秦亮头戴斗笠、身披斗篷,独自赶着马车,准备先回乐津里的院子。路面上只剩阴影,只有东侧双破檐顶的里墙、沐浴在冬日的夕阳下。
    空气很干燥,树枝光秃秃的一片灰色,快要下山的夕阳颜色饱和度很高,即使他身在洛阳,此时也有几分苍凉之感。
    还没进乐津里的里坊门,秦亮的车便被一个身穿袍服、头戴帷帽的女子拦了一下。秦亮立刻认出她是甄氏,于是他把马车赶到了转角处、停在了甄氏的车后面。
    秦亮从前面跳下车,转头看了一眼甄氏,自己先走上马车尾门。没一会,甄氏也走上来,随即取下了帷帽,露出了白净的瓜子脸。
    甄氏开口道:“妾昨日在那土地庙旁、动了记号,君未看到?”
    秦亮点头道:“昨日我还在乐津里这边,今天上午才去王家宅邸,心里有事,没注意看。”
    甄氏沉吟片刻,轻声道:“那位夫人有事无法成行,来不了。妾本想今天中午自己去那院子,免得君白等。但因位置在郭家宅邸旁,妾怕自己坐在前面赶车、遇到熟人给认出来,只好来此等候。”
    后面那句话、说不定是郭太后的主意,越是事到临头,越小心谨慎。
    “君生气了吗?”甄氏观察着秦亮的脸色。
    秦亮没有表现出任何情绪,不动声色道:“本来也是为了报答甄夫人的帮助,我们的心意尽到便可。”
    甄氏轻声道:“毕竟准备了那么多,再等一阵罢。上次君说要去关中了,君且安心军谋,做成了事、更受世人敬仰。那位夫人也说,待君立功归来,再密约相见,如何?”
    “好。”秦亮点头道,“此地不便多言,先告辞了。”
    秦亮回家换衣裳,然后叫饶大山赶车出发,还能赶上王家府邸设在前厅的家宴。
    今日的家宴,王广并未叫那些家伎来表演,于是大家有更多的时间说话。家宴上一共十来个人,三个成年男子,除了秦亮,便是王广和他的四弟王明山,余下的都是妇人与孩童。妾室也算家眷,王凌的小妾白氏、王广的两个小妾都在。
    秦亮搬回家之后,又有好久没见过王玄姬。今天上午与王令君去祖庙祭祀,也没碰到玄姬。晚宴上他自然有意无意地看她,玄姬则是一副与他不熟的样子、几乎没有任何目光接触。她心里必定也在关注秦亮,但怕被人看出端倪来。
    王广举杯道:“大将军已任命仲明、为伐蜀前锋参军。趁今日有酒,祝愿仲明得胜归来。”
    秦亮道:“借外舅吉言,婿当不辱使命。”
    众人都举杯看向秦亮,他也转头与亲戚们示意,然后双手捧起酒杯先干为敬。大家都是宽袖,饮酒时仿佛衣袖遮面似的。
    王广又道:“仲明是否确定好启程日期?”
    秦亮道:“现在已是腊月,总得过完年再走。大概在正月初五六,仆打算提前出发,先到关中了解一番实情。”
    王广听得频频点头,回顾左右道:“这才像是干正事的人。”
    秦亮笑道:“外舅过誉了,只是笨鸟先飞。”
    王广道:“仲明虽年轻,但有军功,此番从汉中携功而归,我叫汝外祖亲自出面,给大将军带个话。”
    既然王广主动开口,秦亮便不明确推辞,只道:“但愿仆能为此役做出些贡献。”
    刚才王广祝酒,亲戚们都举杯同祝。于是秦亮便瞅说话的空隙,按照辈分高低,慢慢单独向人敬酒。待轮到王玄姬时,秦亮便终于可以直视着她,说道:“听令君说,姑是很好相与之人,以后多走动阿。”
    白氏微微侧目。
    王玄姬的神情看不出任何波动,只是看着秦亮礼貌地笑了一下,端起了酒杯。但她的脸已经有点红了、仔细能看得出来,仿佛喝酒所致似的。但秦亮了解王玄姬,她与令君喝酒都不会上脸,说不定比秦亮的酒量好。她满面泛红的情况多是哭啌之时,喝酒反而不会。
    玄姬拿袍袖轻轻一遮,便与秦亮对饮一杯。宽大的袍袖遮住了脸,但抬起手臂反而把黑色胸襟布料突显了出来,秦亮看到鼓着的黑色布料,却仿佛看到的是白色的水波在剧烈摇动。他急忙定住心神,实在是晚上见玄姬的次数多,正常来往的时候反而少,所以脑海里的印象很容易偏。
    这时薛夫人道:“姑侄二人相处得一直都很好,令君与她姑最亲近。令君出阁后,妹怕是有点不习惯。”
    王玄姬转头看向上位,随口道:“平素少了个说话的人,着实少了些趣味。”
    薛夫人立刻道:“妹也可以多一个能说话的人。”
    王玄姬的神情顿时变了。她其实有时候说话很呛人,但今天面对嫂子的戏谑,竟然忍了没吭声。
    薛夫人见自己占了便宜,顿时高兴地笑道:“阿翁远在扬州,姨母可得多留意好儿郎哟。”
    前厅里的亲戚顿时都面露莞尔,白氏的回答也出奇地低调:“是这么回事。”
    薛夫人还不打算放过玄姬,故作歉意地又说了一句:“好了,妹的脸都红啦,我不对,不该当众说这种事。妹还是个未经人事的女郎呢。”
    秦亮默默地听着她们闲聊,心里却也有点不安稳。薛夫人其实说得不无道理,玄姬大约已过十八岁,在古代属于大龄未婚女郎,早就应该嫁人。起初秦亮就意识到了这种窘境;而现在,情况变得愈发紧迫。有些事在洛阳不容易办,这次一定要成功外任太守!
    但奇怪的是,这一年多白氏居然没有逼迫王玄姬嫁人。王玄姬的父母都在,哥嫂肯定不能插手,王凌估计顾不上这个洛阳的妾生女,但白氏应该会很上心才对。
    之前秦亮就问过玄姬这事,玄姬只说安抚好了白夫人,却没说怎么做到的。
    让王玄姬嫁人,秦亮肯定不会答应。他对王令君与玄姬都用了心,否则他不会自愿陷入灭三族的危险境地。如果有得选,秦亮不太想要什么大权,可以与王令君玄姬安稳厮守、他觉得短暂的一生就能过得挺好。
    酒过三巡,大家不再拘泥于、一个人说话别人听的形式,各自闲聊了起来。不时还能听到笑声,前厅里闹哄哄的。
    玄姬转头与王令君说着话,她一手拿着酒杯,一手放在黑色深衣的交领上,忽然抬眼向秦亮看了过来,美艳的凤眼与秦亮对视了一眼。秦亮看见她的雪白的手放的位置,马上明白她的黑色交领上有红色刺绣花纹。
    玄姬在人前一向非常注意掩饰,今晚她的胆子居然这么大。或许还是因为好长时间没见秦亮了,又经历了一番忍耐煎熬。
    果然晚宴一结束,秦亮与王令君刚回到后面的庭院,王令君便悄悄告诉他:“姑凌晨便要来。”
    ……今夜的灵芝宮,郭太后在寝宫里注定辗转反侧。
    本来已经约定好的事,郭太后竟然临阵退缩,她猜测着秦仲明此时的心情、估计有点恼羞成怒。她也恨自己,明明已经想好的事,为什么会临时变卦?
    前阵子郭太后考虑得相当仔细,比如带着哪些宦官宫女侍卫,她心里都有比较详尽的安排。
    里面要混几个别家收买的人,但地位不能高。这样一来,奸细能参与“行宫”的搜查,能在外面负责戒备,可以当别人的耳目;却无法决定事情,便只能旁观、不能忽然做出什么事来。
    好像是万无一失的部署。
    不过前天晚上,郭太后做了个噩梦。那个梦相当可怕,便好像真的发生了一样、场景很清楚。梦中她正趴在那里,像召御医把脉只露必要地方的时候,姿态相当丢人,忽然外面冲进来了很多认识的人,捉歼当场,让她最难以启齿的隐私暴露在了众目睽睽之下。她当时想立刻就死,完全没脸面对人了。醒来之后,郭太后的心坎还“噗通”直响,心情久久无法平息。
    她当然能很快意识到,梦是假的,也几乎不可能发生那样的事。但当临近约定时间的时候,她发现、自己比想象中还要害怕。
    估计还是因为、她在宫廷里呆着的时间太长。
    人在一个地方被困久了,其实想的不是突破牢笼,反而是不敢出去,会陷入想得多做得少的状态,很奇怪的心思。
    夜色已经降临,等到这次机会已经错过,她躺在榻上又很后悔。如果今天胆子再大一点,现在说不定已经办完了事,安安稳稳地回到了宫中。
    那么,现在就可以回味那些真切的感觉了。
    “唉。”郭太后翻了个身,对着里侧幽幽地小声叹息一气,而今剩下的又是空寂漫无目的的等待,不知还有没有下次机会。她把双手捂在心口上方、按着雪白的肌肤,手指绷得很用力,心头各种各样的情绪都十分强烈,一颗心好像要跳出来。
    许多感受难以描述,但最确定的、便是她此刻非常清醒,完全无法入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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