王家好似每日都歌舞升平,府中别的院子还好,主要是前侧这个大庭院里、住着几十个歌伎舞女,她们不表演的时候也会保持练习。也许某个人不是天天都勤于训练,但有那么多人,她不练的时候、别人也会练。
    玄姬的房间在靠里面的位置,是一个由周围的房屋包围成的小院子。沿着回廊往里走,也要走一会儿,但与前侧庭院没有高墙隔断、距离只能降低一点声音,要隔绝噪音还得是围墙。她在令君那个庭院就知道,那边一点外面的声音都听不到。
    夜幕已经渐渐降临,庭院里的歌声弦声依旧隐约可闻。王玄姬有点心烦意乱。
    她在古色古香的房间里坐了一会儿,完全沉不下心、去看文章之类的文字。其实这里一直都是这样、整天都不太安静,但是记得以前在傍晚、她是能看进去诗文的;现在却觉得那些诗文非常枯燥无趣,越临近过节、越是静不下心。
    王玄姬干脆躺到了睡榻上,把帐幔放了下来。她仰躺了一会儿,很快就翻身侧躺着,衣衫的背部料子顿时感觉箍得更紧,像有什么东西从前面拉拽着一样。
    她心里其实明白、为何自己会变得比以前更浮躁。因为以前心里没什么事,便可以潜心做很多见效慢、又比较艰深的事,譬如练书法,甚至研读枯燥的经文和诸子学说。而今有更直接和强烈的心事挂念,哪里容易沉下心去做那些事?何况还有丝竹音乐的噪音在干扰她。
    王玄姬自修的本领,好像也不管用了,便是那种可以遏制自己的内心、“放空心灵”的本事。
    进入“放空心灵术”之后,就变成了现在这副鬼样子。对什么都提不起兴趣,连吃饭也不香,闷闷的,还很烦。
    可如果不克制的话,心里又会急躁,简直想每天看着光阴一点点移动,一整天会变得很漫长。
    不管了。王玄姬开始肆无忌惮地回忆,回忆着他说过的每个字,回想着他的动作,他的眼神。渐渐地,她甚至开始细想那些不能说的细枝末节。他有点茧的手掌,他的气味,他的胳膊上的每一块结实的肉,皮肤上的汗毛,不明显的浅浅山羊胡。以及她自己每一刻都在变化的猝不及防感受,每一弹指间都不知道接下来身子会是什么感觉,会发生什么。
    明明已经下定决心,不再想那种事。王玄姬很想打自己一耳光。
    这时她的喉咙位置、如绸缎般光洁雪白的皮肤濡动了一下,她朱唇紧闭,吞咽了一下唾液,再次翻了个身,好像怎么也找不到舒适的睡姿。
    油灯朦胧的帐幔内,王玄姬把腿交叉并在了一起,但依旧辗转反侧。她把头埋在被褥里,心情简直差极了,她的手抓扯着被褥布料、脚使劲瞪着垫子,以此缓解着烦躁。睡榻上的垫子布席被褥已是一团乱,枕头都掉到地上去了。王玄姬暗自庆幸,自己只是在卧房里,不然叫别人看到她这副鬼样子、说不定以为她忽然得了失心疯。
    良久后,她才消停了下来,可能她已经在睡榻上胡乱折腾得累了,这才昏昏睡着。
    睡得早,醒得也早。王玄姬其实想一觉睡到中午,但大清早就睡不着了,只得起来洗漱梳妆,头居然有点痛。
    上午她又去了庭院中的厨房帮忙,有时候做点简单的事,时间反而过得快一点。有个中年妇人正在石磨旁做豆浆。王玄姬不禁多看了一会儿。
    妇人已经把豆子、水混合在一起磨好,正在用麻布袋滤出豆渣。那个麻布袋的经纬孔特别小,妇人用力压着袋子,里面的豆浆却只能挤出来一点点。
    王玄姬看得十分难受,恍惚间仿佛感受到了昨夜的光景,只觉得心里很不痛快。她真想拿个锥子上去,把麻袋戳个大孔,让豆浆都直接贲出来,也省得妇人在那里费劲地反复挤,看得人心慌。当然王玄姬没有那么做,只是想像而已。
    她失神了一会儿,仍然暗自下定决心:他好像只有愧疚、却又喜欢我的身体,别的事都是我自己在多想?这次重阳节见面,一定不能再做什么让人看不起的事了。
    ……九九归真,一元肇始,重阳节到了。秦亮在家祭祀后,便带着王令君,赶去丈人家的庙里祭祀。
    王家的祖庙阔气得多,专门修了一个院子供奉神位。一众人衣冠整齐,陆续来到里面烧香祭拜。秦亮下了马车,不动声色地把一个布袋放在了坐的木板下面,准备一会儿再回来取。
    因为现在要去王家的庙里祭拜,不能带着卢氏送的那个首饰、有玉石和沉香木珠的物件,否则实在是大不敬。也许世上并没有鬼神,不过秦亮一向的习惯、还是敬而远之,并不会故意去亵渎。
    他今天只带了卢氏送的首饰,并没有带胡麻香油。就好像那天晚上、在家里用晚膳的光景一样,其实用不上胡麻香油,当时几案上前面那只炖肉碗里、就有油汤,蘸一下就行了。
    秦亮也想起那晚吃过的蔬菜丸子,当时也觉得颜色有点像沉香木。有时候人就是这样,莫名地会回想起一些生活琐事的细枝末节,秦亮记得当时拇指还不慎放到了后面的那只碗里。
    他带着这个东西,其实也不是一定要用。只是为了以防万一、发生上回一样的事,能少些风险。正道是,没有远虑必有近忧。
    如同往常一样,刚到王家,王令君就被她母亲拉走了。薛夫人确实挺疼爱女儿。
    秦亮先去神庙所在的院子,准备把祭拜的礼节过场走一遍,早去早收工。他深吸了一口气,让自己多少怀揣着凝重的心态。
    他神情严肃地走进了庙门,不料一下子看到了白氏身边的王玄姬。王玄姬穿着黑色的深衣,袍服挺宽松、能勉强掩盖一下身体曲线,但她跪伏在席子上稽首的姿态,一部分布料就贴身了。秦亮在门口从她后面看去,顿时就感觉脑子嗡地一声。
    有一段时间没见到王玄姬了,忽然在这个地方撞见、秦亮刚才确是没有心理准备。
    她如缎的皮肤细腻光洁,又很雪白有光泽,黑色这种沉闷的颜色、完全压不住那鲜活的颜色,只起到了反衬的作用。她在此地,反而给这烧香缭绕、死气沉沉的庙里增添了生命的活力。
    秦亮急忙沉住气,不想在庙里就胡思乱想。他也跟着上前作拜,表现得还算镇定,也没有用明显的动作去看王玄姬,只从余光里看她。
    她的穿着打扮比较素,没有鲜艳的装饰品。容貌依旧艳丽,因为她的肌肤、头发、嘴唇的颜色很明艳,还有一双妩媚眼睛,不过她没有涂抹粉黛。毕竟是来祭祀的,王玄姬虽然不如王令君重礼节,却也还是会守规矩。
    王玄姬连正眼都没看秦亮一眼,但在匆匆相见的时间里,她估计也是在悄悄看他、只是不愿做得太明显。有过亲密关系的人,她装得再像、秦亮也觉得她不太可能无视自己。
    祭祀完祖庙,秦亮便把卢氏送的首饰重新放回了怀里。王公渊叫上了他,去城外登高祈福。
    又是充实而折腾的一天,丈人盛情难却,好像很喜欢秦亮,秦亮也不好扫兴。等回城沐浴更衣后,王公渊便派人来叫请他去参加晚宴。
    秦亮走进前厅门楼时,再度在上次那个回廊上,见到王玄姬迎面走过来了。他一度怀疑,是不是王玄姬掐准了时间、在附近什么地方专门等着自己进来?因为在这里已是第二次碰面。
    王玄姬的脸上涂抹了胭脂和水粉,眉毛也画长了一点,虽然依旧穿着黑色深衣,但秦亮发现不是上午那件。现在这件深衣的交领上有红色刺绣花纹,而且比早上那件合身一些,身体轮廓的线条更藏不住。
    二人相互见礼揖拜,秦亮立刻沉声说道:“明天上午,我便从官府回来。我心里有些话一直想与姑说清楚,但最近许久都没有机会。”
    王玄姬用凤眼看了他一下,神情不太高兴的样子:“有什么话,现在不能说吗?”
    秦亮的表情有点尴尬,只好说道:“前厅里外那么多人,我们在这里多说。其实也没什么要紧的事,一会晚宴见罢。”
    王玄姬蹙眉道:“我们之间,能有什么要紧事?”
    秦亮无言以对,此刻有点郁闷,明明上回王玄姬还挺为自己作想的、还说什么不想看到他愧疚难受。
    这时王玄姬与他擦肩而过,秦亮终于忍不住回头问道:“我是不是做错了什么?”
    王玄姬头也不回,只是站了一下,沉声道,“我上次便与仲明说过,那是最后一次,不能再那样了,卿是不是没我的话当回事?卿究竟把我当作什么人了?”
    秦亮道:“这次我真的只是想说一些话,不骗你。我总不能就这样对你不理不问了,有些事还是说清楚比较好。”
    两人不再多言,各自向反方向离开。稍后王玄姬也会来前厅赴家宴,她现在出门楼、也不知道要去做什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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