成吉思汗站在大帐里,看了看这些许久不见的部属慢慢入来,注意到有好几个熟悉的千户那颜走动姿态蹒跚,衰老得厉害。
    蒙古人,尤其是蒙古贵族因为吃牛羊肉长大,体格普遍强壮,就算上了点年纪,身体素质比一般中原的年轻人也不差,策马奔驰和走路的时候都虎虎生风。
    但他们的衰老也来得很突然,仿佛到了某个时间点,精气神一下子就从体内倾泻出去那样。
    成吉思汗注意到了其中几个千户的苍老面庞,想要自己的年龄,想到一次西征耗时数载,而南方那个汉儿国度的首领郭宁却还年轻。
    他嘿嘿笑了两声,不再理会那些战战兢兢步行上来的老伙伴,转身问道:“现在能动用多少人?”在邻近金帐的其它帐篷里,这时候挤满了报信的人和负责文书的必阇赤们。
    报信的人们一边低声讲述,一边把各种颜色的箭交给必阇赤。必阇赤们则挥动手里的毛笔或者羽毛笔,急速记录汇总数字,然后时不时弯着腰,用额头几乎贴近地面的姿态走近大帐,把数字报给大帐角落里的粘合重山。
    粘合重山被成吉思汗从拖雷身边调来,已经有将近一年了。这一年里,他很好地组织起了怯薛里头的必阇赤们,用回回人和少量的汉人取代了原有的蒙古人,极大地提升了工作效率。
    他自己因为这个功勋,坐稳了也可达鲁花赤的职位,逐渐成了大汗身边不可缺少的部下。
    听到成吉思汗发问,两个必阇赤战战兢兢地跪倒,不敢发出半点声音。
    粘合重山镇定地翻开簿册看一眼,然后道:“大汗五天前命令我清点抵达草原的各部兵力。这会儿必阇赤才回来了一半,所以数字有一半是准的,还有一半,是先前在豁兰八失统计的,如今时隔数月,可能有所变动。”
    “你讲吧。”粘合重山道:“蒙古军各部扣除留守布哈拉、撒马尔罕、玉龙赤杰等地的兵力,扣除留守草原,散布各方的众多千户,本部尚在的战士,有六万七千三百五十五人。分在左右翼的,共有四千一百九十三人。左右翼的康里人、萨拉特人、钦察人,计有十五万三千八百四十二人。其中披甲之士超过两万三千,随军战马四万九千余匹。大军越过豁兰八失以后,陆续前来投靠的畏兀儿人和党项人,可以作战的不足一万,其余之人按照大汗的意思,直接列为孛斡勒,沿途卖苦力去了。”成吉思汗对自家下属兵力的掌握,从来没有准确到这份上。
    就算当年拆分部族设立各千户的时候,有的千户因为是成吉思汗的仇敌之后,刻意隐瞒实力,其实连本部带奴隶和驱口,足能凑出两三千的军队;有的千户却跟随成吉思汗连年征战,四五个帐子才只凑的出一名骑兵。
    在成吉思汗征服河中和呼罗珊等地之后,因为拖雷的反复提议,他才开始把许多有实力的那颜派驻各地担任达鲁花赤,从而将其与下属千户再度分割。
    把千户纳入大汗的直接掌控。大军回归草原的一年多时间,便是粘合重山等人为此忙碌的一年多时间。
    这也是成吉思汗给了她足够的权力,还得到拖雷明里暗里的帮助,否则各千户的蒙古人根本不会理会一个满嘴汉话的女真降人。
    与清点蒙古军的艰难相比,清查蒙古本部以外急速扩充的左右两翼,更加艰难。
    原先蒙古军的左右两翼,只是为了便于战场指挥而设,担任木华黎和博尔术两个,事实上也并不直接管理下属几十个千户。
    如果蒙古军的扩张一切顺利,这种模式再过百十年都不会改变。反正蒙古铁蹄所到之处,都会杀尽当地之人,摧毁当地的一切,除了废墟和被蒙古人享用的牧场以外,什么都不会留下。
    可是,因为蒙古军在中原汉地的接连受挫,蒙古军在西征过程中,并没有执行超出限度的屠杀,反而耗费了极大精力,把被征服者的兵力不断统合到一处。
    那数量可就大得可怕了。光是花剌子模一国,盛时就号称拥兵四十万。
    如果不加清点筛选,将之完全纳入军队,光是康里人的兵数就接近整个也克蒙古兀鲁思的丁口数。
    要真正将之纳入到蒙古军这座战争机器里,使军队发挥出该有的作用,需要反复的打乱、分散、重编的过程。
    比如最早被派遣到草原的伯牙吾部首领土土哈战死以后,继承他地位的不是掌握实力的长子,而是第七个儿子岳里帖木尔。
    岳里帖木尓又很快被调离伯牙吾人的千户,转而成了新组建的右翼钦察骑兵千户。
    饶是如此,其间仍然经历了许多波折。莫说这些异族降人了,就连随军西征、立下赫赫战功的术赤,都有被异族挟裹的迹象、他试图稳固自身对钦察草原的掌控,而隐约对抗大汗,几乎导致父子反目,而蒙古大军在豁兰八失耽搁了小半年时间。
    好在成吉思汗的儿子里,性格别扭的只有术赤一个。在术赤以外的几个,全都是靠谱的。
    察合台行事果断,窝阔台善于拉拢,而拖雷拥有大量从汉地收拢的班底,格外显得精明强干。
    在他们的协助下,成吉思汗最终重组了军队,并且在漫长的行军过程中,实现了彻彻底底的整顿。
    最近半年以来,成吉思汗对诸多异族的掌控越来越严密,对行军的指挥也越来越得心应手。
    按照原本的估计,大军从豁兰八失到和林,怎也要用去大半年的时间。
    但因为指挥越来越顺畅,军队的行动速度比预期快了一倍,提前到今年秋天抵达,免去了越冬之苦。
    此时此刻,从西域调集的大军就像汹涌的潮水一样,不断涌入和林附近的草原。
    最先到达的是康里人、伯牙吾人和钦察人;后面还有花剌子模的本族之人,被蒙古人称为萨拉特人的,他们数量庞大,披着简陋的皮甲,步行了一年多才抵达目的地。
    萨拉特人之后,还有各种各样的异族。有戴着萨珊风格头盔,披着长袖锁子甲的山民;有用兽角和蹄子劈开制成胸甲,手持标杆引导同伴的高原游牧骑手;有浑身罩着袍子,用兜帽遮住面庞和身上武器甲胄的木剌夷刺客,等等等等。
    他们带着自家的牧群或者背负着提前准备好的粮食,经历了前所未有的长途行军以后,在草原上分散开来,按照成吉思汗的吩咐,在不同蒙古千户的属地之内落脚,然后建立营盘。
    不同的部落和不同民族的军队之间,彼此不接近,也没有来往,不存在统属关系。
    他们在行军时,只对临时派驻的怯薛负责;每个部落的首领或者有号召力的勇士,则享有直接得到成吉思汗召见的权利,就像是每一个马群里最壮的一匹公马必然配备最好的鞍鞯一样。
    过去数月里,成吉思汗每天都在赶路,路上还得忙着指示不同部落的首领,向他们发出各种各样的命令。
    直到这时候他才召见老朋友们,是因为新的部下们全安顿妥当了,最早抵达草原的部落,已经在分配给他们的草场上屯驻了两个多月之久,最晚到达的一批昨天才落脚。
    他们都被反复地命令过了,耐心等待,等着成吉思汗颁布命令,去征服那个草原商路上无数珍奇财宝的来源之地。
    这么大规模的调动,和蒙古人习惯的那种部民分散到数百上千里范围,一遍游牧一边迁徙的状态完全不同。
    为了保证军队的组织不在长途行经中崩溃,成吉思汗和他的部下们费尽心机。
    饶是如此,消耗也不计其数。每一天都有数以千计的牛羊被宰杀以供军需,每一天都有万亩以上的丰茂草场被军马嚼吃成荒地。
    每一天都会有人不服水土,病死在草原某处。甚至最近这阵子,不同部族时常爆发规模不等的冲突,造成人员伤亡。
    但成吉思汗并不在乎。他和他身边的那颜们,见多了这种场景,已经很习惯了。
    蒙古大军出征的时候,各千户的老小营也是这副乱糟糟样子,也是这般不断消耗。
    这种消耗和消耗引起的狂躁,在某种程度上正是蒙古大军所到之处肆意地屠杀和掠夺的原因之一。
    因为长途迁徙,眼看着部民和财富不断缩水的百夫长、千夫长们根本没有耐心等待上头的分配。
    他们就像是饿疯了的狼群,脑海里只剩下填饱肚子的本能,必须在战斗后的第一时间兑现征服的好处。
    而成吉思汗几乎没有办法制止。哪怕他地位渐高,身边有才能的参谋渐多,懂得了很多更有效的榨取办法,那些办法比粗暴的屠杀掳掠要强的多,都不行。
    就算在成吉思汗统一蒙古前后,他在普通蒙古人心里威望最高的时候,也好几次因为插手战利品的分配,引起过部族的反弹。
    现在,成吉思汗带着他重新组建的大军,从万里之外的异域回返。这支大军的成员或许不似蒙古人那样,个个都是最凶悍的斗士,但他们原有的政权和家园已经被蒙古人摧毁,剩下的物资只堪堪够他们维持行军罢了,广袤草原也供养不起他们。
    他们就和西征时的蒙古人一样,正在一步步陷入狂躁嗜血的情绪。这正是成吉思汗想要见到的局面。
    再驯良的狗在饿极了以后,也会发狠地向人呲牙。在经过长途跋涉的消耗之后,这些无家可归又无路可走的被征服者只有一条活路。
    他们如果不想饿死在草原上,就得去撕咬,去征服,去掳掠,无论他们来自哪里,有什么样的血统,在成吉思汗的麾下,他们都会成为最可怕的军队。
    可笑那郭宁,居然还敢抽调走驻守北方的兵力?那或许是真的,或许是某种诱敌的计谋,成吉思汗不在乎。
    因为郭宁根本不知道,蒙古军的力量在西征以后增强到了什么程度,他也想象不到蒙古军对南方汉儿国度的了解有多深!
    成吉思汗返身落座,对粘合重山道:“记下来,现在开始,把即将开始的伟大战争记录下来吧。用这句话作为开篇……”粘合重山立刻换用了羽毛笔,用畏兀儿字母记录蒙古语,这种文字,被蒙古人称为
    “脱卜赤颜”,正广泛运用于初见规模的大蒙古国统治机构。成吉思汗想了想,沉声道:“一个伟大的征服者,必须有不达目的誓不罢休的劲头。征服者还必须神秘莫测,必须用谜团包裹住自己和自己的军队。征服者看起来被敌人简单的计谋所吸引,其实,要用超乎想象的手段消灭敌人!”粘合重山等了等,发现成吉思汗没有继续说下去的意思,忍不住问道:“大汗所说超乎想象的手段,是什么?”成吉思汗哈哈大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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