅府查问的由头。
    文武两厢如此心照不宣的配合,又显得大周朝自有其独到的运行规律,绝非外界眼中的草台班子了。
    阴凉的风吹着,让胥鼎的心情很放松,前几天的忧虑被一扫而空。
    「备马,我去一次都元帅府。」
    胥鼎吩咐了一句,侍从忙去准备。他起身往外走,又对部下们道:「都打起精神来,要打大仗了!」
    有个部下见胥鼎脸色和缓,半开玩笑地应了句:「多大的仗?规模比上次皇帝带人杀到漠南,还要大么?
    胥鼎脚步微微一顿,随即出了门。
    恐怕规模要大得多了。
    与大周皇帝相比,成吉思汗受下面诸多部族的影响,只会更大。而诸多部落首领在草原上忍耐了许久,恐怕也比大周各级将校要暴躁得多。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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